山河賦 上篇 第十六章 丹州故事 上
    花子夜的軍隊經過清平關前往白鶴關,各項軍需物資轉運完畢,補給大隊跟著後續兵馬浩浩蕩盪開往白鶴關。明霜站在城門口目送軍隊遠去,這下丹霞郡上下算是徹底鬆了一口氣。明霜收拾收拾東西返回丹州,這初上任的一陣慌亂就算是結束了,接下來衛方要開始履行郡守的日常職責,在丹霞這片土地上展現他的文治武功。

    丹霞郡守以下文官最高是隸屬天官的司制,再往下就是地官司農、司救;秋官司民、司刑;冬官司築、司水;此外便是武官的夏官司士。蘇台的朝政就是這樣層層疊疊,從最高層的朝廷,直到最底層的鄉里,分工明晰各司其職。

    日照在丹霞郡治丹州已經生活了兩個多月,休閒自在,也可以說百無聊賴。那日花子夜在清平關點水影為主簿,以洛西城為其輔佐,兩人一同前往鶴舞面見用親王來實現丹舒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在路上接到回轉清平關聽用軍前的命令後,水影便要他一個人跟著大隊人馬返回丹州。

    他這些天的情形,與其說是放出籠子的鳥還不如說是跟丟了主子的家貓,住在司制府邸每天看著上上下下二十來個官奴,沒有任何可以操心的事情,也沒有任何人來為他操心。每天爬起來先練武後讀書,下午心情好的時候到丹州城裡城外亂轉,尋思著找一些有趣的地方好吃的東西,等到那個人回來後能夠博她一笑。

    府內的執事看到他會客氣的上來說兩句話,含含糊糊的叫他「小哥」,讓他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敏銳知覺——猜到他雖然穿著奴僕的衣服,卻是主人的「愛寵」。事實上,水影這一次將他帶到丹霞郡並不符合宮規,畢竟他是後宮登記在冊的宮侍而不是家奴。然而王府的其他女官還有後宮的司禮官是不會因為這麼點小事去挑戰少王傅以及花子夜第一親信的尊嚴的。他在外面閒逛遇到一路過來的丹霞郡守府的人,總有那麼一兩位朝他點點頭,還有笑嘻嘻叫一聲:「日照小哥兒。」後者多半是衛隊裡的男子,和他差不多年紀,或許也是差不多的出身。還有那麼一種大庭廣眾下遇見他是抬著頭過去的,卻喜歡在沒人的時候湊過來,笑得花似的,湊得還特別近地說:「小哥兒在丹州可還過得慣,缺什麼少什麼?」

    這樣閒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後日照在街市上遇到了一個熟人。應該說是對方先認出他的,那是在丹州一處神廟,他正在饒有興趣的看長廊內的碑刻的時候聽到有一個聲音試探性的叫著他的名字。回過頭,一個青年男子站在距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臉上的表情漸漸從驚訝變成驚喜,然後那個人三兩步跑過來道:「日照,真的是你,還記得我麼?」

    日照一時間不知道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在對方的神情從驚喜交加到笑容凝固,這才微笑道:「文卉,好多年沒見了……有……八年了!」

    這次見面後,這個名叫文卉的青年就成了司制府的常客,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站在庭院裡上上下下前後左右看了半天,歎息道:「到底是丹霞郡守以下第一文官的官邸,比我家大多了。」

    此後他經常在司制府西院的一個小房間內接待此人——丹霞司士的親侍,他七歲進宮認識的第一個同伴,一度的金蘭兄弟。

    文卉總是挎著一個小籃子來看他,裡面放著他親手做的小點心,還總有一件陣線活,聊天的時候他便拿著繡繃一針一線的忙活,繡的都是些複雜的花樣,多半是給他夫人丹霞司士卿春葉冰做的東西。他總是繡一陣子就拿起來炫耀的給他看看,再幻想一下葉冰收到這東西時會怎麼誇他。他還像過去那樣,喜歡「操心」他的事,尤其是喜歡為他的未來打算,看他不擅長做針線更不會繡花連連搖頭歎息。等到那日來訪發現他正在讀術算頓時象看到怪物一樣叫了起來,一把奪走他手上的書道:「你看看,你看看,那麼多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是個不知道為自己將來打算的傻孩子。」

