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達知道,眼前流過的是自己的記憶。
看來那位新出現的維利烏斯小姐和自己發生了共鳴,所以記憶才會以這種近似幻覺的形態呈現。
此時在希達面前的是自己在熟悉不過的地方,尼特族的大圖館。在這看起來似乎永無止境的海當中自己度過了生命中的絕大多數時光,每一本在什麼位置,每一本講述了什麼樣的故事與哲理,自己都瞭如指掌。可以說,自己到此時為止的短暫生命幾乎都是和這巨大的庫連接在一起的,有時候希達覺得,這庫就像另一個自己,自己的記憶來自這裡,自己的思想來自這裡,最開心的事情在這裡發生,最悲傷的場景也在這裡演。
也正是在這裡,自己定下了這一生最高最不可動搖的準則-悲傷之中也能展現美麗笑容的人。
沒錯,這裡就是名為希達的這個個體的一切開始的地方,這裡就是宛如母親懷抱一般的最溫暖的存在,這裡的每一個角落都銘刻著名為過去的烙印。
現在希達正在揭開這無數烙印中的一個。
不過和莉斯不同的是,希達清楚的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回憶。看著安靜的坐在圖館正中的地毯看的自己,希達心中不由自主的湧起深深的懷念之情。以至於她莫名地有種想要過去撫摸小時候的自己的頭地衝動。如果可以的話,希達甚至想抱住頂著一張娃娃臉、後腦的頭髮也只能扎個短短的羊角辮的自己,然後撫摸著她的背脊告訴她:今後一定要努力哦……
是的。一個人努力,在這無盡的海裡,身邊只有母親留下來地諫言——
思考!拉普達是睿智的化身,所以絕對不能停止思考。
可惜的是,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既然在自己的記憶裡並沒有對突然出現的辮大姐姐那溫暖胸懷的回憶,那麼此時此刻的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那些事情的,實際此時的希達連在這幻象中自由移動都做不到。只能像看走馬燈似地等待著畫面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變換。
圖館頂部的大樹根須經過聽林師千年的改造而具備了螢光能力,那柔和的光芒從天頂緩緩落下,籠罩著坐在地毯當中的小女孩,周圍排滿牆壁的架那些脊燙金的標題反射著這光芒,就如繁星環繞在小女孩的身邊。
每一串「星光」都代表著在時間長河中留下濃重一筆的某一個人,記錄著他們地事跡,見證著他們的追求,所以小女孩的媽媽給這景象起了個很形象的名字——歷史地星空。
看著面前的一切,希達不由得感歎:有一年沒有仰望這星空了呢,不知道副司有沒有好好的對待這些珍貴的籍。不知道族裡的小孩們現在在聽誰講課,但願大家都能躲開自己離開時的那場騷亂——一定沒有問題的,因為自己只是個蹩腳的領導者嘛,只有象徵意義地自己就算離開也不會有太大地影響……但願如此。
在希達感歎的當兒,回憶中地小女孩還在一頁一頁的翻看著攤開在眼前地面的本,翻的聲音絲毫沒有破壞圖館裡的寂靜,反而讓希達有種愉快而懷念的感覺。希達轉動脖頸,看向擺在圖館那張回憶中的自己還無法夠到的大桌的沙漏,沙的平面已經接近那條紅線,而沙漏中央那纖細的沙流還在緩緩的向下流淌。希達知道。那個人就要出現了,記憶裡那個人從來沒有遲到過,她總是在沙漏平面到達紅線的時候出現在已經「交給」自己的大圖館,教導自己編製引導信息的辦法。xxxx首x發x以及身為拉普達而不得不緊記那些詠禮。
幻象中的小女孩似乎也意識到了那個人即將到來,所以她抬起頭看了看沙漏,又看了看眼前的本,頗為不捨似的歎了口氣,想要闔本,卻又禁不住翻開了下一頁。然後門響了,那個人推門走近圖館,似乎是不想打破館內的寂靜。她刻意的放慢了腳步。而坐在偌大的地板正中間的小女孩似乎故意裝作沒發現那個人,大概她是想趁著這個時候多看一點。
而看著這一切的希達卻摀住了自己的嘴。雖然此時這個空間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但她還是流下了熾熱的淚水。
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記那個人的容顏了,每一次回想也都只能想到一個模糊的影,但是,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的那個人的容貌卻依然清晰,原來自己從未忘卻那個人的模樣麼……
那長及腳踝的兩條細長的麻花辮,那清瘦的高挑的身材,那扁平的胸脯,還有那清秀的面容——原來她和現在的自己是如此相似的麼?
