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卷 紅顏-兵符 第十章 伊呂
    放生池裡早就只剩下了霜凋荷葉。池邊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青衫男子,負著手低了頭望著池中的游魚,時而跺跺腳,已是不耐煩的神氣。

    「伊統帥有禮。」

    身後一個清朗溫文的聲音響起,伊呂轉過身來,打量了一遍面前捧著暖手爐的病弱少年,實在難以將這個形象與旁人口中驚才絕艷的平靖王聯繫起來,愣了一會才記起行禮:「伊呂見過平靖王爺。」

    瑞香瞇著眼睛笑起來,伊呂的樣子跟他想像中的一樣,丰神俊朗,充滿陽光的年輕人,讓人看著就覺得很美好。瑞香開口前總是笑,笑起來眼角有些微的小細紋,顯得柔和而清澈:「罷了,這裡是清修之地,不宜多繁文縟節。」說罷他四周看了看,忽然道,「怎麼伊統帥沒有帶流媚姑娘來麼?傳聞伊統帥近來對流媚姑娘憐惜得緊,走到哪都帶著。我出行不便,卻也早聞流媚姑娘的才名,正想趁這機會聽上一曲浮隱瑤枝呢。」

    伊呂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怎麼平靖王爺費盡心機,寧願把自己弄病了來訛我府上的梅子也要給我傳個信,只為聽流媚彈琴麼?那平靖王爺實在不必如此費周折,直接同我說便是了。」

    瑞香一怔,伊呂為人城府不深,心思往往寫在臉上他早有耳聞,也早已料想過伊呂的反應,卻不料他會推斷出自己故意裝病去訛梅子,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伊統帥多慮了,前些日子我的確是有些不適,托統帥的福,早已大好。今日約見原如紙上所寫是為阿翎的事……說起流媚姑娘,只是一時順口罷了。」

    「那麼王爺該知道流媚的身份並不適合『一時順口』。」伊呂顯然是那類一愛即愛一憎即憎的人,對瑞香的第一印象不佳,接下來的口氣再也好不到哪裡去,「有正事找伊呂,伊呂定當洗耳恭聽,只是無關的事就不必多提了吧。」

    「是,我失言了。」瑞香微微欠身,「實則是仰慕已久,有些欠考慮了。況且今日之事,與流媚姑娘也不算毫無關係。只因……我要說的,卻是阿翎的終身大事。」

    伊呂默然,緩緩道:「阿翎的終身大事,王爺該找阿翎的父母商量才是,我這個外人,實在不適合參與。」

    「阿翎……」瑞香喃喃道,「統帥看來與阿翎交情匪淺。阿翎雖然從小混跡於軍中,不若尋常家女子般規矩多多,可是閨名倒也不是人人叫得。聽說三年前,西方軍中有人與南方軍中人不知因什麼原因起了口角,後來竟發展致鬥毆事件。莫統帥因此大發雷霆,要將參與鬥毆的西方軍中人全部處死。後來,還是得伊統帥您的求情,才留下了他們的命來,是麼?」

    伊呂又是沉默半晌,才輕輕應道:「沒錯。」

    「據我所知,當時……」瑞香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悠遠而游離,「當時阿翎的父親還是白虎營的一名小卒,因這事險些被處死。因此伊統帥於阿翎家有大恩,從此後兩家也有所往來,接著就如同很多流傳於世的故事一樣,佳人芳心暗許。」

    伊呂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原來什麼都瞞不過平靖王爺。那麼今日平靖王爺是為阿翎做媒來了?」

    「算是有這份意思。」他既然這麼說了瑞香說話就完全不拐彎,「阿翎是好女孩。」

    伊呂苦笑道:「好女孩並不一定是我想要的妻子。」

    瑞香突然覺得心下一陣酸楚,差點就將「阿翎拼了命地想救你你明白麼」給喊了出來。他並不懂偽裝下的虛假太平盛世有什麼意義,但是他的父皇願意這麼偽裝,他也願意這麼看到。只要伊呂娶了阿翎,只要伊呂娶了阿翎……那麼什麼都可以解決,只要伊呂娶了阿翎。

    可是,世上的事永遠如此,莫不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就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三年前,那不正是阿翎開始叫他平靖王再不叫他瑞香的時候。

    所有人都以為阿翎和他是因為那次驚馬事件才開始疏遠,卻不知是因為驚馬事件後引起的南方軍中的小卒冷笑了一聲「沒想到皇上寵愛的就是這麼個早死的傢伙」,一向疼愛他的雲衡暴起怒罵,直至鬥毆,直至——莫斂下令將參與鬥毆的士卒全部處死。

    這就是阿翎會不惜指揮軍犬攻擊莫嵐也不允許他找那個詆毀自己的小廝麻煩的原因。

    她怕看到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而已。

    雲衡出事後阿翎曾經放下所有矜持和驕傲,請求他去跟莫斂說情放過自己的父親。可是當時的瑞香卻硬是做出了鐵面無私鐵石心腸的作派,任憑阿翎怎麼說都沒有答應。

    瑞香清楚地記得阿翎轉身離開自己府裡時的眼神,從來都剛強的女孩眼睛裡佈滿悲哀和憎恨,最後只說了一句:

    「小女子明白了,往後,再不勞煩平靖王爺。」

    平靖王爺四個字,字字重愈千斤。在後來的所有時間裡只要偶然想起,都能壓得瑞香透不過氣來。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決定是對是錯,只知道自己的確是,欠了阿翎。

    就算沒欠過,那又如何。

    憑自己這樣的身體,能夠給予阿翎什麼樣的承諾?

    「再不勞煩……平靖王爺。」阿翎說,再不勞煩他。

    可是她肯為了伊呂回來求他,她肯為了伊呂一步一步算計他,她肯為了伊呂重新叫他瑞香,她肯為了伊呂向他下跪!

    瑞香閉目半晌,覺得胸口一陣閉塞的寒意湧起,堵得自己呼吸困難,氣息彷彿都停滯在了胸口,再也動彈不得,腦中一暈,就頭重腳輕地搖晃起來。忽然感覺一隻溫暖的手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霍然睜眼,卻見伊呂一臉的擔憂緊張,猶豫道:「你……沒事吧?」

    瑞香一張口就是嘴角一彎,又笑了出來:「沒事。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還沒有差到這個地步。此處說話不便,池邊又陰寒,伊統帥如果方便的話,能請我去府上坐坐麼?」

    伊呂見他臉色的確不好,儘管瑞香手中的暖爐依舊溫暖,但他剛才觸到的手腕皮膚卻冰冷異常,彷彿永遠不會再有溫度。當下只得道:「如此還請王爺屈就一下去舍下休息。」

    瑞香道:「多謝。」聲音虛軟而疲累,卻是真正的什麼都不想說了。

    伊呂扶住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左右看看沒有什麼人注意,半扶著他半抱著他向外走去。看著瑞香靠在自己胸口的腦袋和蒼白的臉色,他忽然起了一種莫名的想法。

    平靖王……是個可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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