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離亭鞍馬,從遠道、此地分襟。燕宋秦吳千萬里,無辭一醉。野棠開,江草濕,佇立,沾泣,征騎駸駸。
古來皎原、雲橋均是送別之地,出入京城必經之地、南來北往匯聚於此,遷客騷人各懷心情。皎原滿山花開,雲橋楊柳堆煙,折一支花,贈一支柳;燕亭再進一杯酒,雲橋唱斷陽關詞。
京城遠去,北上西行過雲橋,南下東去走皎原,此地自古而來上演多少人間悲喜劇;有多少才子賦詩、佳人落淚,又有多少骨肉分離、勞燕分飛。也不知道送走多少躊躇滿志的少年,看過幾多嘗盡炎涼的遷客。
雲橋橫跨流玉河,為青石長橋,其上有百鳥朝鳳的雕塑,配上水清如碧的流玉河和兩岸青山似黛、田園如織。比起奇山異水的皎原,別有山高水長、氣韻萬千之態。雲橋一帶,遍植柳樹,綿延數十里直入京城。如此春末,驅車官道,楊柳如織婆娑成姿,別有倚馬斜橋醉酒高樓的衝動。
只可惜,車馬轆轆而過多半是南來北往營營生計。這一日雲橋之上又送走宦游之人,送別之禮大同小異,無非清酒三杯,歌一遍;送行的有讀書人,作一首送別之詩以贈;而不作詩的,折下橋邊楊柳,遠行無所持,聊贈一支春。唯獨不同的是,此次前來送別的人非富即貴,一個橋上但看朱衣紫衫,偶然兩個服緋的都沒資格上橋敬酒。待到日上中天,遠行的人揮一揮手,此地分襟,燕宋秦吳千萬里。
而送行的人猶自眺望,直到車馬遠去才三三兩兩踏上回程,一轉身,就有人收拾起堆砌了一上午的戀戀不捨,唇邊一絲冷笑,從鼻子裡哼哼兩三聲,而且還要當著別人的面哼哼,好像不這麼做就不能讓人感受到他是如何不屑於那群遠行之人。也有人沒有奇怪表情但是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從人員選定到宮闈秘聞,總之要表現一下他比其他人更有門路知道的消息更多。
昭彤影站在雲橋之端最後看一眼列隊遠去的士卒和高高飄揚的「西城」旗幟,歎一口氣。玉藻前聳了下肩,一把拽著往後走,一邊哼了一聲:「行了,你玩什麼花樣連你那正親王都騙過,可惜騙不了我,別害死了人家還在這裡裝模作樣。」
她一挑眉:「胡說八道。」
「胡說麼?可憐花子夜親王殿下,以為就只有琴林家那兩位不知好歹斷他手臂,這兩天快把皇宮鬧翻過來了,連正親王妃都跟著受罪。卻沒想到在其中加了一刀的人可不止那兩個,還有你殿上書記和少司馬兩個。」
她神色頓變,甩過一個「你閉嘴」的眼神,但看那人神色平和,大有南斷山崩於前色不變的架勢,略一思索,突然笑了起來。用力推了玉藻前一下,瞇起眼睛道:「我倒不知道司刑大人原來耳目如此精通。」
玉藻前也從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一個白眼拋過去,意思很簡單「沒一點本事我能在五六年內爬到四位」。昭彤影此時腦海中已經把可能知道這件事的人上上下下排了一遍,還是想不出對方從何得知。索性也不想了,笑了笑道:「她是我至交好友,我害她做什麼。」
「她是你昔日至交不錯,卻不知道還是不是今日的好友?更何況各為其主。永平親王謀反一事的內幕看樣子你也已經知道了,對麼?」
她含笑不語。
蘇台歷史兩百二十一年,愛紋鏡雅皇帝的族妹,也就是其母敬皇帝在任時的正親王獨女——永平親王蘇台丹綾勾結將軍木世英等人密謀朝廷。蘇台丹綾出生於蘇檯曆一百九十七年,也就是愛紋鏡雅登基後的第二年,是前任正親王蘇台明祺最小的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很多人都說這個孩子出生的不是時候,若是早上一年,作為正親王世子,在皇帝沒有女兒的情況下,順理成章將成為繼位者。也許為了有所彌補,蘇台明祺去世後愛紋鏡雅封丹綾為永平親王,並以蘇台興盛之所蘇縣為封地,允其三代襲王位,比照皇長女待遇。
