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備區 正文 飄搖
    眾人心裡都有事,昭明二十四年的這個端午,就過得不大隆重。

    浮皮潦草地吃過粽子,誰也沒心思去看龍舟,大太太天天忙著打扮六娘子,翻箱倒櫃,把歷年來積攢的上等首飾一股腦兒地翻出來,帶了三個女兒一道挑,什麼金銀珠寶、翡翠玉石,全都往六娘子身上招呼。

    「這天家的嫁娶,我們歷來是只能送衣料首飾,不能送田土的。」大太太也有安撫五娘子、七娘子的意思,「小六又沒有多少壓箱底的首飾,你們做姐妹的別嫌我偏心,小六到了宮裡,若是打扮得不夠漂亮,反而傷楊家的面子!」

    好在五娘子和七娘子誰都不是在意這個的人,五娘子自己歷年來積攢的首飾,早不比中等人家的主母差多少,七娘子更是只求得體兩字,這些首飾看著雖漂亮,真要往自己頭上插,她就覺得沉了。

    又緊趕著把別院裡幾處鎖起的樓閣打掃出來,讓七姨娘挑一處住——雖然原本的居處也已經夠舒適的了,但到底住了幾年,指不定七姨娘也想換換口味。

    更把思巧裳和纖秀坊的新巧花色,各式各樣都採辦了進來,預備著給六娘子帶進宮中裁衣……六娘子一下就成了閤家上下的眼珠子。

    就連大老爺都頻頻召喚她進外偏院服侍,在小書房的言傳身教、諄諄叮囑,都是可以想見的。

    五娘子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忙,閩越王妃說是說當大媒,可以人家的身份,肯上門幫著提親,已經是給了楊家、許家天大的臉面了,媒人一手托兩家的瑣事,楊家也不敢煩她,許家又托了蕭總兵來做這個細活兒,蕭太太一天三遍地跑楊家和大太太商量,婚期能不能近些兒,許鳳佳今年年底就要下廣州給海船試水,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許夫人身子骨不好,想早些看到嫡孫……

    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擺出來,楊家還有什麼可說的?五娘子只好開始收拾自己的箱籠細軟,把十多年來積攢下的物事一點點的整理出來,預備著九月上船進京成親。

    就連九哥都忙著預備山塘書院的歲考,這孩子得了大老爺的幾句話,知道這幾年無望進場,反而更變本加厲地讀書,好像和誰置氣似的,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竟有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勁頭。

    人人都有事忙,就顯出了七娘子的閒。

    台媽媽那裡的課,是專為六娘子預備的,七娘子是不用去上的了。大太太院子裡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有能用得上七娘子的地方,就有,她也懶得去湊這個熱鬧。

    大老爺那邊整天不是和六娘子說話,就是把五娘子叫到小書房耳提面命,兩夫妻好像一時都把玉雨軒裡的七娘子忘了,五月整整一旬,都把七娘子晾在了一邊。

    七娘子也很享受這難得的空閒,每日裡早上給大太太請過安,又和五娘子、六娘子打個招呼,就回玉雨軒練字讀書,閒暇時偶然也刺幾朵花兒,琢磨琢磨自己的打扮,賞玩賞玩首飾,和幾個大丫頭說說笑笑……日子過得和飛一樣快。

    一下就到了五月九日。

    張太監早幾天就派人和大太太商量,五月十日一大早,親自派兩個經過事的老媽媽,來接六娘子、七娘子到行宮喫茶。

    雖然七娘子只是陪客,但當時說是說兩個人,這個過場,也是要去走走的。張太監能特別派人來接,已經是給足了楊家面子。

    大太太也不敢怠慢,九日晚上一請過安,就讓六娘子回小香雪好生歇著。

    七娘子倒是逍遙自在,她一向穩妥,這回更只是陪客,大太太自然放心,不過是略略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就放她回了玉雨軒。

    才回玉雨軒,就看著幾個小丫鬟在屋外梨林中捉迷藏,乞巧綁了紅布遮住眼睛,靠在梨樹上數數兒,「二十三、二十四……」卻是一邊數,一邊悄悄地拉了拉紅布,偷瞧外頭的動靜。

    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繞到乞巧身後,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俏皮鬼兒,玩個捉迷藏也賴皮!」

    乞巧嚇了一跳,轉過身埋怨,「誰偷看了來著——姑娘!」

    這才蹲身行禮,笑盈盈地把七娘子讓到了屋裡,「上元姐姐已經去領飯了……姑娘喝茶不喝茶?」

    「不喝,」七娘子隨口應了一聲,又問,「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的娘才出了外差回來,給她帶了些玩意兒,托看門的嫂子行了個方便,親自送到玉雨軒裡來了。兩母女剛才在梨林裡說話來著,這會子不知哪去了。」乞巧交代起事情,永遠口齒伶俐,七娘子聽得精神一振,含笑點了點頭,又和乞巧說些閒話,卻是心不在焉,直往窗外看。