    桌上的算籌被弄得一塌糊塗,他花費了一下午的勞動就這樣被一個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看到的客人破壞,日照終於憤怒了,將書用力奪過來然後重重丟在桌子上吼道:「不錯,我的確不會為自己打算。如果我會為自己打算,你現在還在後宮的某個角落裡發霉!」

    文卉被他嚇得縮了一下,過了許久忽然一下子跪在他面前道:「日照,日照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其實……其實我一直想要向你請罪來著,可是我就是說不出口。日照,我的好兄弟,你打我吧,古話……古話那個叫什麼來著……那個什麼背著鞭子請罪……」

    日照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將他扶起,背對著他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你走吧,往後別來了。」

    這一天文卉立刻走了,甚至沒有把他那個小籃子裡的東西拿出來。日照也沒有去送他,而是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將算籌拿在手裡漫無目的的擺弄。文卉的妻子——春葉冰,祺郡柳林州人,春家家主的小女兒,後宮見習進階,在後宮中獲得的最高官職是司習官,輔導年幼皇子們武藝的女官,文書女官的屬下。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春葉冰這一年已經三十二歲,位在五階。然而,對於日照來說,春葉冰是他「侍奉」的第一個主人,他在她的身上寄托了自己最純潔的感情。

    葉冰在他服禮後的第二天就將他帶入床帷,那個時候十六歲的他已經被看作後宮宮侍中的翹楚,他容貌俊秀、體態健美,而且聰明伶俐。很長時間後宮裡的人都說身世位階都不顯赫的春葉冰能夠得到這樣一個人,完全是因為掌管宮侍分配的司儀官的疏忽。葉冰那個時候已經定親,準備離開後宮開始朝官生涯,她常常對日照說將來要帶他走,一輩子留他在身邊。而他一心一意的信任著她,期盼著能夠與這個女子共度一生,就像是他最好的朋友文卉常常說的:「日照,你要是不想在老了被趕出後宮後餓死在大街上,現在就要為自己打算,多存點錢,一定要有主子疼你,這樣才能多弄點賞錢。當然了,能攀上一個帶你出宮,這輩子就算有依靠了。」葉冰對他許諾的時候他才十六歲,一輩子的安泰已經有了保障。

    然而,葉冰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帶走他,她確實帶了一個年輕宮侍離開,並且最終將他納為親侍,卻不是他,而是他最信任最要好,像兄弟一樣對待的人——文卉。這個人背叛了他的信任,甚至利用他的信任設下陷阱,讓葉冰以為他是一個輕率的不知道感恩的傻孩子,然後搶走了本該屬於他的幸福。

    幾天後,文卉又來拜訪,他接待了他,一如既往的準備上茶水點心,和他在一起坐一個時辰,漫無目的的說話。此時,已經到了七月裡,夏日的炎熱漸漸讓位給初秋的清涼,這個時候白鶴關裡花子夜擊敗了遼朝元的猛攻,而水影進入了鶴舞郡治明州。而在丹霞,襄南州桐縣,一場悲劇已經發生。

    七月初三,日照準備在第二天去回訪文卉,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個身份的人跑到丹霞司士府邸會不會叫人家趕出去,可想想不管怎麼說文卉來了那麼多次,他總該有點表示。而看文卉進出自由,穿著用度都頗為不錯,可見在那個家裡還是有些地位的,大約不會讓他落到被人趕出去的地步。這日便到街市上閒逛,想找一樣能拿得出手的禮物,在古玩市場上挑挑揀揀半天買了一個彩瓷花瓶,喜滋滋提著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淨道的喊聲。往道邊一站,也不知道是哪位官員,品階不高排場不小,敲鑼打鼓連聲呼喝,開道的差役也格外霸道。日照又往旁邊縮了縮,他不想像先前那個少年那樣,因為稍微靠前一點就被粗暴的推倒在地上,差役還惡意的踩上他裝滿雞蛋的籃子。