希達看著宛如自己鏡中倒影的那個女孩,淚水就止不住的從臉頰流淌而下,她輕啟朱唇,無聲的呼喚著那個人:媽媽……
身為一代拉普達的少女腳步輕盈的來到讀的小女孩面前,伸出纖細的手闔女孩面前的本。
「希達,來,課的時間到了,今天我要教你我們拉普達一族最為強大的詠禮……」
現在的希達當然知道那首詠禮,也對接下來的發展瞭如指掌。那個詠禮由於太過強大,對發動者的深層精神會有影響:它會吞噬拉普達一族精神當中與那些記錄了過去的第八粒聯通的部分,也就是說,這個詠禮的發動會消耗那些由拉普達記錄地歷史。會抹去那些對於人類來說非常重要的瞬間,會讓那些本應留名青史的人最終被後人所淡忘,永遠消失在時間之河地漩渦暗流之中……
希達清楚的記得當時的自己在聽完這個媽媽對這個詠禮的講解之後自己的反應。如果這名小女孩真的是記憶中的自己的話,她一定也會這樣做地……
果然,小女孩抬起頭,晃著一對羊角辮,皺著眉頭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向媽媽提問道:「既然這個法術那麼強的話,只要用它將我們腦袋裡的歷史通通燒掉不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剩下的時間就會好長好長,也不用急著找丈夫嫁掉然後生孩。所以就可以一直看一直看,而媽媽你也不用在明年就死掉了?這麼好的事情,為什麼我們不做呢?」
「希達。」早已身為人母的年輕女孩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永遠不使用這個詠禮,這是媽媽的決定,而且在媽媽轉入四時輪迴而你正式繼承拉普達的大司地職位之前,媽媽也會阻止你這樣做。至於你繼承了大司的稱號之後要怎麼做,那就要你自己去想了。是讓那些動人的故事都永遠消失、讓這幾千年來祖先們積累下來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以換取自己的壽命,還是背負我們一族長久以來的使命。度過短暫的一生,這都由你來決定。但是媽媽希望你在決定之前能夠多思考,不停的思考,直到你認為不得不決定的時候。」
那名和現在的希達有著相似地容顏的少女用閒聊般的語調,緩緩的說著這長長地句,生怕自己的孩聽不明白,她將小女孩抱在懷裡,輕輕撫摸著小女孩的背脊,同時盡可能的將最初靠近女孩的耳畔,從她的神態動作裡。首-發隨便什麼人都能看出她是多麼的希望自己的孩能將這番對於年幼地她來說還太過艱深地話語緊記在心。
而事實,她的願望達成了,她話語中蘊含地思緒確實傳達到了女兒的心裡。
在母親的話語說到一半的時候,希達也張開嘴。在這個空間中她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可她依然跟著媽媽一字不漏的背誦著,背誦著那早已銘刻在她心中的話語……
來自大樹根須的螢光溫柔的照耀著大圖館裡的三人,光芒輕微的有規律的起伏著,讓人想起生命最初的胎動,讓人覺得溫暖而舒適。
希達閉雙目,接下來的事情她全部都記得。
在母親去世之前的那段日,年幼的自己不只一次想要使用那個最後學會的詠禮摧毀那些被祖先強加給自己的重擔。可每一次她都忽然想起「啊。那個人的故事好久沒看了,看完再干」。就這樣日復一日,這個計劃始終沒有被執行。
而母親去世的那天,在母親的床前哭得一塌糊塗的自己突然離開了葬禮的現場,飛奔進記載了自己整個童年的大圖館,想要徹底砸碎那悲劇的源泉,可面對著那佈滿整面牆壁的「星辰」,那時的自己渾身顫抖著,終究是下不了手。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自己開始理解媽媽的決定的?
