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車簡從,車輪轆轆,過青草池塘。遠山含黛、閒雲飄忽。
皎原過清雨樓,花繁葉茂、麗人翩翩化作青山無語、冷澗淙淙;此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南山兩相望、高樓獨凌雲。
所有的車簾都高高掀起,初夏暖風夾著濃郁花香撲面而來,熏得遊人欲醉。蘇台清揚挽起衣袖,露出半截手臂,含著笑,指點江山。
昭彤影雖然覺得這麼大個車子裡這位和親王和自己實在是埃得近了那麼一點,明明兩個人躺下都還有空餘,這會卻坐得肩並肩,略一動半個身子就緊緊貼在一起;可看清揚的興致實在高,一花一草都能觸動心弦,引來一番評論,一時也不好意思打斷了讓她掃興。
其實昭彤影是京畿人士,這皎原乃是她自小遊玩的地方,皎原別業還是她出生那年其祖母為了慶賀孫女誕生而買下的。她又是平民,從來山山水水遊蕩,不知道比生在深宮大院、動輒朝廷儀典的清揚自由到哪裡去,這皎原每一個角落她都走過,每一處典故都熟記在心。更有山野村民茶餘飯後給她講古老口口相傳的故事,不知道比清揚從史書上知道的豐富多少。可清揚好像一點沒想到,興致勃勃地指山指水,宛然最慇勤的主人,帶她品味此地山川樹木、花草河流。
主人熱情,做客人的當然只有配合,隨著談笑適當點頭,恰到好處的應和幾聲;而剩餘的聽別人炒冷飯的無聊時間就用來捉摸和親王請她「出遊」的真正用意。
然而從京城她住處一直到皎原這大半天下來,炒冷飯的故事聽了一籮筐照舊不知道清揚葫蘆裡再賣什麼藥。此時旁邊人剛剛停下口沒多久,突然又一指外面,順便右手還在她腰上輕輕一攏,笑道:「書記可知道這棵槐樹?」
老實說,即使不往外看,聽到槐樹兩個字她也知道對方要說什麼,立刻接口道:「啊,那是蓮鋒繫馬槐,皎原名勝。蓮鋒從軍兩年之後所在軍隊於邊關大敗於北辰,將士四散,她本想回鄉,然一路見、諸侯割據、群雄逐鹿,唯百姓流離失所、餓殍滿地,故而立定決心要投一明主以救蒼生,便在這皎原清雨樓轉道東北行去,踏上成為清渺王朝開國名將的道路。」
清揚心情突然大好,笑吟吟道:「本王第一次知道這蓮鋒繫馬槐還是在王傅身邊,前往素月碑時王傅指點所知。哦——那時王傅還是文書女官。」
昭彤影已經昏昏欲睡的精神在聽到「王傅」兩個字時突然提了起來,這是一天來清揚第一次提及當代人物,看來轉了一大圈終於是要碰到關鍵點了。此時也接不了口,微微一笑鼓勵對方往下說。
「那時本王就覺得奇怪這蓮鋒北上投奔義軍時不知道在多少地方系過馬,怎麼就偏偏留下這一處成勝跡呢。」說到這裡住了口,轉頭望著昭彤影等她往下接,她淡淡一笑道:「我也覺得奇怪。」
「本王問了王傅,那時女官但笑不答,問了好幾次後還被取笑,說本王沒好好讀書。事後拿了《千渺王朝史》給本王。可憐本王用了好半天將《蓮鋒傳》前前後後翻了好幾遍這才明白。原來,這裡是慕蓮鋒與千月江漪初會之所。」
「蓮鋒繫馬飲茶亭中,忽一人至,風神俊朗、言談風雅,蓮鋒驚奇才貌問其名姓,答曰江漪,來自遠方……後蓮鋒勸其同投柳林州義軍,遂同行。」昭彤影將《蓮鋒傳》中那一段娓娓背來,論及前代名臣眼中也流露出嚮往之情,「江漪也就是千月.江漪,與蓮鋒一武一文,同為清渺王朝開國重臣。江漪自遇蓮鋒方立報國救民之心,後建立綿延數百年的千月家族,為清渺第一名門,立業皎原。」
這是清渺開國歷史中的傳奇人物,在安靖國清渺開國史是人們閱讀不盡的傳奇故事,年輕英武、十九領軍,馬上得天下而能以筆治天下的一代英主鳳長飛,還有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白髮青衿濟濟一堂,創造安靖歷史上前無古人,而今尚未有來者之盛世的群臣。在數百年後的蘇台,這些人已經成了神話,讓無數詩人為之吟詠,讓天下英雄對之折腰。