    立夏很快也就進了堂屋。

    乞巧不待七娘子吩咐,逕自退出了屋子,七娘子於是期待地看著立夏,「是黃先生回信了?」

    立夏面帶難色,「信……卻沒有回。」

    她喘了一口氣,在七娘子耳邊又輕又快地敘說了起來。

    「奴婢的娘到了李家送過信,黃先生看了,面上的神色就是一變。」

    「竟是當時就進了屋子,沒有回信的意思,只說是叫奴婢的娘謝過七娘子惦記,說自己年紀大了提不了筆,不好回信……」

    「回去就告了病,回了黃家村自己的屋子,奴婢的娘親沒有辦法,只好日日上門拜訪。拖了好幾日,昨兒早上才算是見到了黃先生的面,黃先生第一句話就問,您是不是要參選太子嬪……」

    「然後就說,你要是參選太子嬪,這個人,對您倒是有大用處。九姨娘在進纖秀坊之前,的確有過一門親事,那人家姓鄭,未婚夫就叫做鄭連繼,曾是個落魄的書生,屢試不第家計無著,由過世的封家大爺做主,封家出了五十兩銀子,鄭家也出了五十兩,都是兩家半輩子的積蓄,交給鄭書生在杭州販布進京去賣。不曾想過了半年,等到的卻是官差——與鄭書生一同上路的一個糧油商死在了京城的一家小客棧裡。鄭書生卻是再也沒有音信。封家大爺是不做事只讀書的,一家人全靠九姨娘同大嫂的手吃飯,沒奈何只好進纖秀坊做了繡娘……」

    「再往下的事,黃先生就不肯說了。聽她的意思,那人像是還回過蘇州,九姨娘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貼給了那人,就連黃先生也是見過他幾眼的。只是背著人命官司,在蘇州站不住腳,很快又不知所蹤,又過了幾年,九姨娘就嫁進了我們楊家……當時給您的那塊帕子,就是九姨娘在那人重回蘇州後繡出來的,那時候九姨娘很開心,說是三年期滿,就出纖秀坊,跟那人去京城——那段時間,她繡了很多嫁衣,只是後來全都絞了,這塊繡帕還是黃先生看了不忍心,悄悄撿出來的。」

    「黃先生也不肯寫信,說是這種事寫在信裡太沒意思,她知道奴婢一家人……跟著姑娘有幾年了,才肯半遮半露地說給奴婢的娘親聽。」立夏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續道,「奴婢的娘也是府裡老人了,當年曾在纖秀坊服侍過幾年,聽她說,黃先生說得很是那麼一回事,九姨娘當繡娘的時候,有幾個月時常背了人流眼淚,不知道的人,都還以為她家裡出了什麼事……」

    「黃先生最後才說,這人的身世,是九姨娘從前在刺繡的時候一點一點和她說的,原名是不是叫鄭連繼,時日久了有點記不清了,只記得這個人回蘇州的時候,為了躲官差,就改了姓,叫連繼了。」

    七娘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由得呼吸一頓,霍地站起身來。

    立夏卻顯得很沉穩——或者她是早已猜到了這裡頭的內情。「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只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麼,他都會給……」

    她住了嘴。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半晌才緩緩地又坐回了桌邊,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黃先生就是黃先生,到末了,還要和我開個玩笑。」

    原名鄭連繼,後為避禍改姓為連,就叫連繼,可連命根子都沒了,這傳宗接代的繼字,自然是也不能要了,豈不就只剩一個連字?黃繡娘的這個玩笑,開得刻薄又鋒利,看來,她和這個連繼,說不定也有過一些淵源。

    難怪封錦以稚齡之身能與東宮往來,難怪封錦會向她要九姨娘的繡品,難怪封錦會說一生中他只有欠九姨娘和自己……

    七娘子咬住下唇,開了自己的妝奩,鄭重從暗格裡抽出了這條泛黃的繡帕,細細端詳了半晌,才搖頭苦笑,將它捏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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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飯,七娘子反而靜極思動,去小香雪找六娘子說話。

    這麼多年下來,梅林雖年年修整,但到底有些老梅或是病或是死,當年系過鞦韆的老梅樹去年冬天就沒有開花,今年春天,大太太派人砍了,在原地補了一株小小的樹苗,梅林裡就有些疏疏落落的,並不大好看。

    七娘子只是在梅林中稍微站了站,就進了小香雪,笑著問大雪,「六姐睡了沒有?」

    六娘子當然沒有這麼早睡。

    她正在燈下賞鑒大太太給她的首飾,什麼金團花、珊瑚邊花、美人游宴玲瓏掩耳、金麒麟、白玉荷包……林林總總,攤了一桌子。

    「七妹。」見七娘子進了屋,她忙笑著招呼,「快來幫我挑挑,從前手頭首飾少,反倒能花樣翻新地裝束自己,如今這麼多好東西全給了我,我倒是不知道該怎麼穿戴了!」

    七娘子也就順勢在桌邊落座,陪六娘子一起看她新得的好東西。

    「從前東西少的時候,得一根寶簪都覺得稀罕,津津有味,能看好幾天,如今這些東西多了,也覺得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六娘子說是這樣說,可手上卻不停,把金團花往頭上插了,「哎喲,十多兩的東西,插多了頭上沉得很。」又拔下來換了個玉魚兒小簪。