也曾經這樣怨念過——媽媽好狡猾,如果一開始就不給我看,不給我講述那些故事,情況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可終究自己還是下不了手。
就這樣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自己不得不結婚的日一天天逼進,結婚,然後把女兒養大,將自己背負的一切重擔交給她,將這被詛咒的生命繼續傳承,然後在早就計算好的日裡死去,這就是自己的未來。
於是日漸漸變得無趣,儘管母親的話語仍然時不時的迴響在耳邊——拉普達是睿智的化身,所以絕對不能停止思考——可是自己確實在漸漸的停止思考,日復一日的機械的記錄著被族人收集來的一切情報。
這就是拉普達的職責?
幻象中的時間之流在飛速的前行著,就算不睜開雙眼,希達也知道周圍的景色一定在不斷的變化。
現在應該進行到那一天了。自己在中偶然間看到之前未曾注意地那一句旁批的那一天。那是很多不同的字跡不斷重複地寫的同一句話,精通古代文字的希達只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無數代看到這行旁批的拉普達們。因為擔心寫這旁批的文字在未來失傳而留下的註釋。從頁最頂部的那行最古老的、已經完全無法辨認地文字開始,往下一行一行的看去,那簡直就是一部艾斯柯佳妮世界文字演變的簡史。
而在這密密麻麻的旁批的最下方,是一行希達最熟悉的字體——
我要成為一名就算身陷悲傷之中也能展現美麗笑容的人。
沒錯,那是笑容回歸的一天,那是生活的色彩再臨的一天,那是自己地生命再一次開始流轉的一天。
希達閉著眼睛回想著那一天的一切,然後她忽然感到奇怪——也許是因為人類對掌握在別人手中的強大力量總是充滿畏懼。負責刪除大圖館裡關於天地戰爭的記錄的那些人卻放過了對於傾聽者們的詠禮種類和功效的記錄,他們大概是想在未來和這些強大存在對壘的時候至少能知己知彼。按照這些記錄的記載,維利烏斯地一級詠禮應該是引發人內心的絕望和狂亂,最終讓人無差別的進入崩潰狀態才對啊?為什麼自己此刻回想起來的這一切,就算是媽媽辭世地那一幕都充滿了柔情呢?
因為你沒有停止思考,拉普達的傳承者喲
這聲音從自己心中傳來的時候,希達並沒有顯得太過驚訝,她在心裡對那來自陌生人的聲音說道:「在發現這是共鳴的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和你聯繫。維利烏斯的傳承者。」
你擁有我所見過的最堅強最美麗的靈魂,如果我也擁有這樣地靈魂,也許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謝謝您地讚賞,不過,我想問的是,能否請您停止這一切呢?我地朋,我所珍視的人們,此刻正在承受絕望和瘋狂的折磨,所以……」
恐怕我不行,我早已不是自己了……
「那麼非常抱歉。我恐怕不得不摧毀您了。」
恩,請你務必這樣做。
那個聲音說道這裡就消失了,而希達也緩緩的睜開雙眼。
這個時候,那飛快變換的幻象正好定格在這一瞬間——枯萎的巨木之下相對而立的黑髮少女和青年。拂過的清風撩起少女的那對長長的細麻花辮,也帶起了青年那為了扮酷而故意敞開的衣的衣角。
希達看著這一幕,瞇起眼睛很開心的笑了起來,緊接著幻象就像古老城牆的斑駁,稀里嘩啦的破碎、脫落,月光舟的艦橋再次回到了希達的視野裡。
希達用空識檢查了一遍周圍的空域,發現徐向北他們正被莉斯單方面打得落花流水東躲西藏。必須要快一點才行,這樣想著希達轉身用少有的魄力對一臉正常的在操控艦船的薇拉希拉下令道:「轉向。向著那個紫光的方向飛去!」
薇拉希拉對著希達眨巴眨巴眼睛。然後點了點頭:「承認臨時指揮官資格,命令確認。」
希達也不管少女放出的電波話語。徑直奔出了艦橋的艙門。
在走廊希達迎面碰了蹲在牆角不斷念叨著「我只是妹妹我只是妹妹」的荷麗埃塔,她一把拽起荷麗埃塔的胳臂,低聲吟唱了幾句之後一下抱住了少女,那動作遠沒有平時她安慰別人時那種輕柔,可是荷麗埃塔卻如夢方醒般的抬起頭,看著希達的臉——大概是剛剛那句吟唱起了作用!
