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斜照,天邊彤雲堆積,好似連綿的山巒。
雲賀宮的右苑還是大夏年間修建,供尚武的皇室貴族修習弓馬,切磋武藝,不過,最近幾年,這裡雖不至於說荒廢,也頗為寂寥了。
而此時,靶場上迴響著一列孤獨的馬蹄。
紅心,紅心,還是紅心……
萬素飛不停地跑馬,不停地放箭,彷彿汗水飛揚中,才能一舒心中的積鬱。
突然的,單調的弓弦與箭響中雜入一陣掌聲,微弱但清脆。
轉頭看去,氣喘吁吁跑來單薄的少年,「姐、姐姐……讓我好找……嚇壞了……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
「能出什麼事」,素飛看他過來,也停住馬頭,淡淡笑笑,「不過被個男人放棄了,還能尋死覓活怎麼著。」
說著,一揚手,一道優美的光弧又呼嘯而去,長了眼睛般正中圓環中央。
韓笑看著,突然笑起來,「很高興看見姐姐心裡沒有蟲了……」
「蟲?」
「姐姐沒聽過嗎」,韓笑回答的時候並沒看她,而是接去她手中的弓,作勢向遠方的木靶瞄去,「仁是領軍,義是行商,情……」
他的話因手上的用力而短暫中斷,直到弓弦拉滿之後,才把後面的話吐完,「……是人心……」
萬素飛一愣。
仁是領軍,義是行商,情是人心。前兩句似乎比較容易理解,太過仁善的人,領軍必定不能嚴正軍法。不能對敵狠毒。導致敗亡,太過講究情義的人,大多難以跟朋友計較金錢,難以趁人危難之時大發橫財,不能大富,而這最後一句,聽上去有些奇怪。
「姐姐想想以前的時候,披堅執銳,一往無前,比起現在。不覺得有什麼東西束手束腳麼?」
「束手束腳地東西你以為是什麼?」,韓笑問道,旋即自己答了,「就是感情啊!」
「感情這種東西,對一個人地理智、利益、目標,全***統統有害無益。只會讓人軟弱而已!」他突然高聲,稀有地爆了粗口。手一鬆,箭疾飛出去。
可惜是完全的脫靶。他在地上吐了口口水,用腳尖畫了個圈,低低詛咒一句。
「白起坑殺四十萬降卒,卻是一代名將。隋煬帝誣兄殺父。卻奪得天下。愚人們講什麼孝慈為本,只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軟弱罷了!正因為愚人都拘泥於感情,才永遠成不了大事!」
「就說你吧。本來你的目的是報仇。那麼當然是哪裡能更快實現這一點就往哪裡去。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反而不懂了呢?」
說到這裡,他抬起眼睛來,正正看著萬素飛,彷彿在等待她的答案。
萬素飛沉默。
或者,他是對的。她起初能夠那樣銳利,不就是因為對他人的感受根本不在乎嗎?陸濤不能幫她實現夢想,就棄他不顧,周榮適於利用,便像蚊蟲見血一樣奔去,擋在她路上地僕婦,可以一刀殺死,全然不去考慮她是否也有親人。而正是這樣,她才能最快地接近她的目標。
然而,後來一點一點地相處中,這嚴密的盔甲漸漸佈滿裂痕。
這裂痕並非來自外部的衝撞,而是周榮、刀疤、江軒、周國那些人,不知什麼時候在心裡播撒下種子,那種子開了花,像是生出一雙新的眼睛,能看到別人的苦痛,像是得到一雙新地手掌,能觸摸愛與溫情。若像以前一樣單純從利益判斷,周榮是否心寒,周國是否覆滅,都與她何干?正因為她開始學會在乎別人的痛苦,分享別人地
才會一度瞻前顧後,左右為難,變成一個自己都厭惡人。
她想說,就在幾個時辰前,鞦韆之上,她已經把失去的盔甲找回來了。
可就在開口之前,一種無法阻擋的感覺湧上:覺得那些人教給她地東西不是錯地,雖然也有挫折不順,那兩年,卻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是她感到整個人得到最大釋放的一段時光,充滿快樂與珍惜。
所以她靜默著,像是在對那軟弱地根源致以最後的惋惜。
這,大概就是「情是人心」的意義吧。
「看來還是沒清理乾淨啊」,面對木靶,換了一支箭重新開弓,突然換了話題,「我快要去海上了。」
萬素飛想起來,是的,在雲賀,尤其後宮,還一片歌舞昇平,而海陸兩線的戰爭其實都在繼續。莫言從南漢回來,征塵未洗地就又投入前線。
「你如果還不能面對他們,就在後宮歇著吧。看看歌舞,畫畫花鳥,讀讀詩賦,總之,喜歡做什麼便做什麼,過得開心點。」
「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是韓國的女主人,我能給你的,都會給你。」
韓笑說著,手臂因拉滿弓弦的張力而微微顫抖,卻被什麼有力地托住了。
「肩要放平,架弓才穩」,萬素飛不知何時已經下馬來到他身後,矯正他的姿勢。
韓笑微微回頭,鼻子裡有些許的酸意,自從那場陰謀過後,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接近他,而她的懷抱,依然有久違的,他曾懷疑會不會再得到的,溫暖。
「你知道,那些不會使我真正開心。」
「我這樣的人,也許就是所謂的『天厭之人』吧,不運用那些狡計陰謀之時,便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就像現在,你也看見了。」
「或者你說的對,我被那些蟲咬了夠久了」,角浮上一抹笑意,說不清是自嘲還是苦笑,「卻忘了不管怎樣,我已經在你這條船上了,不想看你沉下去,更不想跟你一起沉下去。」
「我會跟你去海上,幫你守衛你的國土的。」
她的語氣很平靜,韓笑卻像被什麼刺了那樣微微一抖,手指沒有勾緊,雕翎的銀箭便流星一樣飛出。
不過,畢竟有萬素飛給他校準的姿勢,這次的箭中了靶子。
「不錯,七環!」,萬素飛搭涼棚望了望,評價道。
「有姐姐在果然不一樣啊!」,韓笑恢復平時的神氣,帶點溜須地咯咯笑起來。
「再來一箭?」
「嗯!」
韓笑取箭之時,袖筒裡卻不小心咕嚕嚕滾出一個東西。
萬素飛撿起來,是個漆金的小盒,打開似乎有油膏狀的東西,黑黝黝的讓人沒有好感。
她一句「這是什麼」還沒問出,韓笑已經撲過來奪走了,帶著罕見的失態表情,厲聲道,「這東西,你一輩子都不要碰!!」
素飛嚇了一下,惴惴地不敢多問。
直到很久之後,她回想起這天的一切,突然就沉默了。
情是人心……
如果人類沒有感情,是否真的就會堅韌如石,隔絕一切的軟弱?
她不知道。
因為,她無法回答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假設。
即使是韓笑,這樣一個陰詭的孩子,這個主張的堅決者。他的心裡,一樣是有這只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