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雨軒的梨花漸漸地都含苞待放,答春風的桃花也有了香味。
昭明二十四年的春天,來得特別的晚,進了三月天氣才和暖起來,雨水淅淅瀝瀝,卻還帶了冬日的陰冷。
三月初,魯王也終於有了動作。
御史台像是忽然間發覺大老爺的江南總督做得不夠稱職,十餘天內,朝中就多了百多封奏折彈劾大老爺「擅專威福、挾權自重」,又提出江南鹽稅多年來積弊沉重,是大老爺中飽私囊……
而秦家、許家、孫家卻都反常地沉默,大老爺也若無其事,只是忙著將去年秋冬二季的稅賦平准入庫。
大太太雖然整夜整夜的睡不著,面上卻也是一片風和日麗,甚至還主動請李家並諸家上門吃春酒。
全江南能和楊家來往的,也就是這兩戶人家了。
李太太欣然赴約,諸太太卻托了病沒有來。
大太太索性就在百雨金裡擺了兩張小桌,讓姨娘們出來陪李太太帶來的劉姨娘、馬姨娘說話。
兩家頗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了——一般人家請客,是不會讓姨娘們出來見人的。
「我想著,橫豎也不是別人家。」李太太春風滿面,和大太太嘮家常,「這兩個姨娘又都是府裡出名的賢惠人,能帶著到楊家做過客,在我們李家那就有了體面。」
大太太只好笑,「可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必講究那麼多虛禮。」
她自己卻帶了李太太在聚八仙裡吃酒說話,兩個太太在東裡間開了小桌,幾個女兒家放到西裡間,大家各自方便。
私底下又吩咐七娘子,「你五姐這些天一直落落寡歡,今兒有別家的姐妹過來說說話,興許能好些,就別到我們跟前來立規矩了。你帶著五姐好好樂一天,啊?」
親生女兒,自然看得著緊。連五娘子偶爾流露出的落寞,都瞞不過大太太。
話雖如此,席間的氣氛卻還是很沉悶。
不止是五娘子,李家的九娘、十娘也都是一臉的心事,就連一向是開心果的六娘子,都是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更不要說七娘子自己也有一肚皮的煩惱了。
一頓飯吃得就很沉悶,反而不如在解語亭裡吃酒的男眷:大老爺的笑聲往往越過水面,都傳到了聚八仙來。
幾個小娘子望著滿桌子的時鮮,都是吃了幾筷子就住了口,一個個不是托腮凝思,就是垂首擺弄裙角,反倒是五娘子來活躍氣氛。「一個個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紀了?往常來百芳園,新鮮得恨不得上躥下跳,今日學淑女,裝得倒蠻像的——我聽說九娘定親了?」
李九娘頓時露出了愁容,「噯,再不要提這件事了,這門親事倒不如不成的好!」
七娘子掃了九娘子一眼,細聲向五娘子解釋,「九娘子的嫁妝……」
五娘子登時會意。
就一掃門簾,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李九娘是庶出,當著外人這樣說話,傳到李太太耳朵裡,肯定落不了好。
就又和七娘子一起岔開了話題,問十娘的婚事,「十娘子又是為什麼不開心?」
十娘子卻是傷心自己屋裡去世了的一隻小貓。
幾姐妹頓時熱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都推五娘子屋裡的斑斕虎和七娘子院子裡的百靈鳥,養得最好,多年下來平平安安,斑斕虎年紀雖大了,卻還極精神,七娘子屋裡的那只百靈,也是越老越愛叫。
五娘子就笑嘻嘻地向七娘子擠眼睛,「那只百靈七妹當然侍候得好,有來頭呢!」
「有故事?」就連李九娘都精神起來。
七娘子卻是看著五娘子出了一回神。
五娘子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不對,好似她不過是開了一個最普通的玩笑。
她好半天才笑,「別聽五姐胡說八道……好端端一條生靈,當然要侍候好了不是……」
屋內的氣氛就活躍起來,大家鬥了一會嘴,又相邀去小香雪蕩鞦韆、打雙陸。
幾個小娘子一哄而散,五娘子拉著李家的兩個客人走在前面,反倒是六娘子有意慢了一步,叫七娘子陪她去淨房。
「你說李太太這次來,是為了什麼。」她一邊洗手一邊問七娘子。
