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一章 春闈
    蘇台王朝皇宮位於王都正北,背倚雙龍峰,側繞流玉河,分前後兩進,前進為昭明,紫鸞二殿,與金水橋、迎鳳樓組合成皇權最高象徵。內進就是後宮,那是屬於妃賓和少年皇子們的天地。

    正月初六是新年後的第一次早朝,按照慣例不談什麼國事,而是紛繁複雜的慶典儀式。此後數日也是一日早朝一日休息,要到新年的第一次月圓之後才恢復正常。

    接連休息了五天後大清早爬起來早朝多少都有那麼點不習慣,這一年的冬又特別冷,一干官員站了一個上午好不容易等到典禮完畢,一個個縮手縮腦往家裡趕,就盼著回去睡個回籠覺。然而其中偏偏有兩名青年女子昂首挺胸、步履瀟灑,宛若掀衣亂髮的是三月陽春楊柳風。其中一人身著三位官的粉米在衣,緋紅外衫,黼黻在裳,鬢上六鈿,水蒼玉珮,遠山翠黛、秋月凝華,唇邊長帶三分笑,眼底總含一分情,即便不語不笑,但看舉手投足間那份風姿便能傾倒天下男兒。此時她將衫上毛領又豎高一點,皺眉道:「好冷的天,幾年沒在京城過冬已經不習慣這份寒冷了。」

    「也算是京城土生土長的人,不過到南方住了四五年就忘本到這個地步了。」笑著答話的這人粉米裳青色領,鬢飾寶鈿,水蒼玉珮,身形高挑、體態優雅,抬眉轉目眸光流動間倒似總有一點溫柔,目光鎖定人時如水如夢,千丈寒譚,叫人看久了不知她是多情還是無情。她是秋官屬下掌管天下定刑的四位司刑,名叫玉藻前。

    緋衣的殿上書記昭彤影微微一笑,故意歎息道:「逍遙自在的日子結束了,日日早朝,受盡約束,唉,過兩日我也要將人生最大願望變成『睡到人間飯熟時』了。」

    換來對方毫不客氣地嗤笑,笑了一陣,這人心念一動正色道:「你說這一次春闈會點什麼人為主考?」

    原來蘇台選拔人才叫做進階,分成兩種,一是見習進階,這是貴族們的專署;其次,就是三年一度的進階考。進階考面向全國所有良家子,不論貴賤不分男女,三年一次,分京考和郡考,兩者之前又有府考。這一次的進階考本該在去年舉行,卻因為北辰突然入侵而被打斷。同年秋,皇帝頒布詔書在第二年春天舉辦那場被延誤的進階考。這日朝廷慶典上也為春闈的召開作了相應典禮,於是主考人選就被提上日程表了。

    昭彤影突然又歎了口氣:「主考是個好職位啊——不要說主考,就是能撈到評卷、複閱,哪怕巡場,都是少有的肥差,啊啊,連我都想去弄一個來賺點零花錢,三年才有一次的好機會。」

    「不錯不錯。不但有零花錢可以賺,最重要還能收天下俊彥為己用。可惜啊,昭彤影雖然光彩照人,名聲遠播,可要當這個主考還是不夠格。」

    那人用力點頭:「主考啊,天下考生都要尊稱一聲『恩師』,看到順眼的可以暗示一下收為心腹,如果有個正當年華待字樓中的兒子,在第一等裡挑挑揀揀,就連兒媳都有了。一屆考生總能出三五個俊彥,想想看,五六年後朝廷中流砥柱們稱呼你母親大人或者恩師,那是何等風光。多少名門世家就是從祖上當了兩三次主考開始的。」

    說到這裡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讓周邊縮著手匆匆趕路的同朝們將混合著疑問、妒嫉和厭惡等多種情感的目光投注過來,而承接這複雜情感的兩個年輕人有一個還稍微那麼縮了一下,另一個反而將頭昂的更高。

    「啊——總算是新的一年了,去年我算是受夠了,想想啊,被圍城的那一個月我就沒安穩睡過哪怕一個晚上。一個月啊,害得我皮膚粗糙、眼圈發黑,也沒心情沒時間抱美人,可憐了我的花容月貌啊——希望這新的一年可以過的讓人愉快點,我要求不高,別給我找麻煩就可以了,明白了,我的殿上書記大人。」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想要太平還是去求老天爺幫忙吧,和我說有什麼用?」

