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明 正文 第二卷 京城風波惡 第七十九章 方從哲的應對
    門緊閉,窗開著,有陽光,陽光落在窗前的書案上,帶來了窗旁那叢臘梅的剪影,有風吹過,那影子便在桌面上微微搖動,從那疊高高堆起的案卷移到了左側的筆架之上,稍微沾了一下,便又退了回來。

    方從哲坐在書案之後,與殿試時的他相比,如今的他顯得更為憔悴了,兩鬢的髮絲完全花白,眼袋浮腫,眼圈黝黑,下頜的鬍鬚因為沒有整理過,顯得凌亂不堪。

    他凝望著書案上的那叢黑影,眼神呆滯。

    「叩!叩!」

    緩慢的有力的敲門聲有節奏地響起,方從哲抬起了眼皮,從那敲門聲他可以聽出,這是跟隨了他多年的老家人方鴻特有的節奏。方鴻跟隨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習性,若是他躲在書房內,緊閉房門,就足以證明他不想被外人打擾,如果,方鴻仍然會前來敲門打擾,多半是有著什麼重要的事情。

    「進來吧?」

    方從哲喊了一聲,聲音中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薩爾滸一戰的失敗,帶給了他沉重的壓力,一邊忙著善後,想著該如何穩定遼東戰事,防止建奴逼近,另一方面則在擔心自己的前途,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身後虎視眈眈,盯著他屁股下的這個位置,現在只是不發而已,一發便牽動全身,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等待敵人發力,然後再伺機反擊。

    「趙大人求見!」

    門被輕輕推開,方鴻略顯佝僂的身影出現在屋內,陽光照射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地撲到了書案之前。

    方從哲的身子不禁往後縮了一下,靠在椅子的靠背上。

    方鴻口裡地趙大人乃是他地門生兵部給事中趙興邦。因為派發紅旗催促楊進軍一事。趙興邦一直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皇帝雖然不開朝會。不見群臣。但是。像薩爾滸大敗這樣地事情。他還是要過問地。方從哲是內閣首輔。一人獨相。在這件事情上也不可能一手遮天。趙興邦如此擔憂自己地前途和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

    怎麼辦?

    見?還是不見?

    方從哲摸著下頜雜亂地鬍鬚。蹙起了眉頭。

    他知道趙興邦拜訪自己是為了什麼。他也知道趙興邦會說怎樣地話。甚至對方地神態。語氣以及動作他都能猜到!

    說實話,在自己都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還要出言勸慰對方,方從哲只覺得一股疲倦從心底油然而生。

    既然還未決定該怎樣做,也不知道該對這門生說什麼。就此拒而不見?

    「趙大人說他有重大的事情回報!」

    方鴻加了一句。方從哲抬頭瞄了他一眼,這個方鴻和他從小長大,書僮,管家,年歲老了之後,便只在自己身邊服侍自己了,他不是這麼多話的人。

    「叫他進來吧。」

    沉思片刻,方從哲終於有了決斷,他讓方鴻讓趙興邦進來。

    方鴻出去後不久。一個人從屋外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未見人影,先聽人聲,只聽得一陣讓人肝腸寸斷地哭喊聲從外間隨著那人的身影跟了進來。

    「恩師啊!救命啊!務必救學生一命!」

    話音落下,那人奔到了書案之前,猛地跪了下來,平平砰砰,磕起頭來。

    「起來,什麼事情讓你如此慌亂。天塌下來了?作如此小兒女態,成何體統!」

    方從哲面色一沉,從書案後站起來,厲聲呵斥。

    那人停下了磕頭之舉,抬起手,用長袖擦拭自己的臉,嗚嗚咽咽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後,他放下手。露出了一張佈滿恐慌和焦慮的臉。

    「興邦。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如此慌亂!」

    方從哲仍然站立著。他放低了聲調。

    趙興邦膽怯地瞄了方從哲一眼,見方從哲神色嚴厲,他低下頭,小聲地說道。

    「恩師,學生有個密友,一向和東林那批人來往,他派人捎來了一句話,說是東林已經和齊,楚等黨聯手,動用他們手中的言官,明日一早便會集體上疏,彈劾學生,說是薩爾滸一戰之所以失敗,乃是因為學生發紅旗催促楊大人用兵,輕敵冒進,方有此敗!說是若不把學生當做國賊處置,百官不服啊!」

    要來的終究是要來啊!