眉宇間又有少女的羞澀,又有些含而不露的憂心,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又自言自語,「五姐婚事沒定,總不會就上門來說十一世兄的事吧……」
七娘子不禁抿唇笑話她,「怎麼,就這麼迫不及待?」
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罕見地在嬌憨外,有了一絲形於外的精明,讓她嬌嫩的容顏,一下就多了一股懾人的艷光。
「倒不是我迫不及待。」此時此刻,她哪裡還有那股天真不知愁的氣息,言行之間斬釘截鐵,竟是爽利乾脆,「這次過來,我看李太太對我態度變得多了,本來一見我就是親親熱熱,恨不得把我揉碎進懷裡,今日卻是淡淡的,連個笑都沒有……」
七娘子也不是全知全能,李太太和六娘子見面時的神態,她卻沒有留意。
聽了六娘子的話,就是一怔。
「上回爹把我叫到外偏院去,叫我念了幾封信,就嫌我認字不多,居然念出白字,又說我行事粗疏沒有分寸,說是要請兩個知曉禮儀的媽媽進來教導我的起居。」六娘子也沒有留心七娘子的表情,低頭撣了撣身上的灰,「你說,該不會是李家嫌七姨娘出身低微……怕我丟了他們家的臉,才會……」
七娘子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真是關心則亂,以六娘子的聰慧,都有患得患失的一日,居然會把大老爺的安排,聯想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這些天我們家是外鬆內緊,李家又何嘗不是強顏歡笑,兩家關係緊密,李家也不知道為父親做了多少檯面下的事,一旦出事,兩家都要傾覆。李太太心裡有事,對你冷淡一些,也是常事。再說,你是楊家女兒,正兒八經的小姐,李家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嫌棄你的家教的!」她只好婉言開解。
看著六娘子的如花俏臉,心裡卻是感慨良多。
長得漂亮,有時候還真不是好事。
六娘子稍微放下心來,「我還以為……」
自己想了想也不由失笑,「唉,真是胡思亂想了,她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她呢。」
就招呼七娘子,「快走吧,五姐等得要心急了!」
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咬了咬唇,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有些事沒成定局,還是不要從自己嘴裡出來好些,免得招惹亂了六娘子的心思。
她就出了西裡間,追在六娘子身後出了聚八仙。
「五姐古古怪怪的,這一向精神倒好了。」六娘子已經拋開心事,又成了那個天真嬌憨的絕色少女,「我想著等你玉雨軒的梨花開了,我們採些回去做干花呀?還有答春風的桃花,沒過多久,瓊花也要開了……」
兩個小姑娘一邊說話,一邊走上了長廊。
風兒就把聚八仙東裡間裡的說話聲,吹到了她們耳邊。
「這話說得也是……免得觸犯了那位的忌諱,還當我們不把殿下的好意放在眼裡……」李太太的聲音有些含糊,但語調卻是少見的認真嚴肅。
又傳來了碗碟的碰撞聲和大太太的輕笑。
「您這話說得有理……」
看來,兩個太太正在議論朝局。
六娘子和七娘子相視一笑,七娘子挽住了六娘子的胳膊,「好久沒到小香雪蕩鞦韆了……」
一邊家長裡短,一邊離了聚八仙。
遠處的南音班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住了唱
「上回七姨娘給我帶了玫瑰腐乳……」六娘子興高采烈。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附和,漸漸的,她覺出了一點不對勁。
解語亭方向怎麼忽然安靜了下來?
幾個大老爺們坐在一起,說話聲、碗盤聲,鑼鼓聲,尖嗓子的優伶聲,都是少不了的。
怎麼背景音裡,解語亭那一塊的噪音忽然一下就全靜了下來。
她不由住了腳步往回探看解語亭的方向。
隔得遠,只看到亭子裡的人都站了起來,烏泱泱的一片人頭聚在角落裡爭先恐後地往外挪,另一角卻有什麼東西一亮一亮的,叫人一時倒看呆了。
六娘子也跟著七娘子往回看,一臉的納悶,「嗯?出什麼事了?你看走在最前頭的是不是父親?」
果然,跑在最前頭的中年文士面沉似水,腳步飛快……不是大老爺又是誰?
