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伊呂的馬車上,瑞香定了定神,抬起頭來朝伊呂一笑:「對不起,把你嚇到了麼?」
伊呂僵硬著臉,木然搖頭:「伊某好歹也是個武將,沒那麼容易被嚇到。」
瑞香又笑了笑,摩挲著懷中的暖手爐,低下了頭。聽風那孩子現在大約正心急火燎地找自己?回去少不得被信鈴一頓罵了。不過能去趟伊府也是件好事,他對那位流媚姑娘還是好奇得很。
「我身子總是不太好。這樣伊統帥大概能打消我裝病來訛你梅子的疑慮了。」瑞香低聲道,「我想生病的話實在不用處心積慮。」
伊呂無言。若不是確定眼前這個是平靖王,他實在難以相信皇上最寵愛的皇子是這副模樣——弱不禁風,沒有皇子該有的驕矜之氣,最重要的是……這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在笑。
他輕聲道:「這是伊某錯言,還請平靖王不要怪罪。這麼多年來也未有御醫為王爺調理身體麼?」
瑞香淺笑:「談什麼調理呢。從小如此,幸而生在帝王之家,總算不會窘迫,隔三差五就被人用各類補藥診治,什麼成人形的人參等等,給我用了也只是白白浪費。如今我一人獨居,府中幾乎無他人,常年照顧我的侍從也早知我的習慣,做事都很合我心意。這幾年清靜安謐,反而是好了很多。」
伊呂搖頭道:「早知你的習慣?那侍從只怕也是個粗枝大葉的。」
「哎?」瑞香驚訝道,「伊統帥何出此言?」
「伊某雖是一介武夫,可還不是瞎子。」伊呂歎息道,「王爺你……雙手的確是富貴人手的樣子,皮膚白皙細緻,一看就沒有幹過重活,可是也因此,你手指間的那些淤痕、傷口,就顯得打眼得緊。作為照顧你起居的隨身侍從,若是這點都沒有注意到,實在是把你照顧得不怎麼樣。」
剛才扶著瑞香上車時他無意看到瑞香的手,手指修長,手上的皮膚都柔軟光滑,可是指尖卻有不少星星點點的淤痕和傷口。他起先還不明白這些傷是從何而來——直到瑞香無意識地用指尖扣緊了暖手爐的邊沿。瑞香想來是養成了習慣,身體不適時總是強忍,忍到難耐時就下意識地扣緊常抱在懷中的暖手爐——指尖細嫩的皮膚又怎抵得過那紫金的爐邊。
也難為瑞香看起來病弱,剛才兀自臉色蒼白,卻一句呻吟都不曾有。
這個人是從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成人,才能形成這樣的硬氣。伊呂見過宮中的皇子們,莫不是眼高於頂,手指上劃破一個口子就恨不得要嚷到天下皆知。瑞香是怎樣……才能變成這樣即便是痛苦難受也狠狠地自己把呻吟吞嚥下去,不叫人發覺的呢。
伊呂看著依舊微微笑著的瑞香,覺得自己彷彿看著一頭先天不足的病弱而無法成為百獸之王的獅子,卻依舊有王者之風,就算受傷了也依舊是百獸之王,不要任何人憐憫也不要任何人幫忙。
瑞香怔怔地看了自己的手一會,笑道:「這等細枝末節,也難為伊統帥竟能注意。不過是我自己不願叫人發覺,侍從粗枝大葉一些,倒也正合我意。太過細心的,只怕就被我早早辭了去。」
伊呂喟然半晌,才囁嚅出一句不痛不癢的話:「王爺應當愛惜自己。」
瑞香欠了欠身,道:「瑞香多謝伊統帥關懷。」
伊呂一早知道這位平靖王因受寵而名字都與宮中皇子們不同。皇上的兒子們都行安字輩,而女兒們都行寧字輩,唯有平靖王與眾不同,獨獨叫「瑞香」。他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太過女氣,此時聽瑞香自己說,不由得隨口道:「王爺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你不知道嗎?」瑞香似乎真的吃了一驚,隨即靜靜笑,「也對,伊統帥一心治軍,無暇聽聞宮中的傳言,也是好的。我這名字啊……」他的眼睛轉向車窗外,幽深得不知在看什麼,「聽說我出生的時候,京城下了一場大雪,而我母后宮中園子裡的花卻冒著雪全開了,滿園香氣。父皇說這是祥瑞之兆,便為我取名為瑞香。大約也是這個緣故,父皇似乎……對我看重些。可惜我並非什麼祥瑞,只是個藥罐子。」
原來瑞香這名字還有這典故,這也難怪皇上偏寵瑞香。伊呂倒是從沒聽過,轉念一想,如同瑞香所說,那些宮闈密聞他的確從不放在心上。冬雪中香花開放,的確是異象,倒要請教一下一直教自己讀書的連先生這是何道理。
「王爺,大人,到了。」馬車穩穩當當地停下,車伕恭恭敬敬地道。
「王爺請。」伊呂做了個手勢,扶著瑞香下了車。
伊府的一切都按照統帥的制式建造,一絲不苟,也絲毫無僭越。瑞香隨意一掠眼,門前的石獅子脖上的纓也不多不少是十八個,真是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可見伊呂那已故的父親伊老將軍也算得一個古板忠臣。
踏進伊府坐定,便有婢子奉茶,茶香清醇,水色碧綠,確是不可多得的好茶。瑞香好整以暇地品了幾口茶,就聽到內堂衣衫窸窣似是有人走出,抬頭看時,已見到一個秀美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萬福行禮道:「平靖王爺有禮。」
這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滿月樓紅牌清倌流媚姑娘了。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但人不如名,一絲媚氣也無,竟是清秀如蘭,幾乎見不到風塵的痕跡。
「媚兒,你出來做什麼?」伊呂皺眉道,「回去!」
流媚嫣然一笑,道:「聽聞平靖王病中時便對流媚親手醃製的梅子青睞有加,如今王爺親臨,流媚怎能不出來瞻仰王爺的風采,感謝王爺的知遇之恩呢?」
伊呂依舊皺著眉頭,瑞香卻聽得來了興趣,道:「知遇之恩?」
流媚笑道:「王爺深居簡出只怕還不知道,那位莫嵐少帥來這裡取了兩次醃梅子,上門來討梅子的人一時之間險些都把門檻踏破啦。這下流媚可放心了:若往後流媚無依無靠了,還能靠賣醃梅子為生呢。」
她一番話說得俏皮,聲音有婉轉好聽,瑞香也跟著她笑起來,這番的笑容卻真切得多了:「原來如此,那府上醃梅子可還有麼?我可想念得緊。」
「自然是……」流媚拖長了調,「沒有了。不過王爺還要的話,流媚可以將獨家醃製秘方告訴王爺。」
「哦?秘方?」瑞香眉毛一挑,轉而便對伊呂道,「伊統帥,還請你迴避一二,我要向流媚姑娘討教。」
「這……王爺……」伊呂張口結舌,只得轉向流媚,「媚兒,不要胡鬧!」
「我才不是胡鬧。」流媚不服地將他往內堂推,「去去去,我的獨家秘方可絕對不能外傳。你這只會打打殺殺的粗人可沒那福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