    儀仗終於通過,街市又恢復了正常,人們望著氣派的官轎低聲議論著,日照捕捉到了一些話語,一些帶有攻擊性的句子。那個被推倒在路上的少年已經爬起來,哭泣著撿雞蛋,徒勞的想要把散落在地的蛋青蛋黃也弄起來,然而只換來滿手粘膩膩的東西,少年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日照撿起滾開的兩個雞蛋,神奇的完好無缺,在少年面前蹲下,柔聲道:「別哭了,這兩個賣給我吧。」他掏出足夠買下整籃子雞蛋的錢遞給少年,

    路人也圍了過來,幾個年長的婦人安慰那個哀哭的少年,又向日照致謝。他溫和笑著,不經意的問:「那是多大的官啊,那麼霸道?」他那明顯的外鄉人口音給這些人安全感,頓時有人說:「什麼大官,新來的司救,大官——呸!」他投去一個疑問的目光,一面把錢塞進少年的籃子,順手還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這些友善的舉動進一步鼓勵了這些人,又有人道:「這位小少爺,你不知道,那個人的官是殺人得來的。」

    「殺人?」他故意天真地笑起來:「殺人不是要坐牢的麼,怎麼反而當官?」

    「哎哎,咱們老百姓殺人要坐牢,官家殺人能陞官。可憐了桐縣幾百條人命……」這一次的話語被人打斷了,那人也覺得自己說的太多,訕訕一笑,又讚美了日照幾句跟著眾人走了。

    「桐縣的幾百條人命」,日照記得前些日子是聽說過有人在桐縣招降山賊之類的事情,雙眉微微皺起,暗道:「招安失敗了?那也不該說是官家殺人啊,難道是……」一個激靈,脫口道:「難道是假招安?」

    在一個象丹州這樣大的城市裡想要知道小道消息是再容易不過了,尤其是他這樣一個樣子討人喜歡,還能給些賞錢,又是外鄉人,客人不多的時候店小二多說兩句話滿足一下美人兒的好奇心還落點賞錢,何樂不為。然而,日照卻有點後悔這份好奇心,當他從酒肆裡走出的時候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心道:「要是主子在這裡一定不會讓這種誘降山賊還濫殺鄉民的人陞官,主子她一定會據理力爭,一定會……」就連他也沒辦法肯定地說「一定會懲處元楚」,或許水影的內心會痛恨這種行為,可要說為了維護正義不惜生死,日照知道自己的主子並不是這樣決絕的人。

    第二天,日照準時來到丹霞司士府,春葉冰是祺郡柳林州人,到丹霞上任沒有帶正夫,只帶了親侍文卉,到了丹州又納了個親從,另外還買了兩個漂亮的通房侍從。文卉顯然是這裡的當家,帶著他進去的時候還指揮著管家和僕從們做這做那,吩咐完了故意歎口氣道:「一個家裡的事情就是麻煩,一個個還都懶,不盯著點不太平做事。」日照笑了笑,溫言道:「你得了一個好歸宿,春大人的確是一個男子的良配。」

    話音未落,那個人立刻重重歎了口氣道:「那是表面好看,內裡的難處你不知道。」隨即忽然壓低聲音道:「日照,不是我說你,就照著你那個天真性子,就算當年……就算當年你跟著出來了,也到不了我今天這樣。這大戶人家當小妾,不比在後宮裡爭寵輕鬆。」

    文卉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他,尤其是在被他趕走之後依然如此,他也不是正夫,照理說不管怎樣受寵,一個小妾出入都不可能太自由,他這麼頻繁登門要說背後沒有葉冰的點頭是不可能的。到這個地步他反而好奇起來,想要知道這兩個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一個宮侍,要什麼沒什麼,真要有所圖,圖的只有他身後那個人——水影。