少女對突然被抱著這種狀況感到非常不解,有些結巴的對抱著自己的希達提問道:「那、那個,希達小姐?」
可是希達在鬆開她的身體的之後又立刻緊緊的掐住她的肩膀,連聲說道:「荷麗埃塔,雖然我一直把你當做普通的女孩,但是現在我請你發揮出你非人類的那一面,請把我抱到甲板去!這事關夏亞他們的安危,求你務必幫忙!」
荷麗埃塔依然是一臉不解,不過聽到「夏亞」一詞的時候,少女的神色變得堅決起來,她用力的點了點頭,隨即以標準的公主抱姿勢抱起希達,飛也似的向通往甲板的樓梯衝去。
來到甲板之後,希達猛然發現,此時的狀況用肉眼看起來的感覺顯得更加糟糕,因為肉眼看去只能看見整個伊特古拉都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火光之是絕望的深紫色夜空,簡直就像是地獄的遠景一般。
徐向北發現了甲板的希達,他似乎在對希達大聲喊著什麼,還拚命的揮著手,似乎再叫希達快回去——實際,在完全無法對攻擊者做出反擊的狀況下,暴露在甲板外的希達是非常危險的。而因為同樣的原因,在希達和那名維利烏斯共鳴的時候,不能被算作戰力的幾名少女都被徐向北他們強行送進了月光舟的貨倉。
徐向北的舉動讓早已失去自我的莉斯發現了甲板的希達還有荷麗埃塔,她猛的轉變的飛行的方向,向著月光舟的甲板呼嘯著撲了過來。
甲板一側的炮塔的門的一聲打開了,此刻負責指揮女僕們的安娜猛的衝出來,似乎想過去把希達拽進甲板裡,可顯然她來不及了!
可是希達卻一臉的鎮靜——儘管此時莉斯掀起的狂風的先頭部隊已經如刀割一般的掃過她的臉頰。
「無論如何,扶住我!」希達對自己身後的荷麗埃塔說道,在荷麗埃塔應聲撲去抱住希達的大腿的同時,一對碩大的光的羽翼衝破希達背後的黑暗,在這滿是陰鬱的深紫色的夜空中轟然展開。似乎是由於翅膀打開的動作太過巨大,大量的光的羽毛飛散開來,就像一盞盞孔明燈,一瞬間就灑滿了月光舟周圍的天空。
來自翅膀的光輝衝破了紫色的黑暗,那光輝向外擴展著,迫使徐向北他們不得不瞇起眼睛。而莉斯也在接觸到這光輝之後,漸漸的減慢了前衝的速度,最終停在距離希達不遠的地方,呆若木雞的凝視著那對散發著光芒的羽翼。
希達只看了莉斯一眼,就閉雙眸,深呼吸。她腦海裡再次響起媽媽的話語:——
這個詠禮的作用方式太過複雜,所以你必須要誠心的呼喚,只有這樣那些被記載在即將被抹去的歷史中的人們才會響應你,同意你燃燒他們留下來的事跡,也只有誠心才能讓列祖列宗原諒你毀滅他們心血的罪孽……
於是希達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開始虔誠的對所有那些生活在過去的什麼祈求著……——
雖然現在情況緊急不能反覆斟酌,但是我確實思考過了,這確實是我思考的結果——
我,想要繼續現在的旅程,想要再和這些親切的人們繼續旅行——
我想繼續看到他們的笑容,想繼續聽到他們的聲音,和他們交談,還有吃下他所撰寫的故事——
我喜歡這一切,所以,我不得不使用這個詠禮——
所以,求你們了,我只用兩百年的歷史,只用兩百年。
緊接著,希達感覺到了回應……那是有別於現在充斥著周圍的狂亂粒波動的回應,那回應深沉而厚重,沉穩而可靠。
希達再次深吸一口氣,她開始吟唱那從媽媽的口中傳承到自己這裡之後就從來沒有被吟唱過的古老詞句,伴隨著吟唱,她按照媽媽教導的方法,向斜方高高伸出雙手,就像要托起什麼,又像在讚頌著什麼。
隨著旋律一點一點的從她口中飄出,在她胸前出現了一道光的裂縫。
那裂縫慢慢的向兩邊擴展,裂縫中溢出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以至於已經瞇起眼睛來的徐向北他們不得不別過臉去。
那光芒跳動著,就像一團燃燒在希達胸口的火焰,接著那火焰的尖端逐漸成型,凝結成一本巨大沉重的本那黃金凝鑄的封皮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