    說這話時兩人已經走出了宮門,不遠處各自有家人趕了馬車等候在那裡,玉藻前卻停住了腳步,湊到昭彤影耳邊低聲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只要你殿上書記大人不想翻雲覆雨,新任正親王一時間不打算改造朝廷,不要說雙龍崩,就算老天爺讓兩座山一起消失,京城照樣太太平平,我照樣有心情抱美人。」說完哈哈一笑,丟開昭彤影往自己的馬車走去。留下這位殿上書記在那裡呆站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奇怪了,我臉上寫著『興風作浪』四個字麼,怎麼人人都覺得我明兒就要挑唆親王造反了。國泰民安啊……我也不想在亂世裡抱美人呢。」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春闈是皇帝偌娜登基後第二次進階考,考官人選照例是整個京城都關注的事件。也算托了春闈的福,讓朝廷聞之色變的民謠總算唱得人少了些,街頭巷尾的交談換成了各地考生的趣聞軼事,以及對考官和此次前三名人選的猜測。而為了得到這個「肥缺」,官員們也明裡暗裡活動起來,又恰恰遇到個新年,於是那幾天天官大宰衛暗如家的門檻都快被「拜年」的同僚給踩斷了。

    然而,這些提了大包禮物的人並不知道,真正決定這一次考官人選的並不是大宰,而是——正親王蘇台花子夜。

    京城二十八巷上映天象,暗合二十八星宿之意,其中凰歌巷緊鄰皇宮,歷來是正親王、和親王府邸所在。安靖國以女子為尊,雖然沒有律法規定,可傳統上被冊封為親王之首的正親王、和親王都是公主,故而取名凰歌巷。

    愛紋鏡雅皇帝去世時出人意料的冊封皇次子花子夜為正親王,反而將皇長女清揚冊封為略低一級的和親王。蘇台.清揚同時被任命為南方名城永州郡郡守,時常留在永州料理郡中大小事務,於是,這凰歌巷很長時間只有正親王花子夜一人,直到這一年七月蘇台.迦嵐因軍功被冊封為第二位正親王。

    正親王蘇台.花子夜為德妃也就是現在的皇太后長子,皇帝偌娜唯一的同胞兄弟。花子夜這一年二十六歲,在蘇台政壇上擔負著類似攝政王的角色,他是個身材修長容貌俊美的男子,作為皇族後裔,自幼按照規矩文武兼修,曾被當時的太子傅評價為「均有才略,然難登極致」。他二十三歲時迎娶母系琴林家正出一系的女兒為王妃,叫人吃驚的是這個琴林家養大的女子照理說貴不可言,卻偏偏性格懦弱,與花子夜成婚後對這個丈夫百依百順,整日唯唯諾諾半點沒有琴林家女子的驕傲。讓她那個同胞姐姐一提到就怒火上衝,常說她丟盡了琴林家的臉。正親王還沒有納側妃,身邊也有幾個通房的宮女,前一年夏天方得了一個王子,大約二十四歲才得孩子卻還是個兒子,花子夜更是對此不滿,總算沒有禍及孩子,對於這個長子還是疼愛的。

    這邊廂天才剛剛暗透,正親王寢宮早已是芙蓉帳暖、被翻紅浪,待得房中細細碎碎的嬌吟之聲停下,但聽一個還略帶三分喘的聲音道:「昭彤影授了殿上書記。」

    懷中女子靠在他身上閉著眼睛猶在平息,聽聞此言道:「她也擔當得起。」

    花子夜低下頭在女子耳邊道:「她位在你上了,不難過?」

    女子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噗哧一笑道:「堂堂正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著天下人的富貴榮華,這麼個人到在我面前說什麼難過不難過得話,豈不是可笑?要我不難過,也就是一張詔書的事。」

    花子夜聞言一怔,他要探她口風,沒料到什麼沒探到反而被好一陣搶白,笑也不是怒了不是,怔了一會就覺得委實疲憊得很,抱緊懷中人正想要睡一會,可剛剛有點迷糊,就覺著懷中一空。睜開眼果然見女子已經開始著衣,皺眉道:「天都晚了還這麼急……」

    女子冷冷道:「就是晚了才急。」

    花子夜抬起半個身子歎息道:「就留一夜能翻了天?」

    她頭也不回但冷笑:「殿下自然是無所謂,可我留一夜那邊不翻天才怪。」說到這裡也不知想到什麼,穿衣的動作停了下來。花子夜本都準備翻身繼續睡,覺得沒了動靜又睜開眼,喃喃道:「怎麼,想明白了?」

