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砂 崢嶸 第三十八章 卻是舊時簪花人(一)
    寶慶四年四月初二,大酉帝闕鳳儀殿。

    裕德帝慕容晟的手裡正拿著印著朱紅火漆的邊關急報。八百里快傳的文書,從紫霞關到遼陽京不超過三天。

    他原本俊逸溫文的臉此刻佈滿陰霾,薄薄的嘴唇緊抿一線,很久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殿中的蜜蠟燃了過半,柚香也添了好幾回。皇后時不時的看他,秀眉微蹙,手中一下一下的撥弄著腕上的金釧。

    皇帝起先許諾今日要留宿鳳儀殿。為此,皇后早已經沐浴淨衣,焚香洗塵,只為了等他——她的夫君已經很久沒有駐足此處,縱然貴為皇后又如何?她依舊要和很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

    但是這一封火漆加密的急報從滿臉惶急的秉筆太監手中呈上的時候,她的期待就被徹底打碎了。

    白朔如意侯血洗持劍山莊。紫霞關五百先鋒守軍遭遇雪崩襲擊,所有的證據都表明是白朔單于斑雎勰所為。這是張狂的挑釁!

    皇后偷偷瞄到文書一角,也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北方兵亂一直存在,但自從十數年前龍虎二將重創六國聯軍於紫霞關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正面為敵。可是如今,虎騎將軍朱佑舜亡故多年,龍騎將軍奚仲看護京畿,少將奚月華驅逐西南蠻夷未歸……帝黨之中餘下的將領不是老邁就是弱冠,皇帝身邊竟找不到一個可用之人!

    她攢緊了手掌。慕容晟繼位不久,朝政並未盡數收歸,帝黨力量尚且羸弱……難道真的要去求助於太后麾下的那些老頑固?

    她想起自己的姑姑,眼中閃現出隱約的刻毒。那個大酉國最尊貴的女人曾經對她說:「子墨,你只需好好安頓著後宮,皇帝的政事可不是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插得上手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慈祥,卻也處處透著機鋒。皇后聽得明白,叫她不要管,因為她自己要管。這個帝座是德馨太后一手帶著慕容晟走上去的。走上去,就下不來了。

    皇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他不想一直受制於人,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母親。若這一次不能啟用帝黨的人領兵,不光先前的一切部署都將付諸東流,帝座之旁也會受到更多的掣肘。向太后求助,他不肯,她也不肯。

    大酉最尊貴的男人只有一個,最尊貴的女人也應該只有一個!

    她想了想,輕聲試探道:「皇上,已經很晚了。」

    慕容晟一驚,回神道:「既然如此,皇后先歇息吧,朕還有些國事要想。」

    皇后頓了頓,大膽問道:「皇上可是為紫霞關一事憂心?」

    慕容晟驟然抬頭,半晌才道:「皇后原來知道了。」

    「臣妾也是方才看到了一眼——這麼急的關報,一定是大事。」皇后朝他坐近了些,體貼的替他拉攏明黃金線盤龍的披風,道,「臣妾是婦道人家,這些國家大事本不便多說。但臣妾既然身為一國之後,也想替皇上分憂。」

    皇帝一向不喜後宮干政,但他此刻心思煩亂,隨口便道:「皇后之意如何?」

    「皇上是為紫霞關守軍費心?」

    慕容晟抬眼看她,隨後頷首道:「不錯。朕的確在想此事。」

    皇后道:「眼下奚老將軍替皇上看著京畿,少將軍又在西南——聽說還沒到雅丹城便遇到了望月蠻夷的糾纏,一時半刻也不回來。紫霞關一事卻刻不容緩,依臣妾愚見,心中倒另有兩位領軍之人。」

    皇帝微微的瞇起眼睛,淡淡道:「如果是母后的人,皇后就不必說了。前朝老臣年高體邁,朕不敢勞動他們。」

    皇后心中雪亮,面上卻有一絲委屈,低頭歎道:「臣妾一心為皇上著想,皇上卻疑心臣妾。姑姑那裡有些什麼人,我可不認得……」

    見她眼眶微紅,嬌聲細語,慕容晟忍不住心中一軟,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皇后多心了。你心目中的人,不放說來聽聽?」

