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廿八日近,持劍山莊裡的人也越來越多。
提早來這裡的大多是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其中不乏久已成名的名宿前輩。一片賀喜聲中,莊主顏陌卻不見一絲歡顏,神情反倒越來越凝重。
月影知道此事必定與慕容蘇送來的那枚劍墜有關,卻又不能當面向顏陌詢問。再加上貝葉書和顏嘯雲沒有如期歸來,她心裡更是籠上了一層陰影,總覺得在看不見的地方,正有無邊黑暗慢慢逼近。
壽辰的前一天晚上,顏陌終於把無重、季芒和月影三人叫到了房中。
月影知道有事,心裡不免惴惴。顏陌素來是頂天立地,萬事一力肩承的男人,就連兒子顏嘯雲都很少與他分擔。明天是大喜的日子,不是事態嚴重,他也不會在這時候找他們。
她推門而入的時候,另外兩人已經在座。燭光跳躍,映得屋中一片明暗不定。
顏陌神情一凝,沉聲道:「今日請三位前來,是我有事相托。」
他將那「我」字咬得很重,座下三人臉色微變。雖然還沒有明說,但這樣的語氣卻教人驚心。
他一字一字,平靜穩定:「明天壽宴,恐有大亂。」
「顏伯伯……」月影忍不住離座而起。顏陌朝她微微一笑,道:「月影,我日間憂慮,你都看出來了吧?」
她皺了皺眉,眸色黯淡了幾分:「顏伯伯,對不起。」
「不用自責。對方既然要把這件東西送來,就算不是經過你的手,也會經過別人的手,避不開的。」他朝她輕輕的擺了擺手,示意三人上前。桌上鋪著一整張虎皮,正中端端正正的放著月影帶來的那枚劍墜,古樸的紋樣,被燭光鍍上一層淺淡玉色。
季芒見慣了各地的往來珍奇,忍不住驚道:「這玉上的紋樣是白朔貴族的家徽!」
「季芒說的不錯。」顏陌的手慢慢的撫過劍墜,聲音帶了一絲暗啞,「這個劍墜的主人,是來取我性命的。」
三人聽得心中一震,無重口中輕輕宣了一聲佛號,月影的手則緊緊的握了起來。
顏陌原本凝重的表情此刻卻微微柔和,道:「二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位白朔女子相愛。她是白朔的貴族之後,精於馬術。每次我們去草原上賽馬,我都跑不過她。」
持劍山莊的莊主,人人景仰的大英雄,此刻卻彷彿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他的語氣沉緩而溫柔,道:「那個時候我不過和嘯雲一般大,很是無法無天,父輩的話根本不放在心上。心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娶她為妻,但是……」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三人都知道這之後必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因為顏嘯雲的母親並不是白朔女子。
「有一天持劍山莊接到消息,說有白朔的刺客欲過紫霞關南下,謀刺大酉皇帝。我年少氣盛,主動請纓前去阻截。果然在關外等到了一群武藝高強的白朔兵將,雙方一言不和就動起手來。那時我的太宇沉波劍剛剛習成,這一番廝殺慘烈,至今還記憶猶新。」他微微一歎,眼中神色有幾分黯然,「那一戰,雙方都折損了很多人手。我也身受重傷,拼盡全力才將那群白朔刺客斃於劍下。」
三人俱是心思剔透,見他神色淒苦,語氣有異,一句「莊主為國為民,英雄了得「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各自垂頭靜默不語。
顏陌歎道:「我原本以為如此就可以免去兩國之間的一場紛爭,誰知隔日聽到消息,被我殺死的那一群人中間,竟有……她的父兄同族!」
月影心中覺得不忍,勉強道:「顏伯伯是為了邊關安寧,這不是你的錯。」
誰知顏陌卻緩緩的搖了搖頭,語聲越發沉痛:「如果事實真的是這樣,那麼就算她恨我一輩子,我也不會後悔。但是這一場殺戮,卻只是白朔單于的陰謀。他放出刺客的假消息,借我持劍山莊的劍剪除扶持新帝的舊臣,藉機挑起邊關戰事……等我知道真相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不能挽回。她本有大好家庭親厚家人,如今卻因為我的緣故只剩下孑然一身。」