愛紋鏡雅在位的時候丹綾尚能安分守己,且以出色的才幹受皇帝重用,皇帝駕崩那年尚且年少於清揚的丹綾已經在大司徒的職位上。然而,年少新君和男性正親王的出現刺激了這個青年女子的野心,又或者早在愛紋鏡雅臥病之時「奪回本來應該屬於自己的皇位」的念頭就已經悄然抬頭。
到了蘇檯曆兩百二十三年,少司徒西城照容發現地官庫銀被大量挪用,緊接著巡視州郡的外府璉明蘇在鳴鳳郡賬冊中發現幾萬石官糧神秘失蹤。
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一個人,大司徒蘇台丹綾。然而,丹綾與京畿九門提督、停雲營主將木世英相互勾結,把握京城兵權;而宗室並不相信丹綾有叛變之心,致使花子夜難以秘密調動外省兵馬進京勤王。
這個時候的丹綾,一面積極拉攏大臣,一面花言巧語的哄騙皇太后和宗室,尤其是獲得端孝親王的信任;正當她一切準備妥當,一聲令下三軍齊發,先沖朝陽門,後入禁宮,打算俘獲偌娜,先臨朝攝政一段時間,再逼其退位。
兵到朝陽門,守衛均是九城兵馬府的人,說好了屆時打開宮門,趁夜殺入內宮殺內庭禁衛軍一個措手不及。
那一夜明月當空,流雲悠悠,丹綾在馬上放聲大笑,笑從此江山在手,笑聲朗朗中但看城門打開,她在笑聲中策馬而入。
然而,笑聲未絕,才過金水橋但聽城頭鼓聲雷動,一回身,城上一排弓箭手明晃晃幾百支箭對準了他們;而城門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合攏,將她的部隊一截為二。
她還來不及反映,火光亮處,一人白盔白甲出現在迎風樓上,喝道「叛臣,還不放下刀劍、束手就擒!」
火光下,身材修長、風姿英秀,乃是時任蕭關都督邯鄲蓼。
丹綾一見邯鄲蓼自知大勢以去,擲劍下馬,從容道:「殺本王一人即可,與眾將士無關。」
丹綾並沒有被殺,花子夜念其尊貴,免死罪終身軟禁敬皇帝之陵。
事後人們才知道花子夜手中居然有愛紋鏡雅的遺詔,是給駐守在京城周圍蕭關、天祐關兩關都督,見詔如見君,速領軍返京平定永平親王叛亂。花子夜就是靠這份遺詔秘密調動蕭關兵馬,同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撤換九城兵馬司和停雲營兵馬,盡數換為邯鄲蓼帶來的蕭關精兵。
千里傳詔的是後宮女官長衛秋水清,然而在此之前有人親眼看到晉王府司殿、少王傅水影從太學院東閣拿了什麼東西坐上馬車進了正親王府;當夜,秋水清就聲稱其父臥病在外,告假出京。
玉藻前望向昭彤影,微笑道:「當年她能拿出針對永平親王的遺詔,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不會拿出一份針對迦嵐親王的遺詔。所以,此時此地,你怕是和琴林家那兩個人一樣,一刻都不想看她留在京城。」
京城出雲橋到丹霞郡郡治丹州,要經過三郡九州,分別為安城郡、天水郡和永晉郡。其中永晉郡位於白水平原最富饒處,而天水郡與永晉郡之間是南北走向南斷山脈。本來從京城赴任丹霞,最舒服的是走水路,弄上十來條大號官船,沿著白水江溯流而上,大概一兩個月就能到了。不用翻山涉水、風餐露宿,還能帶上一大堆東西,沿路吃吃喝喝就好。一般官員上任都選擇水路,可衛方著急清平關的被劫,想要盡快上任,先安撫三關民心,確保三關太平,這才能讓朝廷新準備的糧餉輜重能順利運到扶風軍前。故而拋棄至少要走四十天的水路,轉而花二十來天走艱難的陸路。