    「六姐就是愛這些動物花草。」七娘子也挑了個金蝴蝶釵,插到六娘子頭上看了看,「明兒不過是初選,打扮得體就好,太亮眼反而遭忌……」

    六娘子噯了一聲,「你說得對,這些太招搖的首飾,還是都收起來。」就又開了妝奩,和七娘子一起一個個插進棉套裡,好生把這些個金貴的物事收到匣子裡。

    「我還惦記著請母親為我新打個大些的妝奩。」六娘子一邊動作一邊嘮嘮叨叨,「這小箱子裡瓶瓶罐罐的實在是太多了,擠擠挨挨,一不留神就能打碎一個……」

    七娘子望了望牆角新添的自鳴鐘,見時辰已經不早,大雪等人又都在外頭忙活,便抽回手,拿起一隻金麒麟舉著在燈下細看,漫不經心地問六娘子,「六姐已經下定決心,要嫁進東宮,為太子嬪了?」

    和什麼人說話都得講究個技巧,和六娘子這樣的人說話,最犯忌諱的就是擺明車馬是來懇談的,就連在大老爺、大太太跟前,這位憨小姐都不肯露出自己的心思,雖然多年來兩人甚是相得,七娘子卻也不覺得自己能隨便幾句話,就打開六娘子的心扉。

    六娘子手一頓,臉上就顯出了些似笑非笑的樣子。

    「這個決心可不是我下的。」她也拿起一枚寶簪,隨手劃著桌上的一兩星滴蠟,「七妹,我們兩姐妹要好了這麼多年,姐姐也不瞞你,這女兒家,還不都是像金簪草?飄到哪裡,就在哪裡落地生根繁衍子息。進東宮也好,嫁進李家也罷,反正我都不吃虧的,人生到處何所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麼!」

    七娘子仔細地看著眼前這黃燦燦的麒麟,口中輕聲地笑,「六姐這樣說,其實還是不願去爭……」

    她心底忽然湧上了一股深沉的無奈,索性放下麒麟,直視著六娘子,認認真真地開了口。「六姐,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一直以為你對十一世兄,是有些情意的。」

    在柔和的燭光下,六娘子的面容更顯活潑,燭火一躍,面上似乎就換了個表情,她咬著下唇怔怔地呆坐著,望著手中的梅花寶簪,半天,才長出了一口氣。

    「就算有一點情意,又如何呢?」她緩緩舉起寶簪,插到了髮髻中,對著小玻璃鏡自照片刻,才又拔下了簪子。「李家是什麼樣子,你心裡也有數的,論人事論心機,都是數一數二的亂,說算計,也比得上宮裡。可說尊榮,那是難及萬一。一樣是鉤心鬥角,與其嫁進李家,倒不如進宮為妃,對誰不是陪小心?我寧可對太子妃、對皇后、對貴妃陪小心,也不要對著李太太!」

    六娘子對李太太的顧忌,的確是早有流露。

    七娘子心下感慨萬千,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實按理,我是最沒臉對你說這話的,表哥的事,或者你心裡也有數……可我還是要和你說這話,六姐,李家的事,能爭,還是爭一爭的好。宮裡雖然尊榮,但太子性格深沉,你出身又不顯貴,美貌或者也是遭妒的根源。若是能和十一世兄雙宿雙飛,豈非勝過在宮中打發日子?你和我不一樣,我若答應了表哥,恐怕都活不到出嫁的時候,可你即使選秀落選,以太太的性子,必然不會太高興,但終究這不悅裡沒有私怨……日後在夫家,還是有人為你撐腰的。」

    七娘子這話,不可謂不坦誠了。

    六娘子一下也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略顯煩躁地歎了口氣。

    「若是父親沒有告病的意思,說不準聽了你的話,我還真會……可現在說什麼都晚啦,以李太太的性子,我們家一從江南總督的位置上退下來,恐怕她就要變一張臉。李家孩子那麼多,十一世兄能分到多少銀子?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嬌美的面龐上,雙眸熠熠,已是流露出了罕見的精明冷靜。「再說……一點點喜歡,當得了什麼事?這世上值得我關心的人多了,你看看七姨娘原先過得是什麼日子,現在過得是什麼日子?七妹,若你不是庶女出身,這些話我也不會同你說。同七姨娘相比,那一點喜歡又算得了什麼?我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要她風風光光安度晚年。這想望原本非分,如今卻能成真,我不知有多開心!」

    在這一刻,她才對七娘子真真正正地敞開了外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六娘子不是五娘子,腳底下的路,她看得很清楚。

    她探手入懷,「既然如此,那就請六姐為我轉交一樣物事,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秋天快來了,今年的夏天說不上很長,8月就挺涼爽了~

    晚上吃了一碗稀飯,青椒炒四季豆和煎鹹魚……今晚一定要找時間做瑜伽。

    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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