    「殿下——我問您討一個差事如何?」

    「什麼——」

    「也沒什麼,突然覺得閒得發慌,想找些新鮮事來做做。」

    他身子一抬從身後抱住這女子,在她耳邊道:「你想要什麼差事?」

    「我聽說要開始點春闈的考官了,不知道殿下心目中我擔不擔得起一個複閱。」

    「那種悶死人的差事你要來做什麼?」

    「配不上麼?」

    但見那人臉色寒了下來,正親王苦笑了一下緩緩道:「隨你心意。」

    「那麼——多謝殿下。」不動聲色的掙脫,在床前盈盈一禮。片刻後穿戴整齊,毫不猶豫掀帳出房。

    花子夜這晚宿在王府偏院,離著王妃住得迎鳳殿極遠,原本這地方該是日後留給未成年王子的居所,可他說喜歡這裡的清靜,硬是當了半個住處。

    那女子出了房由花子夜貼身的宮侍領著穿過夾道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抬起頭來,但見星河朗月都被高而窄的宮牆擋在外頭,只有一段天被擠壓得窄窄的。宮侍不知她在想什麼,也不敢來催,但見她轉過了身,然夾道彎彎曲曲早已看不到宮殿模樣,停了一會見她一仰首,這下再不停頓,快步走出正親王府。

    她出的是後頭的小角門,對著幽靜巷道,平日裡也就送菜送東西的商販和王府侍從出入,狹窄得停不下一輛車。宮侍見地上雖然剛叫人掃過,可對著她雪白裙裾還是髒得難受,連連賠笑道歉。可眼前人踏上污水橫流污跡斑斑的路硬是連眉都不曾皺一下,默默讓宮侍領著走過一段窄巷,一轉又從邊門入王府,這下走的都是長花廊青石道,一路上遇到宮女宮侍見她服飾紛紛讓道行禮,經由正門處出,外頭幾個人上來伺候著上了車,啟動時車簾微掀一雙眸子透過縫隙冷冷望向「正親王府」四個漆金大字。

    正親王府偏院門外一個華麗衣著的青年女子已經站了很久,不是發呆,而是在和忠心於親王的侍衛們艱難拉鋸。眼見著這美貌女子和女子身後的侍從得臉色都已經到了鐵青的地步,而忠心護主的宮女痛斥的聲音越提越高,侍衛們苦著臉彎腰彎得快要碰到膝蓋,可攔著門的身子不挪開半分。

    正親王妃看著偏院內丈夫臥房的燈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終於按耐不住,冷冷道:「你們這群放肆的東西,我是什麼人?這正親王府還有我這個王妃不能去的地方不能見得人?」

    「王爺已經歇下了,吩咐了什麼人都不見,不許吵著王爺歇息。」

    「燈才滅,顯然還沒睡著,快去給我回稟。」

    「小的不敢……」

    聽到這兩句大半天裡反反覆覆重複的話,正親王妃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冷冷道:「我到看看有沒有人敢攔我,讓開!」說著快步就要往裡面闖,這兩個侍衛都是男子,膽子再大也不敢真的伸手阻攔和王妃發生肢體上的糾纏,正惶恐間但聽一個人喝道:「什麼人在王爺寢殿前喧嘩!」

    回首見遠處燈籠光芒籠罩下是一名身材高挑、體態婀娜的青年女子,聲音裡透著習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才有的威嚴。侍衛們齊齊一聲:「司殿——」

    正親王府司殿女官紫千不緊不慢走上前,目光在王妃身上輕輕一轉,微失禮道:「不知王妃在此,恕千無禮了。」然後突然緊趕兩步,一抬手連著兩個巴掌甩到侍衛們臉上,沉聲道:「反了不是,一個個都瞎了眼睛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認不出主子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對主子說話舉止?明明知道王已經歇下了居然對著王妃吵吵嚷嚷,都不想活了!」

    罵的是侍衛,言下之意卻是人人都聽得出來,正親王妃冷著臉在一邊不開口,端看她還要做什麼。果然,罵完侍衛年輕的司殿女官笑吟吟轉過身道:「這正親王府,外頭的事以王為尊。可裡頭的事,還有誰能代王妃殿下決斷。什麼事王妃但下命令就是,何必非要讓王歇下了又起身呢?」

