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卷 守城·破陣 第二十九章 病
    夕陽西下,雖然已經開春,但是白日還是很短。鈞惠帝用過晚膳之後拿起了這日的奏折批復,還沒看上幾本,就見羅清急匆匆地奔進來,一臉緊張得話都有些不利索,被鈞惠帝怒目瞪了一下才口齒稍微清楚了些,顫巍巍道:

    「皇上,適才太醫院叫人來傳的消息,平靖王爺有點不好……」

    什麼叫有點不好?鈞惠帝眉頭一皺,道:「擺駕。」

    所謂的有點不好,其實跟以往比起來已經很不好了。

    太醫道是平靖王本有氣促易喘之症,這次不知怎的發得特別厲害,且突然發了熱,一下午都高燒不退,針藥下去都不怎麼管用,沒過一會兒,看著就很像病入膏肓的樣子了。雖然平靖王還是戴罪之身,而且明日就要受審,可是畢竟是皇子,茲事體大,幾個太醫都驚動了太醫正,還是沒有辦法,束手無策之下,終於只得叫人去稟報了鈞惠帝。

    鈞惠帝一路急急地趕到了青嵐宮,宮門口的守衛慌亂地站做了一團,看著都是手足無措的樣子,又不敢輕舉妄動地衝進屋裡去,都是在門外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見到鈞惠帝親臨,頓時全部誠惶誠恐地跪了一地。

    鈞惠帝無暇顧及。徑直經過了這些人。都沒有叫他們平身,便直接進了裡屋。

    裡屋亦是一團亂,幾個太醫聚在一起胡亂商量,配在青嵐宮的少數幾個婢女也是在一旁緊張地侍侯著,唯恐出了亂子性命不保。

    瑞香被安置在床上,一向蒼白的臉色現在卻是泛著異樣地潮紅,側著身子,蜷縮著不停地喘氣,呼吸急而短促,簡直讓人擔心什麼時候就會忽然斷掉一般。

    鈞惠帝被眼前地景象弄得呆了一呆。回過神來才問道:「如今怎麼樣?」

    太醫正剛被恩准平身,聽到這問話,又急忙跪下,身後的太醫也盡數跪了下來,又是齊刷刷地默不作聲,把鈞惠帝憋得恨不得上去踹翻兩個。定了好一會神,才向一個已經嚇得瑟瑟發抖的婢女道:「平靖王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那婢女顫著聲音。道:「穎王爺今日早些時候來過,穎王爺走後不久,平靖王爺便似乎有些不舒服,當時只是趴著喘了一會兒,奴婢原本也見過平靖王爺這樣小小的發病。王爺自己又說不用叫太醫。奴婢就也沒有多事,可是這……這王爺喘得卻是越來越急,眼見著怎麼都沒有絲毫好轉。奴婢便只得請了太醫來……」

    鈞惠帝又是眉頭一皺,穎王來過不久?穎王……做過些什麼嗎?照理來說,穎王所做的一切都應該在他所知的範圍內,否則在青嵐宮的眼線不會隻字不提,但是僅僅是那麼一些事,會讓瑞香有如此劇烈的反應麼?

    他慢步走到床邊,輕聲道:「瑞香?」

    瑞香勉強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他,喃喃地道:「父皇……」說著便下意識地撲騰撲騰要起床來行禮,被鈞惠帝連忙按住了,「你身子不便,不用行禮了。」

    瑞香又是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就倒回床上去繼續蜷縮著身子喘,眼睛彷彿再也睜不開一般。

    饒是鈞惠帝知道這個孩子並非自己所出,看他此刻這副樣子也是不禁惻然,伸過手去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轉頭便叫人去宮外將一直替瑞香診病地林太醫請來。羅清趕緊應了,呼呼喝喝叫了幾個小太監出宮去請人,一時鬧得沸沸揚揚,宮裡的小道消息傳得又快,轉瞬間此事便已經傳出了不知多少個版本,其中包括了其實平靖王已經升天了但是皇上封鎖此消息云云。

    瑞香眼睛朦朧,只隱約看到眼前的明黃色,心知是父皇過來了,卻只是靜靜地盯著那抹明黃色,身體燒得灼熱,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灼熱非常,心頭卻是一片冰涼,但覺得了無生趣,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廂情願,自己所為的一切都是徒然無功,自己地所有殫精竭慮、擔心受怕而所做的事幾乎全是可以叫人笑掉大牙地,他在做什麼?他做了什麼?都是一場笑話……笑死人了……老天便是這樣愛戲耍他,戲耍了二十年還沒有夠,卻為何不乾脆一些直接將他的命拿去!他身體無力,心中卻充滿了怨懟,幾乎在那一瞬間恨上了世間的所有人,悲怒欲狂,一時間只想毀盡一切,包括了自己在內,全部,全部毀去,全部不值得留戀,全部,全部都去死——