而慕蓮鋒與千月江漪就是那開國傳奇中最光彩奪目的人物,她們都在安靖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蓮鋒是將軍們的理想,也是將軍中的傳奇,她一箭平鶴舞、高歌過玉關;而千月江漪更是傳奇中的傳奇。江漪創立了「千月家族」,居然綿延五百年歲月,與清渺王朝同始終,為安靖世家之首,更傳說通天地知鬼神,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無一不通無所不知。而一切傳奇的開始就是皎原這棵枝幹遒勁的槐樹之下,繫馬休息亭邊的蓮鋒一轉眼間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漪。
昭彤影少年時代就產生了與清揚一樣的疑問,也就知道了這段典故。那個時候她專門跑出城,不顧天色已晚的趕到皎原,便在這槐樹下徘徊良久。想像當年蓮鋒道旁飲茶,但聽身後一人喚店家上茶,一回頭白衣如雲,牽馬而立,春風掀發、桃花沾衣。而那人也緩緩望過來,視線相對宛然有前世千年的溯源,便在今生一併噴薄,烽煙輾轉生死相許……此後她也時常來此,幻想那一眼的驚動,不知是蓮鋒一雙慧眼識了江漪,還是江漪一點蘭心懂了蓮鋒。
清揚點點頭靠近她幾分道:「若沒有蓮鋒,江漪終身埋沒;若沒有江漪,蓮鋒不過是一員武將;有了蓮鋒的激勵,方有壯志凌雲的江漪;有了江漪的協助,方有出將入相的蓮鋒。昭彤影啊,本王看野史上說千月這個家名還是蓮鋒取得。」昭彤影聽了嫣然一笑,緩緩道:「殿下倒是喜歡這兩人的故事。」
「是啊,本王第一次聽到就喜歡的緊,這兩人出生入死,出將入相都在一起,不離不棄。」
昭彤影哈哈一笑:「這二人的確是榮辱相伴。不但這兩人,就連後代也相互扶助,始終不改。蓮鋒之孫在朝為官,與端王交好,端王涉奪嫡之爭被告謀逆,累及慕家,全靠江漪之孫全力周旋,不惜以全族性命相保,換來慕家平安。雖然家名被奪,卻保全性命。如此三代不改,為古來罕見。」
「是啊,本王常常想那兩人烽煙輾轉時怎樣的相濡以沫,還有江漪赴任鶴舞時蓮鋒居喪在家,不放心她一人遠走邊關,留下結縭數年的西珉王子,陪伴同行;這才有一箭平鶴舞,高歌入玉關。豈止同心同德,簡直是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她愕然笑道:「王這八個子用得像是在說夫妻。」
清揚就等她這句話當下又靠進了些,低聲道:「野史上卻有說蓮鋒與江漪乃是繡襦之誼。」
這一下昭彤影真的大吃一驚,「繡襦」在安靖不算奇事,清渺王朝中後期一度蔚然成風,然而蘇台開國皇帝不知道為什麼對此事深惡痛絕,下令皇族嚴禁有此行。故而在皇室成員面前「繡襦」二字是禁忌。雖然吃驚,可臉上笑容一點不減,目光流轉緩緩道:「野史上的話怎麼可信?」
「本王願意相信。」她已經緊緊貼著昭彤影的身子,當下又側過一點望定她的眼睛緩緩道:「本王記得,你少年時在京中自比千月江漪,是麼?」
她淡淡道:「那是一些朋友的繆贊,屬下安敢如此。」
清揚的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本王覺得你不愧此譽。本王少時,也有人以蓮鋒相比。」
昭彤影隱約覺得這件事越來越不對勁,勉強笑道:「王是皇室貴胄,蓮鋒一屆臣子,安能比擬。」
「本王卻喜歡得很。」一手攬上她的纖腰,「蓮鋒與江漪為百代佳話,本王願與書記成就本朝佳話,本王字字真心……」
「殿下若是看重昭彤影的才學,昭彤影自當感激。可要是……」上下打量一番歎息:「可惜昭彤影素來沒有這個喜好。」
清揚見她雖然拒絕並沒有動氣的樣子,膽子更大了一點,索性拉下所有簾子移到與她面對面的位置又道:「本王絕非隨口說來玩,也沒有輕薄之心。本王真心敬重書記,也真心戀幕於卿。」
那人眸光流動:「殿下身邊美人如雲,這真心二字可叫人不敢相信。」
清揚更喜,身子前傾:「那些人怎能與卿並論?本王終身待你就如蓮鋒待江漪一般,如何?蓮鋒與江漪,娶夫生子各不相干,唯同心相應、同氣相求,患難與共、不離不棄,雖不能拜堂為夫婦,可比夫妻還要長久不變……」
昭彤影沉吟許久又重重歎一口氣:「昭彤影素無此好,只能辜負殿下美意。」說著要離開模樣,清揚哪裡肯放開,竟然往前一撲就這樣將她壓倒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邊道:「就許了本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