    這番話直將王妃捧得極高,全沒半點不恭敬,道叫停的人發作不起來。她也就是剛剛那一陣子的氣,這會兒鬧騰了反而氣消了,隱約還有點後悔,聽到司殿這段話是給自己做就了台階,正要順著走下來卻聽裡面一人道:「王妃殿下,親王殿下有請。」

    剛剛發了一場火就是為了能踏進這扇門,可真當走到那人面前時她卻害怕起來,跨進門檻的那瞬間恨不得自己今晚從沒來過這偏院。

    那個人,那個被稱作是她夫婿的男子半披長衣,一頭烏髮盡數披散在肩上,就這麼隨隨便便坐在桌邊看著她,眉清目秀、清雅迷人。接觸到他的目光,她的心就慌得不行,來的時候還千百遍對自己說:這一次一定不能姑息,這一次一定要拿出王妃的派頭來。然而,一見到他,就像過去千百次那樣,所有的氣都消了,只有忐忑不安,只想贏他一笑。宛然那一年在後宮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那人端坐柳樹下與人對弈,玄衣白恰的悠然出色。

    他一手支額,斜著眼看她,說你這麼晚了不在寢殿裡歇著到這裡來做什麼,不是早叫人告訴你我今兒大半天慶典儀式累夠了,想早點睡下。

    她低下了頭,喃喃的說些對不起的話。

    「到底什麼天大的事,說吧,我累了,說完了讓我繼續睡去。」

    透過雕花門可以看到青紗帳低垂的雕花床,一截半垂床沿的紅羅被昭示著床幃間的凌亂。當她丈夫的男人,在她這個妻子面前,連起碼的掩飾也不屑於。

    「殿下——我聽說,我聽說要點春闈考官了?」

    「嗯——」

    「前兩日我娘來給您拜年,恰巧王出門了。王覺得,我娘或者大姑姑能不能當主考這職位?」一口氣說完,胸口壓了三天的大石頭總算落下了,也不管得到的會是什麼答覆。

    然而,沒有答覆,長時間的靜默。

    她被這種沉默壓得難受,但看他一手支額冷冷看著,唇邊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責還是笑。不知道過了許久,花子夜突然展顏一笑,身子微微前傾,緩緩道:「本王倒不知道自己的王妃原來有意於專攻朝政了。王妃若是想要為皇上效力,為本王分憂,就先參加這一次進階考拿個位階吧。等王妃成為天官大宰、地官司徒的那一日,不要說本王,王妃提一個主考的名字,皇上也會仔細考慮。反正,也不是沒有王妃為高官的先例,本王樂見其成。」

    「王——」

    「王妃如果沒有進階為官的打算,那就請恪守身為王妃的本分。」他站起身淡淡道:「本王困了。少司寇和少司空想要給本王拜年,明兒可以自己過來。」

    看著他往內室走正親王妃也知道不該留下來等宮女來含蓄趕人。走到門外,但看先前那兩個侍衛偷偷往她這裡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風太大吹亂了燈籠的火光,還是樹枝投影,總覺得那兩人是在冷冷一笑。

    她咬了咬牙,昂起頭以一個王妃的高貴走出院子,以一個王妃的高貴回到房中。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間,她撲倒在最近的塌上,放聲痛哭。

    然而,哭累了依舊是這個樣子,不會有人來安慰她,也不會有人來聽她傾訴,只有桌上蠟燭剪不斷發出清脆的爆聲。她抬起眼,舉目都是華麗,恰如她二十四年的人生——華麗無匹,空洞無物。

    她知道她們私下裡在笑話她,因為她是那樣的懦弱,她親眼見那人深夜走出自己丈夫的房間,也只是看著,然後跑回自己房間埋頭流淚以至徹夜難眠,第二日還要含著笑什麼也不知道得做高貴的王妃。

    她知道自己的有多可笑,也知道一個真正的安靖國女子應該毫不猶豫的衝進去將那個膽敢紅杏出牆、糟蹋她榮譽的男人從床上拖下來丟回寢宮家法伺候。

    這一切,她都懂,也看過,可她做不到。

    他迎娶她的那一日,洞房花燭夜,那人站在床邊對她似笑非笑道:「人家說我挑了琴林家最柔順的女兒,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曾經有從小頗為照顧她的姐姐在她省親的時候將她拉到一邊劈頭就道:

