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當東方剛剛泛起微紅的時候,維京營地裡已是一片忙碌。
艾莉從熟睡中被驚醒了,整晚的噩夢讓她難以入睡,父親的命運,部族的將來,這些原不該一個年輕的女孩應有的煩惱,卻沉甸甸的壓在她的肩上。在所有有價值的物件都已被搬走的房間裡,她坐在簡陋的木板床上,開始回想昨天的那一戰,恐懼和絕望開始縈繞在四周。突然,她好像想起什麼,從內衣兜裡摸索出一樣東西--那個神秘的鐵匣子,她將它緊緊的抱在懷裡,埋下頭,低聲啜泣著。
「艾莉小姐,我為您帶來了可口的早餐,您願意嘗嘗它們嗎?」門外傳來菲力的聲音,口氣嚴謹的像修道院裡的苦行僧。
艾莉連忙將鐵匣子重新收起,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稍稍整理了下頭髮,然後對著門口喊道:
「慇勤的先生,您還是帶著您的麵包屑和果醬進屋裡來吧,這裡沒有吃人的妖怪,您放心的進來好了。」
菲力似乎是被這番戲謔給逗樂了,門外傳來「嘿」的一聲輕笑,接著,菲力緩緩的打開了門,另一隻手上托著一隻陶制的盤子,正如艾莉所說的,裡邊放著麵包屑和果醬。菲力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房間正中一張舊木桌前,小心翼翼的將盤子放下,彷彿盤子裡盛的是宮廷御廚親自烹製的烤天鵝和來自波爾多的紅酒,然後畢恭畢敬的站在一旁。
艾莉搖搖頭,歎道:
「可惜了這麼彬彬有禮的紳士,卻落到要以麵包屑為食。」
「啊,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拿來的是麵包屑?」菲力連忙岔開話題,一進門時他便已注意到艾莉眼角的淚痕,因此對於她此時的心情也多了幾分瞭解,他很清楚,如果不設法轉移話題,艾莉的情緒只會越來越糟糕。
「要知道昨天可是我負責清點整個營地所剩餘的食物清單的,食物所剩不多,我們只能吃這些了--另外,女眷們不在,這裡的男人們也只能做出這些了。」艾莉邊回答著,邊站起身來,走到桌前,沒等一旁的菲力為她擺好椅子就已經坐了下去。
菲力懊惱不已,心裡暗暗的罵自己,問了個這麼糟糕的問題,讓她把話題又轉回到目前的困境上來。
「我倒不覺得這些東西很難吃,雖然麵包烤的稍微有些過頭,不過搭配上這些有著特殊酸甜味的果醬,味道還是不錯的。」菲力繼續作著努力。
「巖洞裡的環境對果醬的貯藏很不利,你償到的那種獨特的酸甜味應該是變質的緣故,本來冬天裡我們很難找到新鮮食物,何況現在……」
「噢,天啊,我差點忘了!」菲力及時的打斷了艾莉的話,「你父親悄悄的告訴了我,他秋天的時候偷偷的藏了些味道上乘的醃三文魚,他還告訴我說晚上我們可以享受一頓三文魚大餐。」
說罷,菲力不禁為自己絕妙的謊言暗自得意起來,其實他只是和巴巴羅薩閒聊的時候聽他說起過秋天捕魚和醃魚的經歷,而實際上巴巴羅薩很少會拿自己醃製的魚招待其他人,甚至連菲力一飽口福的請求都無情的拒絕了。
「他真的這麼說了?」艾莉頗有些懷疑的問。
「當然,他說這是對我昨天作戰中勇敢表現的獎勵,並且我個人很樂於接受這份殊榮。」
菲力臉上洋溢著半分得意半分陶醉的古怪神情,而他的努力終於有了收穫,久違的笑容綻放在眼前這個承擔了過多壓力的女孩臉上。
看著艾莉的笑容,菲力卻又突然高興不起來了,心裡還泛起陣陣酸楚。
「不知道希爾維婭現在怎麼樣了,她還是那麼多病嗎,現在她是否像往常一樣坐在窗前看著朝陽升起呢,沒有我的陪伴,她又是如何度過這個寒冬的呢……」菲力心裡默默想著。
「想家了?」艾莉放下手上的麵包,很認真的看著菲力的臉,「看的出來,這是相思的表情。」
菲力猛的回過神來,神情有些侷促起來。
「我聽杜蘭德說起過,你有個既漂亮又端莊的未婚妻,在你的家鄉德瓦爾守候著你。」
菲力連忙鞠躬致謝,
「謝謝你對她的讚譽。其實每天夜裡我都會夢見她,有時夢見和她同騎著一匹馬在塞納河畔馳騁,而有時又夢見和她並肩坐在山頂看日落,身後是我最忠實的坐騎『貝蒂』,山下是夕陽下閃著金光的德瓦爾城。」
艾莉仔細聆聽著,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法國女孩希爾維婭漸漸多出了一絲羨慕。
美好而短暫的早晨很快過去,當冬日的太陽慵懶的爬上半空的時候,營地的寧靜與平和也被突如其來的號角聲打破了。
巖洞深處,營區之中,巴巴羅薩焦急的向岸邊張望,身後是手執刀斧和十字弓的戰士,從洞口方向傳來的陣陣叫喊聲讓所有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
「先生,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名軍官問。