    方從哲沉默著坐了下來。

    沒有聽見聲音,趙興邦悄悄抬起頭,偷瞄著方從哲,陽光橫在他和方從哲之間,明晃晃的,一時之間,他看不清楚方從哲臉上的表情。

    說實話,趙興邦也預感到了那些人會彈劾自己,誰叫自己留下了這麼大一個把柄給人呢?若是那些人不利用這個機會來攻擊自己,攻擊恩師,那才真是奇怪了!

    他的心很忐忑,丟車保帥,只要懂得下象棋地人都知道這一招,趙興邦自然也明白這一的招數,自己很有可能成為被丟棄的那只車啊!

    雖然,派發紅旗催促楊進兵,那是恩師地意思,但是,這些不見文字,恩師若是將此推得一乾二淨,自己唯有將這大大的黑鍋背起來,死路一條啊!這薩爾滸大敗,不曉得多少文臣武將要成為替罪羊,自己多半會是其中的一位!

    趙興邦的擔憂不無道理,方從哲要想擺脫因為薩爾滸大敗而帶來的政治危機,只能採用快狠準的策略,盡量將自己和遼東戰事的失敗割裂開來,要想割裂,必要時,丟車保帥也在所難免。

    雖然,這樣做,難免對不起趙興邦,以及其他一些人,然而,官場之上。容不得心慈手軟之輩啊!

    就算是對不起,也只能對不起一次了!

    「對了,差點忘了有一件要事需要稟告恩師!」

    趙興邦吸了一下鼻子,然後說道。

    要事?

    方從哲這才想起因為趙興邦有重大的事情要告訴自己,這才讓他進來的,他摸著自己地後頸。用力地揉了一下,然後說道。

    「興邦,什麼事情,你說吧!」

    趙興邦向前一步,來到書案跟前,身子緊貼著書案,他的身子向前傾斜,小聲地說道。

    「恩師,學生探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東林那些人這次行動表面上是攻擊學生,其實,矛頭指向的是恩師。」

    「哦!」

    方從哲應了一聲。

    東林黨人喜歡叫囂打大老虎。趙興邦是大老虎嗎?自然不是,自己才是東林黨人心目中的大老虎,藉著趙興邦來攻擊自己,這是應有之意啊!何須如此驚訝?

    他凝神望著趙興邦,半晌不語。

    「他們決定集中火力攻擊學生,恩師若是對學生稍有維護,他們便掉轉火力,攻擊恩師,務必要將恩師趕下台。恩師若是對學生不施援手,他們便會四處宣揚,說恩師你冷酷無情,豈能為天下表率!」

    「哼!」

    方從哲冷笑了兩聲。

    「那些傢伙,也只能想出這些陰損招數來!」

    對於趙興邦能將這事說得如此清楚,方從哲對此頗為內疚,是的,即便趙興邦將對方地攻擊伎倆說得明明白白,沒有絲毫的隱藏。方從哲還是決定不能為其出頭,惹火上身,還是那句老話,對不起也就對不起了!

    「這還不算什麼!」

    趙興邦臉上露出詭秘的神情。

    「聽聞東林有人和楊聯繫上了,楊為了保命,將恩師寫給他,催促他出兵地信交給了東林一派,兩者聯手,楊助東林對付恩師。東林幫助楊保住他的性命!」

    「什麼!」

    方從哲站起身來。一臉震驚。

    「楊會這樣做?」

    不待趙興邦回話,他從書案後行了出來。在屋中來回走動。

    「楊莫非以為這樣做,薩爾滸戰敗的責任便不會落到他頭上了吧?如果,他這麼想,還真是殊為不智,哼哼!我終於知道,他為何會戰敗了!……若是我還在台上,雖然無法使他免於罪責,至少也會保住他地性命,東林黨那些人上台,為了振奮朝綱,絕對會拿他開刀,他現在這樣做,無異於與虎謀皮!難道他沒有想過這些麼?」

