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三月十六日。[]
禮部。
前幾日,已經專門清理出了一個場所,殿試之日,欽定的讀卷官便入住了這裡,殿試一結束,考生們的試卷被飛快送了過來,當夜,讀卷官們就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不過,這個時候還只是粗略地審閱一下考生們的卷宗,看有沒有污漬,筆誤之類的,正式審卷還是要待第二日大家已經充分休息一晚之後。
第二日,他們要從兩百多份試卷中找出出類拔萃的幾份來,確定為一甲之選,然後,送給內閣大臣批閱,由內閣大臣從中確定一甲的人選,決定其名次,待第二日,將一甲人選的對策送抵文華殿交由皇帝批閱,由皇帝親自決定狀元,榜眼,探花等名次。
至於剩下的那些卷紙,則由讀卷官評閱,上者為一等,下者為末等。
這時,讀卷官的評閱就比較粗疏了,兩百多份卷子,要在兩三日內,由區區幾人評出高下,難免有遺漏和謬錯之舉。
這一日,休息了一晚的九個分別來自禮部,吏部,翰林院,國子監祭酒的讀卷官齊聚一堂,他們將兩百多份已經糊名的卷宗平分成九份,然後各自審閱起來。
他們先把自己看好的卷宗選出,然後,依次交由他人審閱,最後,將這些卷宗擺放在一起,九個人再共同查閱,從中挑出幾份一甲之選。
不曉得名字,這樣讀卷官們也就沒有了舞弊的可能,在形式上似乎是如此。
實際呢?
這其中還是免不了有徇私舞弊之舉。
基本上,這能夠進入殿試環節的眾考生,像楊瀾這樣出身清貧的士子只是極少數。大部分士子都是家學淵源之輩,他們的父輩多為官宦。甚至,有的祖祖輩輩都是,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間。
自然,也免不了有許多士子和這些讀卷官扯得上關係。有地是他們的子侄,比如,方文就是方從哲地侄子;有的是他們的世侄,袁崇煥便算得上是禮部左侍郎夏新權的世侄;有的是他們的學生。有著這樣關係的人更是枚不勝舉了!
總之,雖然瞧不見卷宗上地名字,但是,他們對於和自己有關的那些士子的筆跡卻極其熟悉,有的。甚至對他們的文風也瞭如指掌,在這種情況。當看見類似地捲宗時,就難保某些人不徇了私情。
正德戊辰科(18年)),呂木冉被擢為狀元,是沾了同鄉劉瑾的光,內閣有意逢迎劉瑾,特擢用陝西人為首冠。
萬曆甲戌(174年))廷試,首輔張居正之子張嗣修亦在應試之列,張居正迴避不閱卷,次輔張蒲州(四維))擬定序次。將張嗣修擬為二甲首。
在中極殿為皇帝讀卷時,張居正通過大太監馮保,將張嗣修未讀卷放在宋宗堯、陸可教地捲子上,陳於御幾,結果沈懋學得首,張嗣修得次,而陸可教、宋宗堯被抑至二甲。
這些例子足以證明,這殿試中閱卷以及分等因為人情和權勢的關係,暗箱操作大有市場。當然。這其中也有秉公辦事之輩,並不全是這般下作。
成化丙戌(146年)榜。大學士李賢為讀卷官,其婿程敏政的廷試卷格外整潔,書法極為突出,考官們多建議擬為第一,李賢卻說論文不論書,結果擢羅倫為第一。
那麼,在這一科中,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
為了權衡其中的厲害關係,這次讀卷官人選的出爐甚是艱難,齊黨,楚黨,浙黨,東林黨等黨派的官員為了本黨的利益,互相攻擊,務必要保證自家黨派的官員在讀卷官中佔有優勢,以此來提拔本黨或是親近本黨地士子。
各派黨人吵得不可開交,快到殿試了還是沒有能確定最終人選,最後,首輔方從哲拍板了。
讀卷官的人選基本上都是從那些黨派的溫和派中挑選,這些溫和派雖然也算是黨人,但是和其他黨派的官員也有交情,都算得上是八面玲瓏之輩,在黨爭上也很少衝鋒在前,故而,這份名單出爐,算是勉強通過了。
夏新權便是其中的一名讀卷官,這次的讀卷官,出身禮部的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人,那人乃是東林干將,說起來,在這些考官中,屬於東林黨的也只有他們兩人。
「啪!」
夏新權聽得一聲巨響,他抬頭望去,只見一旁的某位來自戶部地讀卷官正拍案而起,滿臉怒色。
「狂妄!」
那官員大聲吼道,眾人紛紛側目,放下了手中地工作。
「各位同僚,你們來看看這份卷紙,此人乃真真正正的狂生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非殿試沒有落榜之舉,我必定要讓此子狼狽返鄉!」
「玉大人息怒!讓我等瞧瞧,這策論有何不妥之處!」
於是,那份卷紙便在眾人手中傳閱,看過地人基本上都如那個玉大人般難掩心中憤怒,皆呼狂生,皆喊該殺!