七娘子心頭一緊,反射性地在人群中尋覓起了九哥的身影。
「恐怕是出事了。」她一把攥緊了六娘子的手,「我們到聚八仙裡避一避!」
不管解語亭出了什麼事,她和六娘子兩個小姑娘都不可能幫得上忙,只能添亂。
六娘子也已經覺出了不對。
「走。」她倒要比七娘子還沉得住氣,拉著七娘子一路小跑回了聚八仙。
聚八仙裡的丫鬟婆子也都察覺出了不對勁,多有在門口盼望議論,上前迎接的,兩個小姑娘也顧不得和這些下人夾纏,相繼敲門進了東廳。
大太太和李太太也正透過窗子遙望聚八仙裡的景色,兩個太太都是面有憂色,大太太還好些,始終保持了鎮定的態度,李太太卻已經嚇得清淚滿臉。
「來了就坐吧!」見到兩個小姑娘,大太太隨口安頓,又吩咐門口的立冬,「門關緊一點!」
立冬便忙又給門加了一道閂,一臉驚懼地看著窗外,只是發呆。
六娘子和七娘子於是一左一右把大太太夾在中間,都透過窗戶看著解語亭裡的景象。
從聚八仙這裡看出去,隔了長廊上的一個梅花窗,可以望見解語亭,原本是蘇州園林的借景設計,不想到今日卻起了大用。七娘子一眼就看出來原來亭子一角立了一個灰袍人,正和許鳳佳在亭子中相鬥,之前那亮閃閃的光,卻是兩人手中的兵器所發出的。許鳳佳一身玄色衣物,在日光下好似一隻大蝙蝠,進退鬼魅,那灰衣人卻是出招剛猛,和許鳳佳鬥得旗鼓相當,只是許鳳佳雙手似乎都拿了匕首,左手的攻勢尤其猛烈,那灰衣人卻是漸漸地落了下風。
饒是六娘子膽大,也不由微微一個驚呼,「那——那是——」
「不過是個走投無路鋌而走險的賊人,身手略微高超一些罷了。」大太太卻出乎意料地嚴厲,「一驚一乍的,像什麼樣子!」
東廳外又響起了響亮的敲門聲,卻是大老爺並李老爺並肩進了屋子,身後還跟著咳嗽不止的年先生、一臉沉肅的九哥並二房的三兄弟。
事態緊急,幾個外男又都有了年紀,也就沒有迴避,互相點了點頭就算是見過禮了,都擁到窗戶前盯著解語亭裡的動靜。敏哥正好就站在了七娘子身邊。
「怎麼會……」七娘子不免細聲問他。
敏哥面沉似水,搖頭低聲答,「這人像是泅水從池子底下進來的,忽然從亭子下頭刺穿了地板上來,要不是世子反應靈敏,一下就踩住他的刀刃,恐怕……」
政治風雲演變到現在,變成了人身威脅,七娘子不禁臉色慘變,死死地盯著窗子,不再說話。只可惜窗戶前人多了,她看得實在不分明,只隱約看到許鳳佳似乎露出敗象,被逼退了幾步,眾人就又都驚呼了起來。
李太太更嚇得聲音發顫,「老、老爺,這、這人是什麼來頭?若是那位手底下再多一個……」
她沒有說完,但眾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魯王手底下這樣的刺客再多幾個,李太太勢必將睡不安寢。
大老爺就似笑非笑地掃了李老爺一眼,一時沒有說話,年先生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李老爺就擦了擦臉邊的汗,聲音也透了緊繃,「不要胡說八道!我們家的池子是死水,刺客就算想進,也、也進不來!」
大老爺和年先生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微微笑。
敏哥微垂下臉,眼底也露出了幾許不屑,九哥更是聲音清亮,「世叔世嬸請勿擔心,此人身手頂尖,恐怕萬人裡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這一次也是中了表哥的誘敵之計,否則,高牆大戶,哪裡這麼容易就潛進來了——表哥心裡有數,不會出事的。」
最後一句話,卻是隱隱在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露出了少許寬慰之色,又想起來問立冬,「幾個姑娘們都安頓好了沒有?」
「已經派人過去安撫在月來館,不叫輕易出門了。」答話的卻是新進門的叔霞,這位十二姨娘面上透了憂色,行事卻還是分毫不亂。「幾個小姐還不知道出事了,看著都很高興。」
大太太就緩緩鬆了一口氣,回身自嘲,「不看了不看了,看得我心裡發慌。他倒是藝高人膽大——這要是出一點事,我拿什麼去見三姐?」
李太太也趕忙陪著大太太坐下來喫茶,一邊拭淚一邊安慰大太太,「世子爺心裡有數著呢,刀光劍影裡滾出來的人,哪裡會在乎這一點陣仗。」
自從知道這只是許鳳佳的誘敵之計,她就鎮定了不是一星半點。
七娘子在角落裡默不吭聲,明眸似水,將一切反應盡收眼底。
只是卻來不及思考,也無心去思考,全副心思,都放在瞭解語亭裡那遙遠的,渺小的身影中。
不知不覺,她攥緊了手中嬌嫩的柔荑。
六娘子訝然望著七娘子,又看了看解語亭方向,一抿唇,垂首沉思不語。
此時解語亭中形勢大變,兔起鶻落之間,終於有一個人轟然倒地。
眾人一片驚呼,大太太起身一看,見那灰衣人上前似乎要揮刀,頓時翻了個白眼,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都吃了嗎?
嚶嚶嚶,今晚我多吃了一碗稀飯,大哭ing,因為青椒炒豇豆和雪裡蕻肉絲太好吃了,不期然就……
PS謝謝花團錦簇君的長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