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出很遠昭彤影還心有餘悸的不斷拍拍自己的胸口,嘀咕兩聲「嚇死了嚇死了」。她二十四年人生從來沒想到過自己也有「落荒而逃」的那一天,而且還是因為一個美人而逃,當然她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會有被人「調戲」的那一天。一向是她風流倜儻遊走花叢,不知道讓多少青年在她談笑之間頰飛紅暈、眸含煙波,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倒了過來,就不能怪她剛剛推開清揚後不顧一切的表演了「超乘」,不顧身後清揚連連呼喊。
實在不能怪她,二十四年來她也算遊走花叢,從來不是什麼有節操的人,可偏偏繡襦這種「韻事」就不曾從她腦海裡冒出來過。
如今,她一個人走在官道上,清揚倒很君子,被拒絕後沒有仗著車馬之便追上來糾纏,叫了幾聲她沒有停下就放棄了,這會兒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四顧茫茫,而太陽一點點偏西,她不由哀歎自己怎麼就沒有讓家人駕車跟在身邊呢,如今走回城是肯定沒這個體力的,就算走到大概也要坐在城門口等明天天亮了。至於去自己的別業,一來距離還是遠,七八里地,二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她去喝西北風啊。
走了三四里地,又累又渴,連「還不如被撲倒算了」的念頭都會冒上來,驚覺這個念頭變態程度的時候她只能罵自己果然太沒節操可言。不過那還真是個美人,一邊走一邊無聊的想,這件事只能怪她從頭開始就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啊,若是讓她有那麼一點點的心理準備……哎,雖然不一定能泰然被撲,也一定能姿態優雅、風度從容的離開。
推開清揚跳車而去的時候她還感慨了一下錦繡書院文武兼修的教學果然有道理,當初認真學武更加正確。現在則哀歎書院怎麼不教授點日行三百里的縮地功呢。
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又是車馬聲,剛剛她躲得不夠快,也不知哪一家輕狂少女縱馬揚鞭弄得她一身塵土,這會兒吸取教訓早早躲到道邊。低著頭往前走,馬車從她身邊擦過,便在此時聽到一聲叫「昭彤影?」
第一個反應「誰在叫我」,抬起頭車子距離她十來步外停住,馬猶自長嘶,可見停的過急。趕走幾步見一人從車中探出身來連連叫她的名,見她一臉愕然,那人身子一縮轉眼下車走到她面前指指自己的眼睛笑道:「殿上書記真是貴人啊——」
看到她眼睛的一瞬間昭彤影就記起了眼前人,哈哈笑著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好你個鳴瑛,一見面就挖苦我。」
這喚作鳴瑛的女子身材修長,體態也頗見英氣,然容貌平淡,還瞎了一隻眼睛。也難怪昭彤影想不起來,她與此人只有一面之緣,還是在地方官調任京城的路上,當時此人是七位知縣。為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兩人吃過一頓飯,暢談半夜,其後她繼續趕路,從來沒想過還有再見的那一天。如今看她身上衣衫頗為精緻,想來這些年仕途還算順利。
鳴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挑眉道:「書記一個人出來賞景?」
昭彤影歎一口氣自發的上車坐下還挑剔了一下說車子太小不過還坐得下兩個人,鳴瑛哪裡知道她在玩什麼花樣,反正兩人相識又都要進京師永寧城,也就任由她去。一路上昭彤影也不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狼狽不堪的一個人在皎原閒逛,還弄得半邊衣上泥水斑斑。差不多快進城的時候昭彤影總算想起了一個必問的重要問題「鳴瑛當下在何處高就?」
那人微微一笑:「忝為永州司徒。」
