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工鏤刻的牙床,綺靡粉色紗帳,可惜由於常年潮濕,帶著股霉味兒。
帳外昏暗的燭光,帳內一個赤裸的妖嬈女子,伏在同樣赤裸的男子腰間,做她職業的營生。
「二當家的,最近生意好哇?」,她手上忙活,語帶媚意地問。
回答是極簡單的兩個字,「還成。」
「來看奴家,也不帶點東西?」,女人繼續嬌嗔,用手在他小腹結實的肌肉上輕輕畫圓。
「一錠金子又沒少了你的。」
「張口黃的白的,白看低了人!上次甲六送過一隻小黑貂,雖然不是什麼貴物,奴家開心了好些天,現在還養在那兒呢。」
男人突然笑起來,聲音卻全無歡愛時那種不能自制,冷冷道,「黑貂產於西海,所以,有人知道他那陣子是跑西線,路上設了伏,殺個片甲不留吧?」
他感到女人手上一緊,尖尖的指甲掐得他喚一聲,於是語帶雙關地笑道,「花魁娘子的功夫不到家呀。」
女人臉上緩和過來,重掛上玩世的媚態,「不瞞二當家的,奴家從第一眼見二當家,就覺得跟別人不一樣呢。」
「哪裡不一樣?」,男人笑一下,心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婊子。
「這裡」,沒想到,女子還真有些認真起來,撫上他的心口,「二當家是這裡有主意的人,不像那些蠢貨,下頭一吹,上頭什麼事都出來了。」
「我們大當家的後日會去哪裡接貨也吹出來過麼?」
女人臉色再次突然一僵,旋即呵呵冷笑,「奴家說二當家怎地想起來捧奴家的場,原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二當家不光主意大,這膽子也不小……」
……
陸濤翻一個身,帶著腥氣的海風從脖子裡灌進來,讓他打個冷戰,短暫的清醒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身在大周所派遣的船隊上。
二當家?都多久前的事了,還會夢到,他心裡咕噥一句,然後裹緊大裘,又繼續昏睡過去。
迷濛的意識卻還在繼續,帶他回到另一個場景。
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船隊與屍體同在海港的波濤中輕輕浮動。
他的身上還有血腥氣味,眼角有新的傷痕,卻第一次,站在船頭,接受水手們的跪拜,和一個新的頭銜:「大當家的」。
這時,突有一個鮮紅的身影跑上甲板,船員們紛紛轉過頭去,打量她的赤腳和裙下掩映的白皙大腿。
「你來幹什麼?」,陸濤看看那個提供他消息的女人,淡漠道,「答應的一箱金子,不是都給你了麼?」
「我要跟你走!」
「你想加價?」
「呸!」,女人喘吁吁地啐一口,指著海中一具屍體,幾個時辰前這艘船的擁有者,「他花三箱金子,還答應我做壓寨夫人,買你的消息,我要是賣給他,這會兒在那裡的就是你了!」
陸濤的眉頭突然一皺,眼裡劃過複雜而奇怪的神色,像給什麼刺痛了那樣,但很快,又舒緩開,向她輕輕招手,「你過來。」
「大當家的答應了?」,女人歡欣地跳躍過去,眉眼上比平時還多幾分春風。
然而下一秒,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因為她所崇拜的英雄在她當胸推了一把,她便從船舷上倒栽下去。
妓女是妓女尋常的打扮,裙子擺很大,裡面不曾穿褲,這時裙擺便傘一樣張開,兩條光腿在空中踢騰,一群海盜看到這情景,都快活地大笑起來。
「女人這種東西,別太上心。你就是把心掏給他們,她們永遠只要自己想要的。」
陸濤嘴角掛一絲冷笑,如是向海賊們教誨。
沒人知道,說這句時,他眼前浮上另一張臉孔……——
烏黑的鳳眼,嬌俏的嘴唇,
面孔與現實重疊,令陸濤一下驚醒,坐起身來。
心突突地跳,說不清是怎樣的五味雜陳。
萬素飛這個名字,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因為那上面,連接了太多種的感情。
那麼沮喪,那麼委屈,茫茫人海,連她也棄他而去,讓他咬碎了嘴唇也沒忍住大哭一場。
怨恨如利刀切割心口,恨她的絕情薄義,恩將仇報,恨到暗暗發誓若再見她,就霸王硬上弓之後扔到海裡去餵魚(雖然沒幾天就又容了轉,想她若是肯認錯,第二步免了也無所謂)。
恨就恨吧,難熬的是之後連綿的思念,忍不住去想她在哪裡,過的好不好。
在這之上,又生長出深刻的不甘,如果自己可以幫她達到目的,她就不會離開!
最後,則是世人對男子的期許,大丈夫建功立業,何患無妻?然後這些所有的在乎,就都被打壓下去,她對他,根本不該這麼重要……
……
沒想到,此生還會再與她相見。
才發現,那些纏繞的感情生長出來,依然糾結得解都解不開——
陸濤心裡亂,橫豎睡不著了,草草收拾一下,起身踱上甲板,想要吹吹海風。
沒想到,深更半夜,甲板上居然還有別人。
白色的身影,衣袂在風裡翻飛。
白影轉過頭來,對他笑笑,他也過去,給她頸上搭上披風。
離近時,他注意到,她的身上有甘蔗酒的甜香,兩頰泛著溫柔的酡紅。
「這麼晚了,做什麼?」,他問。
「剛才過去……流星,沒趕上……看看還能不能等到下一顆。」
陸濤怔一下,然後嗤的一聲笑起來,大晉的北方,曾有在海上對著流星許願就會實現的傳說。
「你不是十歲的時候就不信那種東西?」,他撇嘴。
「大概越活越回陷了吧」,萬素飛笑,口舌有點不清,「或者喝多了也有可能。」
「你想許什麼願啊?這次的交易順利?」
「呲,那麼小的事情……何必我等半宿。」
「復仇成功?」
「不是,那個憑我自己就能做到。」
「那是什麼?說不定你不用跟星星,跟我許就行了」,陸濤抓起萬素飛腳下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壺嘴離嘴唇還有一段距離,於是那醇香的液體在月色下拉成一條清亮的酒線,道,「我也不是十六歲的孩子了。」
「這個你決定不了的……」
陸濤皺了皺眉,他討厭這個答案。
萬素飛卻「呀」了一聲,突然躥向左邊,陸濤也抬頭看去,那裡的天空正有一道橙紅色的火流星劃過,留下一抹熾熱的雪痕。
「不知算不算趕上了」,萬素飛睜開眼睛,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然後突然向後歪倒下去。
「喂!早告訴你那酒後勁很大的!」,陸濤生氣似的責罵,但扶住她歪下來的身體,攬在自己肩上,細細裹嚴了披風。
「你到底說的什麼?」
「不告訴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切!」
然而陸濤到底在拖她回去的路上,聽到了她含混的囈語。
「皇上……念瑤……江……刀疤……笑……還有你……也回來了」
他忙側耳貼近她的嘴唇去聽,她也順勢環住他的脖子,輕輕地笑,
「不能在一起也好……有多少愛恨也好……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們都在我身邊……」
「……好好活著……」
說完這四個字,她終於把頭偏過去,睫毛淡淡的陰影投在暈紅的臉上,熟睡得像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