    「你平日裡在做些什麼,你是女兒家,不是整日裡讀書繡花與世無爭就行了。王妃就要代替丈夫輾轉朝廷結交大臣,就算這些你做不了,管男人總會吧?連我都聽說正親王身邊漂亮的宮女一個個抱過來,你不說話?難道要等他抱到女官身上最後奪了你這個王妃位才好麼?」

    她喃喃道:「怎麼回呢……」

    「怎麼不會!琴林家的女人,哪個不是三夫四妾,將男人教育得乖巧溫順,就算你嫁了皇族男子,也該平起平坐。要知道,只有男人才以『淑賢』為美,我們女人家贏得個寬容柔順可不是長臉的事!」

    她唯唯諾諾的應了,等回府見他談笑風生的樣子頓時什麼架子都沒了,只想要順著他迎合著他,莫要叫他後悔自己的選擇。

    他想要琴林家最溫順的女子,她願意一輩子如此。

    她記得小時候偷聽夫子給兄弟們上課,念了那麼一首詩: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節夫貴殉婦,捨生亦如此;我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

    先生說那是男子的節烈,她卻醉倒於首兩句中的天長地久。

    若能與他「梧桐相待老」,她寧可像個男子般迎合。

    正月十六,新年慶典結束後的第一次正式早朝偌娜頒布了這一次春闈的考官人選。這一年京考共動用考官十二名,主考為少宰漣明蘇,副主考少司禮黎安.清逸。這兩名都是二位高官,均在以往的進階考中擔任過考官,且皆以文才出眾、學識廣博而聞名朝野。尤其是五十二歲的黎安清逸,曾擔任過十五年的少王傅,學識沉厚,備受尊敬。

    進階考京考分四卷,一日一卷,分別為「經、史、子和政論」,前三點看考生在文學、哲學、歷史和思辨上的修養,最後一點則看考生是否有成為行政官員的基本能力。四科各動用兩名閱卷,其上又是兩名複閱。閱卷官對考卷進行點評打分,複閱一方面重審,一方面要點出本項的前三名和劃分三個等級。最後再由兩名主考根據綜合表現確定本次考試的最終名次。事實上,成百上千的考生,主考官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通讀,故而決定考生命運的實際還是那八名閱卷和兩名複閱。

    閱卷點的都是太學院的博士和史院的編修們,兩名複閱一名是太學院司教,另一名則是太學院東閣少王傅水影。其餘監考、巡場就不用說了。

    至於每一科的出題則由兩名主考官完成,故而這兩人是一點定就立刻入闈,直到二月初六全部閱卷結束才可出闈,其間就算是至親之人都不可與之相見。而其餘考官則在考試開始前兩天正式入闈。

    春闈在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正式進場,考生二十六日起允許出場,閱卷從二十七日早上進行一些列複雜儀式後開始,初三閱卷結束,初五複閱完成,初六一早兩名主考官沐浴熏香之後正式點定名次然後開卷呈交皇帝。而皇帝一般會用三到五天的時間「閱卷」,這樣,通常在二月十二日子時起考試的結果會一個連一個的傳出來,同日正午之前考場正門口將懸大紅榜。再往後,就是跨馬遊街、簪花夜宴。

    對於安靖國的百姓而言,三年一度的進階考是國家一等一的大事,關係國家興旺,維繫家族榮譽。朝廷要從中選拔棟樑之材,名門貴族要依靠進階保存家名,而平民則將之看作改變人生的唯一機遇。

    進階考分京考和郡考,兩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為基礎,除少數品行卓絕、才華卓越或者身家顯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薦參加郡考或京考外,其餘考生都要先通過府考,根據成績決定能否參加後兩級考試。

    郡考在蘇台二十一郡郡治展開,主要選拔初級地方官員,受階最高不過七階下;京考則在王都舉行,受階最低為八階,最高可以到六階。除了謀求進階的普通考生外,還有所謂「階上進階」的帶階考,也就是已經進階的官員,如果認為自己學識高而職位過低,還可以有一次機會申請參加進階考,如果考中升一至三階不等,考不中降兩階處罰。

    四天考期中對考生而言,這是關係榮譽命運的大事,然而這四天對閱卷考官來說是在無聊不過的。不能出去,不能見家人,為了保持考場嚴肅,又嚴禁任何娛樂活動;此外,禁止飲酒,歡愛就更不用說了;而且進闈後有一大堆禁忌,說話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可憐這幾位考官每天除了讀書習字之外,就只能還算說的攏的幾個湊在一起談一些詩詞歌賦打法時間。白天還好對付,到了晚上,前幾天還能早早悶頭大睡,可到了最後兩天,睡得都有點反胃,便有不少人不顧正月裡寒氣侵人夜深了還在外面閒逛。