事後昭彤影這樣向水影描述當時的心情,說是「宛然才出龍潭又入虎穴」。那人一場囂張的大笑,說你不是素來風流倜儻,但凡美人來者不拒麼?若是皎原上鳴瑛說出這句話她大概只有苦笑,此時早有了準備嘿嘿一笑道:「我若真的但凡美人來者不拒……你,還敢與我相對?」不等對方丟過白眼,先哀怨的歎息一聲說:「你這個混帳,明明什麼都知道居然一點口風都不透,看我狼狽你就這麼高興?」
水影點點頭:「確實高興。」
那一刻看著她一本正經強忍笑意的樣子昭彤影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嗜血傾向,實在是很想撲上去狠狠咬一口啊……卻聽對方緩緩道:「皇子們的性子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若非這繡襦之好,那人興許就坐在至高無上的位子上了。」
事後昭彤影對自己的鎮定都很佩服,居然一點點沒有因為「永州」兩個字而露出驚訝之色,而是態度優雅的點了下頭:「恭喜恭喜。」
那人哈哈一笑:「遠在書記之下。」
說話間進了城,鳴瑛又要送她回府,她笑著說正好去買幾樣東西近集市就下車,鳴瑛也不強求只問蓮司寇府邸何處。
昭彤影有些意外正色道:「蓮司寇她……」
「我知道,我連日來不分晝夜的趕路就是要去弔喪,蓮司寇是我素來敬慕之人。」
她神色更是嚴肅,連連點頭道:「蓮司寇光風霽月,為我輩典範。」然後兩人執手告別,昭彤影三步並作兩步跑回家沐浴更衣早早撲上床用睡眠來治療這一天過度吃驚的後遺症。而鳴瑛也一刻不停的前往永泰巷蓮司寇府。
蓮.舫為徽安州蓮家的當家,時年四十二歲,位在一階大司寇。作為掌管刑律的司寇,蓮舫公正嚴明、執法無私,她心中自有天日昭昭,常藏公平在內,將律法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為了維護朝廷律法不知道多少次在朝堂上據理力爭,甚至被皇帝廷杖也不畏懼,平日不怒自威,儼然泰山北斗一般,叫人自然起敬畏之心。蓮舫是和朝廷中很多處於名門貴族家庭的高官一樣,也是後宮女官出身的,曾經貼身侍奉過愛紋鏡雅皇帝,成親後離開後宮從七位地方官開始,直到秋官大司寇。她在擔任地方官期間也每一任都備受百姓愛戴,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綿延十里、含淚向送」。故而皇帝偌娜都對這位明鏡高懸的官員格外尊敬,舫死訊傳來之時偌娜正與簫歌遊戲,一聽噩耗手中的玉杯脫手落下,頓時流淚。左右慌忙勸慰,偌娜哀哭道:「朕登基以來,司寇從未有失誤之處,又曾教朕律法之重,如今上天將硬生生奪司寇,是奪走了朕的老師啊。」當即下令春官為其操辦,舉朝哀悼。
蓮舫生前已經獲得南亭縣侯封號,她成親較晚,又到第三個孩子才得女兒,此時嫡女年方七歲。蓮舫去世後眾多朝廷官員前往弔唁,才發現她雖身為朝廷一位高官,家中卻十分簡單,全無西城、衛、紫這些名門大家的氣派。她一些知交故友更說蓮舫為官那麼多年,從沒拿過俸祿之外一文錢,不但如此,族中親友若有困難,她一旦得知,必定傾囊相助;而故友下屬中有早逝的,遺族生活困難,她也往往加以接濟。如此這般下來,家中居然沒有多少積蓄,平日穿著居然是夫侍一針一線所制。
鳴瑛到了永泰巷就見官員們的車轎連綿不斷,想來前往弔喪的人委實不少,可見皇恩浩蕩,若非偌娜另眼相看,人走茶涼的官場上一個後代年幼,前途難料的家族豈能叫如此多的人前來憑弔。
她也聽說過蓮舫是如何如何的清廉,可到了門口還是大吃一驚,連連搖頭心想這哪裡是堂堂一個大司寇的府邸,即便秋官屬一個七位官的門庭恐怕都要光鮮那麼一點。看看油漆已經掉了大半的門柱還有缺了一半的門環,心道就算是清廉也用不著如此寒酸吧,不是說皇帝敬重於她麼,怎的連出錢修修大門都不肯。正想著但聽旁邊一人歎息道:「蓮大人一心為公實在讓人佩服,別的不是,就是這大門,皇上幾次下令冬官撥款修葺,都叫蓮大人婉拒了。說這房子不過躲風避雨罷了,要好看何用,不漏風不漏雨即可,臣又不是躺在大門下的。」說的人歎息,聽的人讚歎,鳴瑛一個腳已經邁過台階,聽了這段話在那裡怔了好一會,最後搖搖頭喃喃道「那兩個人居然生了一個如此嚴正自律的女兒,真是出人意料……」