    正說著,沿著長廊跑過來一個小孩子,最多三四歲大,胖嘟嘟張著兩隻小手搖搖擺擺的,年輕的家奴跟在後面一路叫著「小少爺」。文卉慌忙兩三步跑上去一把抱起那孩子笑道:「我的小少爺,別跑那麼快,小心別摔著。」然後交到那跟上來的家奴手上又囑咐兩句,日照見這孩子的眉眼完全是文卉的翻版,忍不住笑道:「那是你的孩子吧,生得真好看。」話音未落就見文卉臉色都變了,連連擺手道:「別亂說別亂說。我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福分,這當然是正夫的孩子。」說話間左右看看,確定沒人聽到,這才補充道:「日照啊,在這樣的家裡要懂得識相,尊卑的台階是不能跳過去的。這話你說的無心,叫人聽了還以為我有非分之想,那還得了。我們主夫寬容,待我好,這是福分,我們越發要珍惜,要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

    日照知道這是真話,可聽著就不是個滋味,他自己也時時提醒自己嚴守宮侍的本分,對於主子的風流韻事不要說反對,就連多想都是逾越。可同樣的話從別人口裡出來頓時就刺耳的厲害,忍不住要想那些名門大戶的男人是人,自己難道就不是人,一樣是跟一個女人一輩子憑什麼自己要處處低人一頭弄得比偷情還不如。

    這麼一想文卉連著好幾句話他都沒聽進去,轉過神來忽然發現司士府其實一派忙碌景象便拿了問文卉也算多個話題。那人一皺眉:「嗨,明兒個夫人要辦宴會,這兩天都忙得團團轉。」接著話題又轉到他為了開這個宴會費了多少心,那些家奴多麼的沒用,那兩個親從和新買的通房侍從還吃醋打鬧給他添亂。不過日照總算知道了這次宴會的目的,便是文卉要接待新上任的丹霞司救元楚。

    「元楚大人……說來我在外頭聽到一些風聲,這人好像不怎麼樣啊。」

    「就是不怎麼樣。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其實,我家夫人也不喜歡這個人,可是……唉,官場上那些事,反正也不該我們男人管,你說是不是?不過……我聽說這人可心狠了,她在永州不算什麼大家系,就是靠把自己十七歲的親弟弟嫁給朝廷上一個顯官這才得了見習進階,否則她連家名都沒有,輪得上見習進階麼?可憐那孩子,十七歲嫁了個快六十歲的,守活寡……」日照好脾氣的聽著,在後宮那麼多年,他好歹已經知道但凡做小又得寵的,最愛聽大家淑男們遇人不淑、嫁得不合心意或者少年守寡的事,這位文卉顯然也不例外。

    過了一會兒,文卉忽然又道:「對了,我還聽人說,這位元楚大人不光把她親弟弟嫁那麼個人,還為了爭奪家產把自己繼父和異父的兄弟一起趕出門,一分銀子都沒給人。」

    日照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太過分了。」

    「是啊,可人家是官,還正紅著。行了行了,不說這些。照,你知不知道除了我家夫人,還有我們都認得的人在丹霞。」

    「哦?是哪一位離宮任官的?」

    文卉湊過來一臉神秘還愛著幾分得意,緩緩道:「是水笙大人,丹霞司教。」

    日照花了那麼一小會兒才想起「水笙」這個名字的意味,這是他的第二個「主人」,也是跟隨時間最短的,只有兩個月。那時葉冰帶著文卉離開,他哭得肝腸寸斷也無濟於事,很快被分配到另一個女官身邊,就是水笙。水笙只寵愛過他很少的次數,在他前後跟隨的六個主人中,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讓他產生過任何改變現狀幻想的人。甚至於在他還沒有調整好心態去好好的博得新主人的寵愛的時候,水笙就忽然決定成親並離開後宮。

    「水笙大人一年前死了丈夫,家裡雖然幾個小妾都不稱心,前些日子還和我家夫人說要納一個能幹的……」

    日照覺得他就差沒往下說「就要找一個像我這樣能幹的」這種話了,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道:「難道,你是要為我做這個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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