    過文英閣,穿匯文潭,走過長廊,然後取道地字號房,差不多就繞考場一周了。夜裡睡不著出來游考場的女子在號房轉折處停了一下,輕輕呼一口氣,心想走一圈果然是很累得。就這麼一停,便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她也不是故意要偷聽,而是第一句話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對方說的是:沒想到考題真的是一模一樣的。

    她往後面退了幾步,將燈籠藏到身後。但聽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頭兩場考試的事情。聽那意思,好像很早就有人透露了考題給他們,讓他們預先找高手寫了文章背熟。他們好像一開始還不相信那就是考題,進了考場一看一點不差,這會兒自然高興得無以復加。更有一人還背誦起自己卷子中的「得意句子」。

    女子越聽越心驚,正想要探身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偏偏這個時候燈籠裡蠟燭「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燭花。又偏偏爆在那兩人對話間的空白,在如此夜裡,分外清晰。但聽那邊兩人同時喝一聲:「什麼人!」

    女子暗叫糟糕,還在想是表明考官身份還是拔腿就跑好,卻聽另一個方向傳來淳厚的男音,說的是:「什麼人,這麼晚了不在號中,想要被剝奪考試資格麼?」兩個人喃喃說起來方便一下正好遇到之類,然後就是通往不同方向的腳步聲。

    女子但聽最後說話的那人在兩名考生跑開後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後朝她這便走過來,她正在想不知道是福是禍,卻聽腳步聲突然停住,然後反折回去,遠離了她。

    她往前走了幾步,望過去,正看到最後一抹背影,頓時怔在了當地,喃喃道:「漣明蘇——少宰主考難道也睡不著來轉考場了?」

    這一年四十一歲的主考漣明蘇是蘇台政壇上的傳奇人物,他不僅出生寒門,甚至是個孤兒,好不容易掙扎到一戶大戶人家當家奴,他身雖下賤卻志向高遠,縱然困境中也奮力向上,終於贏得年輕主子的注意,也虧的有那人,不嫌棄他身份低微助了他參加進階,十五後,這個一度流落街頭乞討為生的男子成為蘇台王朝二位高官。

    那個賞識他幫助他的人就是西城家現任當家西城.照容,許多人都以為照容提攜他是對他有了情意,可那人剛剛考中照容就正色對他道:「你我主僕之誼至此終結,往後就是官場上的同僚,你不用感謝我,日後專心報效君王,也就是報答了我今日為你所作之事。」隨後送他出府,再無往來。其間照容娶夫納妾,那人也娶了任地遇到的平民女子,官場上相見清清淡淡的同僚之意。

    漣明蘇二十六歲娶了地方任上結識的平民女子,其後十餘年相伴相依,只可惜夫妻二人始終無子,也許就因為無子,雖然早在六年前就位列三位,卻無心開家立系為自己冠上家名。在過去的十五年中,漣明蘇無論在地方行政官任上還是高居天官少宰都官聲卓越,深受皇帝信任,還有人說若非蘇台官職天地春官長必須由女子擔任,憑他的才華完全可能成為下一任大宰。與此同時,對他有提攜之恩的西城.照容也升到了地官官長大司徒的職位上。

    初三到初五,是複閱最緊張的時刻。主考可以只看複閱推薦上的一等卷,然後隨即抽查幾張了事,複閱是必須看完自己負責的兩科的全部考卷。故而每一次的複閱官都會哀歎自己才是進階考最辛苦的人。

    不過看卷也自有樂趣,看到美文拍案叫好,自然是一種享受,可是看到詞句不通、立意古怪的文章,撫卷大笑,也能消除疲倦。

    少王傅水影負責的是經、史二卷的複閱,這兩卷一看文采,二看思辨,此外論經與論史中也能看出考生的道德觀念。閱卷官早把名次排好送上來,水影的習慣是從最末一等看起,一路看了兩天下來覺得閱卷官的水準的確都不差。這天看到最後一冊,閱卷評的是二等第一,她看了幾眼後喃喃道:「怎麼這麼熟悉的句子——」略一思索,噗哧一笑,幾個閱卷都吃驚的看過來。她覺察了,嫣然一笑道:「沒什麼,看到美文了。」說話間,硃筆一點,送到了第一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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