到了內堂,依舊是四壁漆水剝落、頗見清貧的樣子,蓮舫結髮丈夫帶著妻子的側室在那裡答禮,鳴瑛暗地裡打量了一番,見兩人都不是如何漂亮的容貌,相反氣質沉穩,果然是能持家吃苦的。她進香拜祭之後,蓮夫婿過來答禮,為著她從外地來格外答謝了幾句。鳴瑛心念一動對著此人歎息說我在永州都聽到蓮大人的威名,可她的葬禮辦的如此簡單,實在有辱她一位大員的身份。
這位蓮家夫婿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此類話,當下從容對道:「夫人在世時常要我們清靜度日,不求奢華享樂,但願無愧天地。如今我不敢以奢靡喪事玷污夫人終生清白。」
鳴瑛身子一振,低頭道:「是在下愚昧。蓮大人的確內外如一,令人敬服。」
言罷行禮告退,出得門來站在街上對著「蓮府」兩個字眺望許久,突然開顏一笑,神色中有一種千鈞盡釋的輕鬆。
一時也不想上車,緩緩走在安泰巷,剛轉過一個彎卻見一車停下,簾卷處居然是蘇台清揚端秀的容貌,望著她淡淡道:「你去了蓮家。」
「是,屬下去弔喪。」
「如何?」
「蓮舫不愧當朝忠良。」
「還有呢?」
「沒有了,」她抬起手來撫摸一下瞎了的右眼,突然嫣然一笑:「臣再無遺憾。」
「當初你將少年往事告訴本王,還曾說過一句話『昔日那些人從我身上奪走的,我要加倍得回』。昔日,本王答應過你,有朝一日要讓你得到家名,堂堂正正用一個蓮字。今日蓮舫去世,蓮家無迎門五尺的女兒,本王可以讓你成為蓮家當家……」
「殿下——」和親王府花萼相依殿中鳴瑛起身跪地再拜道:「殿下對臣的恩德,臣終身不忘,然而臣已經再無遺憾,昔日所言譬如昨日死,從今往後鳴瑛就是鳴瑛,與蓮家無干。」
清揚淡淡一笑,口中極其溫柔,卻不叫她起來,緩緩道:「三十年恩怨,真能一笑泯之?鳴瑛你的胸懷可包天地之外。」
鳴瑛又拜:「臣並非胸懷寬廣,只是大司寇品行高貴,堪為人臣表率,天下百姓無論知與不知,論其為人皆為歎服。臣今日前去弔唁,見有布衣從數百里外日夜兼程而來,只為在她靈位前上一柱香。臣就算是得到家名,就算是身為家主又有何用,只會讓天下人說我鳴瑛仗勢,奪孤兒寡夫之產。鳴瑛被恥笑也就算了,還要累了殿下清譽。何況,蓮家一門有了蓮舫如此樣的人,已將『蓮』這個家名刻於青史,存於天下百姓心中,從此往後蓮家再無英傑;我即便成了家主,天下人論及蓮家依舊只會說這是蓮舫之族。
「三十年來臣要蓮這個家名,不過是為了出一口氣。我出生不正,自小被人恥笑,便想有朝一日高頭大馬,身披紫袍,鑼鼓喧天的進蓮家的門,光蓮家的楣。讓那一家人以我為榮。如今蓮家已有了榮譽,要我何用?鳴瑛今日追隨殿下,臣堅信,有朝一日臣要一個家名易如反掌!」
清揚哈哈一笑:「卿是有志氣的人,卿既然看不上蓮這個家名本王也不勉強。」頓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傾道:「起來吧,怎麼跪在那兒了,起來說話。」
鳴瑛又拜了一下道:「臣心意多變辜負殿下美意,請殿下恕罪。」說罷,這才站起,望一眼清揚,見她神色平和,眼中略帶笑意,這才放下心來。她自清揚前往永州起就跟隨在身邊,知道這位和親王的性格極其多變。她寵起人來,可以寵到天上去,一旦翻臉,那比翻書還快,全然不念半點情面。
清揚前往永州時帶了一名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官,擔任和親王府司殿,平常寵的什麼似的,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為了爭儲清揚與琴林家素來不睦,這位司殿偏偏與琴林映雪的遠親自小定親,兩人情意也頗為不錯。然而清揚不許她與之結親,前往永州前司殿發誓忠誠於她,願揮劍斷情絲,然而到了永州後到底放不下二十來年情誼,給那男子寫了好幾封信。也不知怎麼的就被清揚知道,也不動聲色,半個月後永州下轄一州水災,撥了五千石命司殿去賑災放糧。又過了十來天突然讓鳴瑛去核查,將賬冊與剩餘糧食一對,差了八百多石;那司殿說不清原委,過了兩天又有人來報告說某某地方有人私賣官糧,拿了人來居然說是那司殿偷偷放出去的。
這案子最後由清揚審理,永州和親王府正殿上這位親王一字一淚說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視你如同親妹妹一般,你為何要做出這種天理難容之事。又說我實在捨不得你,可朝廷律法大如天,你不要怪我等等。斷了個斬立決。