    說罷,方從哲停下腳步,緊緊地盯著趙興邦,厲聲說道。

    「興邦,此信息可有謬誤?」

    趙興邦回望著方從哲,擲地有聲。

    「學生這消息也是從那密友處傳來,絕無虛言,人人都認為學生那密友是東林一黨,所以,他的消息絕對正確!」

    「哦!」

    方從哲點了點頭,眉頭皺得更深了,又開始了來回走動。

    趙興邦的視線隨著方從哲的身影挪動,他繼續說道。

    「因為陛下不開朝會,東林那批人不能像恩師這樣可以面見聖上,他們害怕將這封信遞交上來之後,被恩師所毀,故而,那些傢伙勸說孫承宗,希望他能將這封信通過皇太孫面呈給陛下,不過,孫承宗拒絕了,說是若為國事,那麼便該循正途,若不能光明正大,豈非和陰私小人同流!」

    「呵呵!」

    方從哲笑了笑,額頭上的皺紋少了些許。

    「這孫承宗到也強項,東林一黨啊!也非鐵板一塊!不過,我據聞楊漣和東宮太監王安交好,東林為何不走這一門路呢?」

    趙興邦笑著說道。

    「恩師有所不知,這封信並非落在楊漣手中,而是落在了某人的手中,非常抱歉,我那密友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那人或許和楊漣一夥不和,故而,並未將此信交出,而是想通過自己,行那扳倒恩師之舉!」

    方從哲冷哼了一聲。

    「孫承宗已經拒絕將那信經由皇太孫轉交聖上,那些人還能有其他地辦法嗎?陛下不見大臣,那些內侍恐怕也不敢冒這大險,替他們這些人出頭吧?」

    趙興邦收住笑意,面色沉重地說道。

    「東林黨中有一個叫謬昌期地老翰林,為人甚是狂妄,我那密友曾隨他前往青樓飲宴,那謬昌期曾在席上旁若無人地高聲說道,說他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日後,必能青史留名,我那密友趁其酒醉,旁敲側擊,那謬昌期說,他將恩師給楊寫地那封信交給了今科狀元郎,翰林院編撰楊瀾,皇太孫和楊瀾極其親近,所以,楊瀾必定不負其所托,必定能剷除恩師這個大,大……」

    「奸臣是吧?」

    方從哲冷笑一聲。

    「我是大奸臣,他們都是赤膽忠心的大忠臣,戲台上唱曲麼?真是好笑!」

    說罷,他沉默下來,想了一會,然後說道。

    「那楊瀾現在何如?」

    趙興邦沉吟片刻,輕聲說道。

    「楊瀾一向和東林親近,雖然是北人,卻被以南人為主的東林看重,像韓廣,夏新權這樣地人都對其極為讚賞,然而,殿試上楊瀾所做的那份策論,以實務為主,不講虛言,被好做大言,時常替臉上貼著一張聖人模樣的東林諸公所不滿,入了翰林之後,便被各位大學士擱置,將其打發到了藏書樓抄書!」

    「這麼說來,那楊瀾和東林一派也有嫌隙了!興邦,你若是爭取爭取,能將此人拉攏過來麼?」

    趙興邦面露難色。

    「學生和此人不熟,也一向少有交集,恐怕很難做到,不過,聽聞方文公子對那楊瀾很是欣賞,曾經在恩榮宴上公然承認狀元之位楊瀾理所應當,恩師也知道,以公子這般性情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很是難得啊!」

    「呵呵!」

    方從哲手拂鬍鬚,笑了笑。

    「興邦,你帶來的這消息非同小可,老夫承情了,至於那些人對興邦你的彈劾,你無需放在心上,到時候,老夫必定力保於你!」

    「多謝恩師!多謝恩師!」

    趙興邦滿臉喜色,急急俯下身去,向方從哲行那跪拜之禮,平平砰砰,一連磕了好幾個頭,有了方從哲的承諾,這條命暫時算是保住了,讓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趙興邦下去之後,方從哲回到了書案後,坐了下來,他沉默地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第二日,一份份彈劾兵部給事中趙興邦的奏章便像雪片一般向了內閣,然後,經由司禮監送抵萬曆帝地案頭。

    與此同時,方從哲動員手下的言官紛紛上疏,為趙興邦辯護,另一些人則把矛頭指向了那些彈劾趙興邦的官員,深挖他們的背景和隱私。

    一時間,朝堂上,指責和謾罵聲一片,熱鬧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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