這一日新任丹霞大都督的隊伍起了個大早開始攀登南斷山脈,這是此次赴任途中最後一段難走的道路,一過此地就是一望無際、富饒美麗的白水平原,然後先到朱水州州治朱水,然後北上百里就到了郡治丹州。南斷山主峰不算太險峻,可範圍極廣,翻越一次就是再快也要三天光景,其間自然只能露宿山野。所幸他們一行也有百來號人,又帶著兵器,不怕山上野獸。行到南斷山已經是出發後十七天,臨時組成的一群人也漸漸開始習慣和瞭解對方。說實話,衛方帶著這群人出發的時候心情一點都不愉快;必須和妻子分別,去收拾一個爛攤子已經夠糟糕了,還偏偏不能選用自己信得過人當幕僚。
明霜是少宰璉明蘇推薦的。衛方在聽到任命風聲後就開始著手物色幕僚,他知道司制一職位在四階,必定由朝廷指派,其中還有制衡郡守的意思,故而不與考慮,專心致志找的就是一個精通公文、文采出眾的主簿。原本他看中的是太學院一名博士,哪裡想到某一日漣明蘇登門拜訪,問他可是在選擇幕僚,衛方一一回答了。漣明蘇突然說自己有一個人選想要向他推薦,衛方問及名姓,回答居然是:「和親王府書記明霜。」
衛方著實吃了一驚,連連說王府書記怎麼敢調用。漣明蘇卻正色道:「我曾與那位書記暢談一夜,此人文采見識非同一般,隱然也有經天緯地之志。我真心愛他才幹,不願看他以色侍人而終,若能在你身邊到丹霞郡歷練幾年,展翅高飛有望,也能替我安靖添一能臣。」
他早知道清揚入京那日明霜與她同車而行,其後幾次宴會也總見明霜陪伴她左右,神態親密,更聽人說清揚雖然薄情浪蕩,對明霜卻是不同,已經寵愛了一年光景還熱情不減。故而哪裡敢貿然答應,當時隨便應了幾句。哪裡想到西城照容回家後聽他一說,先聽到以色侍人」四個字,搖了搖頭道:「漣明蘇就是什麼話都敢說。」待丈夫描述完她到認真了,正色道:「方,我想那個明霜或許真有些才幹。一來漣明蘇的性情我再清楚不過,他不是喜歡誇大的人,他說一個人好,那人就絕對不會差。二來明霜我也見過幾回,雖然深受和親王殿下寵愛,倒一點沒有持寵而嬌,接人待物謙恭有禮,聽說在王府署官內評價也不錯。其三,王府詔書多由司殿起草,可這次和親王入京將司殿留在封地,王府的公文依舊行雲流水、俊雅出色,方啊,這個書記該是有真才實學的。」
衛方連連搖頭皺眉道:「他與親王殿下同車入京,身份不言而喻,就是再有才學,我也不方便去開口要人啊。」
照容又是一笑,輕輕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說他糊塗了。衛方當然不服氣,要妻子解釋,那人淡淡道:「丹霞郡與永州郡相接,又扼扶風、永州兩郡糧道,出清平關到永州地不過幾天時間,可說是扼住了永州的門戶。如今你這個郡守是大司馬推薦的,你說若是不讓殿下送一個親信在你身邊,殿下能安心麼;不但殿下不安心,就連我日後也是睡不著的。再說……你是男兒身,明霜在你身邊兩三年有什麼關係?」
衛方鬱悶萬分的點點頭,承認妻子的話有道理。
不錯啊,若是接受了迦嵐殿下的推薦,卻拒絕清揚殿下贈送的「人才」,豈不是讓人覺得他西城衛方——不,應該是整個西城家族,已經正式投靠迦嵐親王了。至少,是與和親王劃清界限的樣子,那麼接下來……想到這裡就覺得頭痛,果然是從此不要想睡一個安穩覺。
當時他抱著「也許和親王不捨得這個愛寵」的僥倖開口向清揚要人,當然用的是玩笑的口氣,借的是漣明蘇的名義。清揚聽到一半就大笑起來,連聲說「巧了」,她道:「本王正想向你推薦我這書記,原來少宰與本王同心意,已經搶先一步了。那麼本王樂的順水推舟、成人之美。」
衛方剛剛離開京城的時候到非常擔心他新聘用的主簿明霜會受不了千里奔波,黃沙撲面的辛苦,暗地裡不知道埋怨了照容和漣明蘇多少次,居然死活騙他帶一個親王的愛寵上路。可真的相處了幾日,卻驚訝的發現這個年輕人不但不嬌氣,不管風餐露宿都隨遇而安;而且每天宿營後還細心的巡邏幾遍,看看士兵們有沒有身體不適的,有沒有路上受傷的,順便聽聽士兵們的反應,和他們聊聊天,緩解一下思鄉之情。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明霜好像很習慣行軍生活,連日趕路騎快馬都不見半點不習慣,正好和另一個莫名其妙被送到他隊伍中的人形成對應。