夏新權是最後一人接過那份試卷的,瞧見試卷上的字跡後,他心往下一沉,眨了眨眼睛,收斂心神,從頭到尾看了下去。
先前的那些策論,立論皆平平無奇,談到經義,簡明扼要,談到聖上,必呼英明,談到對策,則含糊其辭,雖然言詞瑰麗,文采不凡,然而,通篇都沒有說出什麼實在的見解,就算有什麼看法,也是人云亦云,毫無自己的特色。
這一份試卷則恰恰相反。
文采算不得了得,字句更是毫不出奇,沒有波濤洶湧般的排比,也沒有高低起伏的疊嶂,有的只是平淡到了極點的文字,以及一項一項的闡述。有關於怎樣解決大明帝國財政匱乏地各種方法的闡述。
歸納起來其實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收稅。廣開稅源,無稅不收。
最初瞧見這文,夏新權也甚為憤怒,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人,這文章毫無風骨可言,完全是**裸地拍聖上的馬屁。
誰都知道聖上喜歡收稅。喜歡與民爭利,這傢伙便從經義出發,盛讚聖上的收稅之舉,認為這是千古明君的作為,而且。還在策論中大言不慚地表達了對聖上的不滿,認為聖上只派內侍出宮收取礦稅。此舉甚是不妥,不僅礦稅,就連那些商稅也要大大的收起來,販賣之輩需要收稅,開辦工廠之輩亦須收稅,總而言之,此策論從頭至尾都散發出一股**裸的銅臭味來。
在策論中,那名士子論述了收稅地正當性。
他在文章中指出,大明朝的賦稅來自於農稅。然而,因為藩王勳貴,官僚士紳集團的擴大,土地兼併日益嚴重,真正承擔帝國賦稅的自由民越來越少,他們的田地同樣越來越少,於是,每一年地國家收入都在逐步下降,加上災荒不斷。\國家又要大力賑災。支出頗多,這就像做生意一樣。進的錢少,出地錢多,自然要虧本了!
這個問題,還怎麼解決呢?
官僚士紳乃是帝國的統治基石,自然是不能隨便亂動的,如此,唯有擴大稅源方是長久之計,他也拿做生意來打比方,若是生意人的進賬多了,能夠達到收支平衡,或是略有盈餘,這便是一門好生意了。
在他看來,如今,北方災荒不斷,但是,江南之地卻依舊富庶異常,江南的土地大多掌握在當地的士紳手中,因為土地不夠,所以無法繼續兼併,於是,這些士紳大多開辦了工廠,店舖,以此來繼續撈錢,然而,現在的朝廷卻沒有什麼正式的商稅,無法從法理上來收稅,所以,他懇請聖上,希望能讓內閣立法,公告天下,正式收取商稅。
策論寫到這裡,已經非常過分了,然而,更過分的還在後面。
這個士子隱隱提到了海禁,說是海禁禁得了平民,卻禁不得士紳,於是,沿海走私成風,如此,倒不如開放海禁,專門設立幾個市舶司,由他們來負責徵收賦稅,這樣一來,又是一大筆收
以上這些策論雖然讓戶部地那位官員感到震驚和憤怒,然而,這還不是最讓他憤怒的地方。
在策論的後面,那位士子建議萬曆皇帝,以內侍,錦衣衛,再加上官員為基礎,組建一個專門負責收稅的部門,由聖上親自監管,這個部門獨立對聖上負責,就連內閣也無權插上一腳,之所以如此,是為了三方監督,盡量避免貪腐的行為。
這段話一出,夏新權基本可以斷定這份策論沒有出頭之日了。
那個部門若是真的建立,不僅戶部被排斥在外,就連內閣也無權監管,如此,又怎能得到在座諸公的認可呢?