「她心中恨我,但往日情深愛篤,卻下不了手報仇。最後見面的時候,我亦萬念俱灰,將她親手贈我的劍墜送還給她。我平生欠她太多,因此許諾將來只要她拿著這枚劍墜來找我,就可以隨時取我的命。」
聽到這裡,三人心中早已覺得凝滯沉澀,忍不住望向桌上的那枚泛著淡光的玉墜。這毫不花俏的一件死物,竟承載著這樣的血淚往昔……
沉默之後,還是季芒先開口,他的聲音沉在喉中,劍眉蹙緊道:「顏莊主如今是天下人的顏莊主,已經不能輕言生死。這種年少時候的陳年舊約不理也罷。」
顏陌一愣,倒是笑起來:「你是叫我毀約?」隨即正色道,「大丈夫一諾千金,對國對民如是,對家對親亦如是。顏陌如果連這一句承諾都做不到,何以立足天下?」
這一句擲地有聲,三人知道多勸無用,只聽顏陌繼續道:「這本是我當年種下的因,總有一天需要償還這幾條性命。她若要來,我也不會怕死,只是如今莊裡賓客雲集,我擔心有人利用這個機會作亂。」
「我本想等嘯雲回莊之後把莊中事務交代於他。但他至今音訊全無,我卻不能再等了。此中憂慮不能多言,人心惶惶必定更添事端。我考慮再三,將因由告知三位。三位都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明日如若有事,還請多加護佑。」
他的語氣沉著堅定,三人也是肅然起立,垂首相應。
而窗外,關山冷月,夜色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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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顏陌的屋子,三人各自沉默了片刻,突然同時道:「我想……」
話一出口,又都停了。無重微微一笑,季芒攤了攤手,示意月影先說。
她也不推辭,道:「我在想,雖然顏伯伯要信守諾言,別人卻可以不必。如果真的有人來囉皂,我們替他擋下,不讓這諾言有機會實現也就是了。」
季芒聞言朗朗一笑,拍手道:「月影所言,正合我意。」眼神一轉:「無重,你呢?」
無重語意柔和,淡淡笑道:「顏莊主一人身繫邊關大局,的確不應囿於生死之諾。」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一切平安就好,若有什麼妖魔鬼怪來搗亂,本大爺叫他有來無回!」季芒拔開腰間的酒葫蘆痛飲了一口,長歎道,「也不知明天究竟會怎樣……我親眼看到葉兒留下的消息說她和顏嘯雲已經回來,照理說,現在無論如何都應該到了的!」
三人又稍稍商議了幾句便各自告辭。月影獨自一人回房,走了幾步卻又忍不住停下腳步,只見四周風聲颯然,遠山月色蒼茫,那種明明知道有陰謀在身邊發生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如潮水般湧來,將她生生的吞沒。
劍墜,是她帶來的。那人親手交給她,讓她作為賀禮送來的東西,竟然會是顏陌的催命符!她一直不離他左右,卻竟然還是疏忽了……他千里迢迢的隨她來此,果然不是一時興起。
他再一次把她置於危險之中,可是為什麼這一次她沒有勃然憤怒,只覺得惶惑?
慕容蘇,慕容蘇,你到底……要做什麼?
她靜靜地站著,直到一種冰冷刺骨,叫人絕望的寒氣突然間瀰漫開來,讓她渾身的神經都在一瞬間緊繃。這種感覺,她忘不了!
她猛然回頭,對上一雙凝碧的眸子,眼光清澈如水,漾著一股天真的清氣。但眼底卻隱隱泛起嗜血的幽光。
低低的聲音似近又遠,帶脈脈的笑意:
「原來你叫月影……月亮的影子,這名字很不吉利呢。」
她的瞳孔倏然凝起:「如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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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覺得這一章有些傳統武俠的感覺,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