蘇台官制中郡守之下不設副職,緊接著就是四位司制和四位行司馬,分司文武二職。若邊關四鎮,則先設都督,此外又設郡守,都督為二位,郡守三位聽其令,不設四位郡內行司馬;而其餘郡,都督、郡守二者僅選其一,均在三位。衛方這一次雖然稱呼叫做「郡守」,實際偏武職,故而司制就相當於郡中最高行政長官。司制和行司馬受郡守命令,同時又對郡守的權利予以制衡,如果郡守嚴重失職,兩人均有權直接上書大宰甚至皇帝。
這一次新任行司馬從東方蘇楊郡調來,司制選了已經四年擔任少王傅,形同與朝政隔絕的水影。和明霜一樣,年輕的少王傅也沒有對艱苦的行軍抱怨什麼,可她畢竟頭一次千里遠行。山高水遠的,又是急行軍,不可能坐馬車,可憐她一天快馬騎下來大腿內側立刻滿是水泡;兩三天後,皮膚多處擦破,更是苦不堪言。幸好日照也隨侍在側,每天晚上向隨行醫官討了藥細心敷上,更用紗布層層包紮;縱然這樣,好幾次晚上換藥時褲子居然被血浸透,和皮肉沾在一起,脫都脫不下。
衛方原本對這性情高傲又帶著「花子夜親信兼愛寵」標籤的司制很不滿意,可平日休息時看她路都走不穩的痛苦樣子,倒也頗為同情,幾天後索性自我安慰道「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也不見得是她願意來的啊——」,就此放下包袱,決定日後以平常心待之。衛方平日很有些人緣,他對水影的態度一變,其他的人也都跟著有所改變,水影本來就是博學多才之人,既然別人有意相交,她也投桃報李,平日宿營時無事說一些天文、地理、史學,讓一干人聽得入迷。
故而,到了攀登南斷山的時候,這支臨時組成,且人員複雜的隊伍已經展現出同心同意的跡象。
宿在山中的第一夜不斷聽到虎嘯之聲,他們雖然人員眾多,又圍著火塘,還是禁不住為之膽寒。衛方年輕時曾在扶風軍前效力過一陣子,這南斷山不是第一次走,深知此中艱險。故而破例在天色未暗就宿營,命兵士盡可能搜集柴火,務必讓火燒得夠旺。此外囑咐所有人不准隨便離開營地,更加不能落單,以防野獸和盜匪侵襲。
見明霜聽到虎嘯露出害怕神色,安慰他說,他們人多,不會有野獸靠近;真正危險的是那些三五成群的商旅,和一些孤身上路的旅客。明霜才笑著說了聲:「多謝提督大人。只是屬下的故鄉很少有老虎,明霜這才害怕,讓大人見笑了。」
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外圍執勤的士兵喊:「什麼人,站住!」
過了一會,傳來一個青年女子的聲音,說的是:「我們是趕路的行商,看到這裡有火光才過來的,沒想到是軍爺,這就走。」
衛方聽了對明霜囑咐幾句,明霜立刻起身走了過去,見山路上幾點火把,顯然這些人真的離開了。明霜揚聲叫住,問他們從哪裡來,一共有幾個人等等。對方一一作答,說是丹霞郡人,到安城郡採買貨物,一行共有七人,聽到虎嘯心裡害怕,想要多找點人一起宿營云云。
明霜含笑道:「我們大人說了,各位行商也頗為不易,就搬過來一起宿營也好。多一個人,多一份安全。」
領頭之人謝了,返回去叫旅伴,不一會七個人趕著馬匹過來,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女子,一看就是多年風霜奔波的模樣。領頭之人三十不到的模樣,也叫太陽曬得透黑,可眉眼清秀,呼喝之間有一種指揮千軍萬馬般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