這件事鳴瑛從頭到底看在眼裡,這司殿雖不是名門子弟,倒也出於富裕人家,八百石米的收入她根本不會放在眼中,再查了地官外府相關文件,便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底就是清揚自導自演。當初下撥的根本就不是五千石,而是四千兩百石,無論那人怎麼公正,也不可能越發越多的補出這八百石。
就是這件事讓鳴瑛對這位年輕的和親王另眼相看,差不多同一個時候她在永州和親王府屬官中脫穎而出。某一日清揚突然問她如何看待那司殿被殺之事,那一刻她看到清揚眼中是一種和語氣的平淡截然相反的冷酷,便知道她查地官賬冊之事已經暴露,於是帶著淡淡笑容將一切和盤托出。
清揚果然沒有當場揮劍將她斬殺,反而淡淡一笑:「本王最恨背叛之人。」
她長揖:「臣明白。」
清揚就這麼看著她,看了許久,突然道:「卿作本王的司殿如何?」
她當即跪地叩首稱謝。
清揚輕笑出聲:「卿不怕本王?」
「殿下賞罰分明,臣忠心不二,何怕有之?」
她哈哈大笑,說了句:「好一個忠心不二。本王聽說卿出生不正,故而入仕至今仍在七位。」
鳴瑛趴在地上,此時微微抬頭:「臣出生卑賤,但求殿下不棄。」
那人高高在上,淡淡道:「本王想聽聽你的故事。」
原來,這位鳴瑛真正的名字應該是蓮.鳴瑛,她就是剛剛去世的大司寇蓮舫同母異父的妹妹。其母乃是平民出生,進階出仕後被蓮家上一代主人看中,為自己的獨子聘為夫人。她雖是出嫁,冠的是夫家的家名,卻是屬於迎進來當家的那種,叫做「當戶」,也就是說,是由她而非她的丈夫擔任下一任家主。大戶人家招贅,自然是因為沒女兒,只能靠兒子傳宗接代,故而這樣的夫妻,妻不納妾、夫無二室。然而這位蓮家當戶的媳婦在放外官時喜歡上了一個輕歌曼舞的歌伎,也就是鳴瑛的生父。兩人同居經年,還生下了鳴瑛。可惜好景不長,京城的正室聽聞妻子背叛的消息,帶著大批家人衝到任地,不敢和自己的妻子過不去,而是趁著那人升堂之時,衝到後堂對著外室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就連當時年僅五歲的鳴瑛也不放過,等到那做妻子回來鳴瑛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且一隻眼睛也被打瞎了。
這位蓮大人自覺理虧,不敢責怪正室,只能好言好語安慰,求正室放這對父女一條生路。正室這麼一鬧也出了氣,想想真的鬧出人命恐怕對妻子的仕途不利,也就答應放過這兩人。可提出兩個要求,一是孩子不能用「蓮」這個家名;第二就是要這對父女發誓,一輩子不再見他的妻子,也不許踏入京城。
外室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蓮大人又陪笑陪禮的一番安撫,好歹給了他們一筆錢,又叫來了大夫。當聽說孩子的眼睛已經沒有治癒希望後正室倒是有那麼一點點愧疚,不再過問妻子到底給了外室多少錢,這麼著這對父女才算能節衣縮食的度日,並熬到鳴瑛長大成人。期間也有幾個人看中這外室,前來提親,可他說「我雖然出生風塵,可從沒賣過身,一輩子就鳴瑛她娘一個女人。當初我跟了她的時候發過誓,此生不二妻。她對我無情,我卻不能對她不義。」
鳴瑛長大成人後並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大有經緯之才,那一年參加進階考,她一門心思要奪殿試第一。可她父親死活拉著不讓去京城,說當年發誓不踏入京城一步,且說著說著大約想起當年的可怕,顫抖著大哭。鳴瑛至孝,便在永州郡考進階,在八位、七位上熬了五年,終於讓她遇到了蘇台清揚。
當時正求賢若渴的蘇台清揚遇到鳴瑛,恰如後來的蘇台迦嵐遇到昭彤影,彼此都覺相見恨晚。此時,鳴瑛已經是永州郡司徒,位在三階下。
說完後她撫摸著自己的眼睛,仰頭道:「臣但願有朝一日光耀天下,讓蓮家將所負欠我的加倍償還!」
清揚起身扶起她,望著她的眼睛道:「你先做本王的司殿,若當得起此職,一年後就是這永州郡和親王領司徒。」
她當了一年司殿,蘇台清揚果然言出必行,一年後她成為永州文武官員第一位的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