就算那人說得有理,就算他的辦法可以緩解帝國財政的困難,就算這個專門部門可以建立,但是,這部門也必須由官僚集團控制,讓那些內侍和錦衣衛加入其中,對文官們來說,這是**裸地侮辱啊!
殊為不智!
殊為不智啊!
夏新權忍不住搖了搖頭,他認得這筆跡,這筆跡地主人曾經做過幾份文章給他看,他認為對方是難得的少年老成之輩,不想,竟然激進如斯!
看走眼了啊!
要想解決國家地財政困難,這策論提出的建議或許是一個辦法,若是讓對黃白之物甚是喜愛的聖上老人家瞧見,或許會大為激賞,只是,這份策論多半沒有進獻到陛下眼中的那一天!
「末等!末等!」
一干官員皆高呼末等,夏新權自然也隨波逐流,贊同了事。=小說首發==
雖然,這科出了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不過,其中也出現了不少英才,大部分人的策論中規中矩。卻也有些人的策論才華橫溢,精妙不凡。就算提到了自己的建議,也語多隱晦,不像頭先那狂生大逆不道,讓人難以接受。
這一日,眾讀卷官便完成了任務,揀了幾份他們認為出類拔萃的策論送到了內閣大學士方從哲手中。
說起來,那份狂生地策論卻是第一個得出名次的。從這點來說,這些一甲之選也是大大不如啊!
方從哲地侄子方文也參加了本科殿試,按理來說,方從哲該迴避才是,不過。整個內閣只有他一人,他若是迴避。又該讓誰來決定一甲人選呢?
似乎交給任何一個人都不合適,所以,方從哲只好硬著頭皮上了,當然,也有言官上疏彈劾他,不過,萬曆皇帝皆一一駁回,斥其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萬曆四十七年。三月十七日。
文華殿。
方從哲躬身站在殿門前,他神態恭敬,站立的姿勢可謂無懈可擊,然而,他那不時游移的眼神還是表露出了此刻的他心情多少有些不安。
在他懷中,是今科一甲人選的試卷,一共有五份,其中,這試卷的主人有三位會從午門的中門行出。有兩人則只能掉落二甲。
方從哲之所以不安。乃是因為這五份試卷中有一份屬於他地侄子方文,若是方文榮登一甲。自己恐怕又要被言官們的口水所淹沒了!
只是,方文若真能榮登一甲,甚至中了狀元,也算是方家列祖列宗顯靈了,自己就算是身陷百官千夫所指,又有何妨。
深吸了一口氣。
方從哲瞇著眼睛,望了望遠處大殿的屋頂,那裡,一群不知名的鳥兒正展翅飛過。
他將手探入懷中,悄悄地將方文的試卷放在了第二位,到了這個地步,他終究還是有了決定,私情戰勝了公心,既然,當初張居正能如此,自己為什麼不能呢?
就在這時,一串腳步聲從大殿走廊那頭傳來,方從哲抬頭一看,見朱常洛和朱由校父子帶著一干內侍行了過來。
他忙整理官服,想要下跪行禮,這時,朱常洛已經瞧見了,忙高聲說道。
「方大人,免禮!」
方從哲做過朱常洛地老師,那時,朱常洛還年幼,所以,兩人的關係不錯,既然朱常洛叫免禮,他也就不再矯情,借坡下驢站起身來,躬身向朱常洛行了一禮,說了聲,太子千歲,皇長孫安好!