「在確定情況前貿然出擊,只會帶來更大的損失,從洞口到這裡,一路的防禦工事還可以給英國人帶來不小的麻煩,而我們出去的話只會是自投羅網。」
「可是我們的不少人這時應該還在船上……」
「我和你一樣愛著我們的每一名戰士。」巴巴羅薩打斷了他,「但我更關心整個部族的命運,拖延足夠久的時間才能保證我們的兄弟姐們和我們的孩子們能平安脫險。而在此役犧牲的所有人,他們都應當以自己為傲。」
沒多久,一支小艇急駛而來,停靠在了岸邊,從艇上跳下的人渾身染滿了血,連奔帶爬,當他來到巴巴羅薩跟前時,竟倒了下去。巴巴羅薩來到他身邊,蹲下身來,扶起來人,並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仰面躺在自己懷裡,這時他才看清,這是名不久前才剛剛進行過成人禮的年輕人。巴巴羅薩清楚的記得他的名字--托爾洛克,一位老英雄的遺腹子,他的家族世代都是部族最勇敢的戰士,而在成人禮當晚的搏擊比賽上他奮勇奪魁的表現更讓人印象深刻,但此刻的他顯然十分虛弱,雖然身上沒有太致命的傷痕,但過多的皮外傷和激烈戰鬥的體力消耗顯然早已超出一般人的承受極限。
在草藥師的幫助下,托爾洛克的傷口都止住了流血,也很快恢復了神智。
「我的孩子,你總算醒了。」巴巴羅薩有些激動,火紅的鬍鬚微微顫抖著。
「先生,英國人……偷襲了我們,他們從海岸上……從海岸上發起的進攻,我們一邊抵抗,一邊……設法撤退回來向您報告,可……可同我一起撤退出來的人都被亂箭射死在了途中,我想,他們……很快就會進來了。」
「好了,孩子,從你的傷口我已經看到了戰鬥的經過,你們是部族的驕傲,現在,你先好好休息。」
巴巴羅薩安排幾個人將托爾洛克抬回營區,並且安排一名草藥師專程照料他的傷勢。一切安排妥當,他也就開始了最後的作戰部署。然而此時,所剩餘的人並不多,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部族百年以來不斷修葺和完善的巖洞防禦工事--大量暗樁、機關,營地前沿堅實的圍欄,都是可以相當不錯的防禦手段,對於不熟悉巖洞環境的外人而言,四處儘是凶險。
此時,所有人都已經各就其位,在圍欄後等待著敵人的到來,十字弓手和高大粗壯的投擲手也在射擊口邊作好了準備,杜蘭德也手拿著一支長矛,並不時的比劃著,做著投擲的動作,一旁的維京投手則不斷的指出他的不足。
「嘿,夥計,你又學會新本領了。」菲力向杜蘭德祝賀著,而正學得起勁的杜蘭德完全沒有聽見。望著他認真的模樣,菲力心裡卻有些複雜起來。
菲力想起了近二十年裡同杜蘭德一起度過的日子,雖然名義上是自己的侍從,但實際上他們的友誼是城堡裡人人盡知的事情,包括理查在內的所有人都從未把杜蘭德當作一個出身卑微的下等人來看待,而他也忠實的為菲力打理著日常的一切,一名騎士不應浪費時間去做的瑣事,杜蘭德都能做到盡善盡美,唯一沒有做到的,就是在菲力讀書的時候陪伴著他--用菲力自己的話說,每當看到書本的時候,他就會頭暈目眩。
然而此時,只是因為對自己的忠誠,原本毫無瓜葛的杜蘭德也捲入了這場衝突,並可能同其他人一樣永遠葬身在這北海冰冷的海水或者岩石洞穴裡,想到這層,菲力不禁有些自責起來,若不是當初自己提出請求,巴巴羅薩也不會把一名毫不起眼的侍從一併帶走,而杜蘭德也就不會面臨現在的危險。
「菲力,你又想到什麼傷心事了。」艾莉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好吧,我想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值得掩飾的。」菲力輕歎一口氣,一旁的艾莉則安靜而好奇的等著他的回答。
「我是覺得,作為一名騎士,大戰當中卻不能穿身乾淨些的衣服上戰場,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可是很沒面子的。」說罷,他抖了抖自己許久未換下的外套。
艾莉無奈的笑著,搖搖頭,她早已從菲力的眼中讀出了許多,但聽到他這句玩世不恭的回答,她也明白,有些事是無需問的太明白的,在部族危難的時刻,兩個法國人卻同自己的人民並肩站在了一起,這是最重要的。
洞口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了下去,等待在防禦工事後的眾人心裡清楚的知道,決戰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火把上微弱的火光在躍動翻騰,但似乎無力對抗這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