    他心情激盪,身體卻無法承受,漸漸疲累已極,又喘了半晌,好不容易

    息下來,高燒雖然未退,呼吸總算是順暢了一些,蒙睡著,也不知身邊轉來轉去的都是些什麼人,偶爾神思一恍惚,張口叫的便是「母妃」,卻在那聲叫聲甫一出口便驚覺,又趕緊閉嘴,再也不吐半個字。

    也不知過了多久,昏茫地神志忽然恢復了一些,動了動身子,身下都有些被汗濕了,涼涼地不舒服,側過身子,胸口一陣鈍痛湧上,呼吸又不暢起來,忍不住習慣性地握著胸口微喘,突然便感覺到有雙手在自己背後輕輕揉動,還有柔和的女聲從背後傳過來:「不要急,吸氣,呼氣,慢慢來……」

    這聲音實在太像明瑤長公主,但是長公主又怎可能進了皇宮還到這青嵐宮裡看他?他神思昏亂著不能思考,呼吸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後面的語聲慢慢調整,那聲音柔和溫婉,彷彿帶著最安全地撫慰,能讓他全然安下心來,漸漸地喘息便平靜了一些,又感覺到有人拿微涼的水沾濕了布巾敷在自己額頭上,被燒得糊里糊塗的腦子又清醒了一些,微微睜開眼睛,眼前的人一張清麗卻帶了風霜的臉,一臉關切的表情看著自己,卻不是明瑤長公主是誰?

    他一驚便要坐起,被明瑤長公主重新按了回去,不禁失聲道:「皇姑姑你怎麼進來的?」

    明瑤長公主笑著搖搖頭,道:「不是我怎麼進來,是你怎麼出來的。看清楚了,這裡不是皇宮,是護國寺。」

    瑞香聞言,看了眼週遭陳設,果然像是個禪室的樣子,抬起手來揉了揉額頭,道:「是不是太醫們說我難救,拿我沒法子了,於是這個時候護國寺的老法師順利應皇姑姑的要求及時覲見,向父皇說要拿我到護國寺來祈福招魂什麼的?然後告訴父皇說祈福招魂時不許旁人在場……」

    「一猜就中,看來沒燒壞腦子,很好很好。」明瑤長公主忍俊不禁,纖手伸過試了試他的額頭,道,「高燒還沒退,還是再休息一會的好。」

    瑞香歎道:「怎麼太醫們都沒辦法的事,被老法師招一招魂就好了?」

    「自然還是得吃藥。」明瑤長公主輕笑道,「只不過你自己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罷了。太醫們都是同樣的,開出來的藥醫不死你可也不見得有什麼效果,還不如我另請個大夫來給你續命的好一些。」

    「如此多謝皇姑姑了。」瑞香揉揉額頭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早晨了。」明瑤長公主似笑非笑,「已經過去一夜了。」

    「那宮中……」瑞香急道,「有沒有出什麼事?」他緊緊地盯著明瑤長公主的臉,只怕她說出些什麼來,卻見她只是緩緩搖了搖頭,這才放下心來,又問:「那關於三公九卿的會審之事,父皇怎麼說?」

    明瑤長公主微微冷笑:「他都以為你快死了,哪還會記得那什麼三公九卿的會審。你先命大些活下來,再想怎麼對付那三公九卿吧。」

    瑞香輕吐了一口氣,笑道:「皇姑姑跟我母妃的感情……是不是非常好?」

    明瑤長公主一愣,良久才道:「是很好……幾乎已經是不分你我……所以我答應過她要護著你,便一定護著你。不僅僅是要護著你不受非難傷害,也是要護著你……不要從一個本質還是良善的人成為恨上所有人的可憐蟲。」

    瑞香默然,閉著眼睛聽她輕聲卻堅決地說著,心想,恨上所有人……他的確是有過這樣的想法的,那時他的眼神是不是很可怕,竟連皇姑姑都看出來了。他不說話,只是忽然轉過了頭去,拉起被子蒙了臉,悶聲道:「皇姑姑我餓了。」

    明瑤長公主又是一愣,有些無奈地笑,道:「那你等會兒,我去拿些吃食來。別蒙著臉,你本就氣短,這麼一來更不好了。」瑞香只隨口應,明瑤長公主想著回來再說,便先出去了。

    瑞香聽著她的腳步遠去,才把蒙著臉的被子掀開去,狠狠地咬著牙,咬到口中都差點泛起血腥味,眼裡微微溢出的一些淚卻漸漸收干了。

    他的皇姑姑哪怕想要覆了天下,也還是信守著諾言,說護著他,便是護著他。

    可是其他人呢?無論是不是他的骨肉至親,都從未……從未有過護著他的心思。

    他惡狠狠地對自己道,他只不過和你一樣有碰到毛皮就咳嗽難受的毛病,只不過就這麼一點點一樣罷了,你憑什麼說他跟你是什麼骨肉至親?

    你和他沒有關係,簡直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忌你,恨不得你立刻死,你恨他,也恨不得他死。

    對,就是這個關係。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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