「方大人,這是拿今科殿試一甲地試卷來此朱常洛在方從哲身前站定,然後說道。
方從哲點了點頭,應了聲是。
「父皇叫我來陪他一起聽聽,希望這次方大人能為大明朝找出幾個人才來!」
說罷,朱常洛便帶著朱由校進入大殿去了,不一會,有內侍出來宣旨,召喚方從哲進殿,於是,方從哲便再次整理自己的官服,誠惶誠恐,後背略顯佝僂地踏入大殿。
進入殿中,行過大禮之後,殿上高坐在龍案後的萬曆皇帝叫人端來了一張錦凳,讓方從哲就座,然後,隨身太監將內閣擬定的一甲人選的試卷呈了上來。
萬曆皇帝今年五十六歲,因為久居深宮,不見陽光,他的膚色極其蒼白,雙頰瘦削,微微泛著潮紅,身體方面似乎有一些問題,還算高挺的鼻樑兩旁,一雙小眼睛,眼皮耷拉下來,看上去沒有一點精神。
此時,他正斜斜地靠在龍椅上,懶洋洋地注視著龍案上擺放的試卷。
朱常洛在在龍案附近的錦凳上,正襟危坐,神情恭敬,朱由校站在他身後,他地目光有些活潑,四處張望,最後也落在龍案上的那幾分試卷上。
萬曆帝瞄了方從哲一眼,懶懶地說道。
「方愛卿,這便是今科一甲的人選?」
方從哲忙站起身,點頭應是,萬曆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隨後,萬曆的目光在大殿內游移了一會,在朱常洛臉上停留片刻,他皺了皺眉,很快移開視線。落在朱常洛身後的朱由校身上。
「由校,你過來!」
「是!皇爺爺!」
朱由校恭敬地行了個禮。來到龍案前。
「由校,你也讀了好幾年的書了,今兒個,朕便考考你,這些才子的策論便由你讀出來吧?然後,爾和爾父在從中選出優劣來,排定座次。」
「是!」
朱由校點點頭。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隨後,便從龍案上按照順序拿起試卷朗誦起來,起初,因為緊張地關係。朗讀起來還有些磕磕絆絆,到了後來。便如行雲流水,沒有絲毫阻滯地念了下去。
萬曆帝瞇著眼睛,斜躺在龍椅上,若不是他地腦袋偶爾會上下點一下,旁人都會以為他睡著了,至於朱常洛,他地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自己地父親的身上,不時抬起頭來觀察萬曆的表情,雖然。他也告訴自己要好好聽朱由校朗讀的策論,但是,他很難集中精神到那上面去。
五份試卷,不多會便念完了。
大殿內一片寂靜,大家都在等候萬曆發話。
萬曆沉默了一會,稍微換了換坐姿,斜斜地瞄了朱常洛一眼,說道。「太子,聽了這幾位才子的策論。有何見解?」
朱常洛猶疑了一下。沉吟片刻,然後說道。
「這幾位士子地策論都是老成之言。其中也有獨到之處,大臣們之所以將這幾人選出來,也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是嗎?」
萬曆帝不為人察覺地扁了扁嘴,他望著龍案上已經拆開了封條,露出姓名的卷宗,掃了兩眼後,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望著方從哲。
「方愛卿,我記得這方文似乎是愛卿的親戚啊!」
「聖上聖明!」
方從哲慌了,只覺身後冷汗猛地一下便湧了出來,他忙離座而起,跪倒在地。
「臣惶恐,但是臣絕無半點私心,絕對沒有徇私舞弊之舉!天理昭昭,臣此心可鑒日月!」
「哈哈!」
萬曆笑了笑,坐正了身子,他笑著讓方從哲起身說話。
「方愛卿,何須惶恐,朕可沒有說你方某人有徇私之舉,舉才不避親,甚好!甚好!」
說罷,他不顧仍然戰戰股股不敢落座的方從哲,轉頭對站在龍案旁地朱由校說道。
「由校,以你之見,今科的一甲屬意哪三人?」
朱由校低著頭沉吟片刻,隨後,他抬起頭,面向萬曆,正色說道。
「以孫兒之見,若是從這五人中取一甲之名,未免太過偏狹了,在孫兒看來,這五人地策論雖然都文章工謹,才華出眾,在策方面卻沒有獨到之言,若是二甲,自然沒有異議,若是以一甲取之,則未免太過!」
「哦!」
萬曆面露訝色,不禁坐直了身子,朱常洛則擔憂地望著朱由校,顯然,他並不知道朱由校會說出以上那番話。
「由校,若由你決斷,又該如何選出這一甲人選呢?」
朱由校笑了笑,答道。
「若以孫兒之意,便將這兩百多份試卷全部拿來,細細觀看,就算遍地河沙,想必一定能找出遺漏之珠!」
「哈哈哈!」
萬曆大笑起來,轉身望向方從哲,正色說道。
「方愛卿,皇長孫的話你可曾聽見,還不快去將那些試卷拿來文華殿,讓皇長孫親閱,今科士子的名次,便由皇長孫一言而決吧!」
「啊!」
方從哲張大了嘴。
他很想勸諫皇帝,這樣做未免太過兒戲了,這樣做又置閱卷的臣工們為何地?然而,當萬曆冷哼一聲後,又想起自己剛才被萬曆抓到了辮子,於是,他只能跪拜在地,高呼萬歲,失魂落魄地離去了。
(嗯,拜求月票,被第五越拉越遠了,第七也越追越近了,兄弟們,要頂住!頂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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