    皇后抿了抿唇,這才斂容正色道:「第一位,便是祁陽的魏王。」

    「四弟?」慕容晟愣了愣,沉吟良久才緩緩搖頭,「不可。四弟的郡國軍要替朕守著京都的西南門戶。蜀王如虎狼窺伺,朕焉能不知?若是將這二十萬郡國軍撤了,難保他趁機作亂——此次奚少將未到雅丹便遇襲圍困,那些蠻夷消息靈通真假莫辯,朕疑心正是蜀王的手筆……」

    他凝神思量,禁不住多說了幾句,卻又突然打住,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道:「皇后屬意之人還有那一位?」

    皇后早知道他不會讓魏王帶兵出征——不光為了震懾西南的蜀王,也是為了防其擁兵自重——皇帝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卻對各位郡王都有所忌憚。宮廷之內無父子,這是上位者不得不有的顧慮。

    她淺淺一笑,斂衣而起,走到院中的瑞獸青釉花缸旁,伸手折了一枝菡萏,又走了回來,將之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看著那支猶帶夜露半開未開的花,心中頓時省悟:「何……你是說他?

    「正是他!朝中有此名將,皇上卻棄之不用,豈非可惜?」

    「可是當初何妃一死,先皇便將他……」皇帝一頓,手掌緊緊的攢起,「不對,是母后!……軍政司大將軍何倥傯被疑欺君削爵流放,那一年是隆華十三年。」

    「不錯,正是我與皇上大婚的那一年。」皇后的臉上露出一絲嬌羞,幽幽一笑,「這雖是先皇頒下的聖令,卻是太后做的主,雖說那時候是為了皇上著想……」說到這裡她略微停了停。軍政司大將軍何倥傯是何氏外戚,手中握有重兵。何妃死後,成為朝中扶持信王最強勢的力量。德馨太后一向視之為眼中釘,那一年終於極力謀劃,攛掇先皇將戰功卓越的何倥傯卸去兵權,流放西部邊城做了一個小小的總兵。其黨羽也在其後數年被太后剪除乾淨。

    這些往事觸及朝政密辛。皇帝並不願意提起,因此皇后也不再多說,只是隨口接道:「當年的事與皇上並無關係,皇上何不借此機會施恩,將何將軍召回京城?何將軍蒙受聖眷,也定會為邊關之事盡心盡力。」

    皇帝思慮頗多,依然有些猶豫:「可是何倥傯畢竟是三弟的舅舅……」

    「信王殿下不擅武略,況且他人在京城,一舉一動逃不過皇上的眼睛——「皇后繼續道,「事有輕重緩急,皇上請三思。」

    皇帝又陷入沉吟中,半晌才抬起頭來道:「皇后說的朕還要仔細商榷。」說罷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安歇吧。」

    皇后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話,上前傾身道:「臣妾替皇上更衣。」

    皇帝見她一雙素手雪白,湊近了看去,面容雖然依舊美麗,眼角卻有了微微風霜的痕跡。他忍不住想起多年前兩人成婚之時,少年夫妻,鶼鰈情深。她亦每日替他更衣,一樣的素手羅扣,卻已是此去經年。

    她或者不是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卻是陪伴他最久的那個人。結髮夫妻,焉能無情?

    這麼多日子對她不聞不問,雖是因為周氏姐妹得寵,卻也因自己對太后的不滿抗拒所牽連,她不過是一個深宮女子,又有什麼錯呢?

    他忍不住情動,握住她的手,柔聲喚她的小名道:「子墨……」

    皇后的臉上飛起一絲紅暈,不勝嬌羞的低下頭去,輕聲道:「皇上已經很久沒有叫過臣妾的名字了……」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帝后二人相攜入內,殿外春風輕拂,暖意醺然之間,猶帶了一絲未盡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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