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松江府有一處所在名喚桃花鎮出產極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間所謂萬枝丹彩灼春融是也。十里桃花盛開時常有那附庸風雅的士子去吟詩做對就是渾身上下銅臭味的商人們也要借他幾片桃花破破俗氣將一二個小唱隨三四個蔑片去走七八里路兒享那十里桃花的美景。
卻說那桃花深處有一戶王姓人家搬來才幾個月光景小兩口兒租隔壁秦老漢幾畝地種棉花過活。白日裡兩個手牽著手下地到晚來家點一盞油燈男的讀書、女的紡紗織布到二更燙兩杯自家釀的酒吃了去睡極是恩愛。
這一天落大雨秦老漢無事過來尋王小哥說話見他桌上幾本《論語》、《尚書》都翻爛了感歎道:「我家那兩個孫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說哪裡話。」他的渾家放下手裡的木梭搬了個方凳到窗邊請秦老漢坐了又去灶前吊罐裡舀了一大瓢開水燙了兩個茶碗送上兩碗白水來。
秦老漢站起來接過笑道:「聽說縣衙門口貼了告示學道轉眼就要來松江小哥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來不久衣食還不周全呢哪敢癡心妄想。」
秦老漢道:「小老兒癡長幾歲也會看人面相。小老兒看小哥的面相卻是大富大貴呢。小哥的文章也還過得何不下場走一番。就是考不上也不過誤幾天工罷了。」
王小哥有些意動捧著茶碗半日方道:「雖是這樣說只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漢笑道:「這個小哥不必煩惱我家大女婿在縣裡做書辦叫他與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渾家尚氏鄭重與秦老漢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殺雞。秦老漢道:「緊鄰何必如此。」家去說了一聲到底將了一尊酒過來。
尚氏下廚整治了一碗川炒雞、一碟韭菜炒雞蛋又冒雨去村頭豆腐店買了幾塊豆腐乾回來巧手煎炸幾樣菜秦老漢吃得讚不絕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兩口子方正經吃飯王小哥把自家碗裡並不曾動過的幾塊雞和幾塊豆腐乾都夾到娘子碗裡笑道:「老人家喜歡吸筷子夾菜這幾塊是我先夾出來的你吃吧。」把那幾盤殘羹挪到自家面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進了學再招幾個學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操勞。」
尚氏自灶台取來一碟鹹菜笑道:「我若是圖衣食富貴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把那幾個剩菜盤子搬到灶台邊的泔水桶裡傾了丟在鍋裡回來又道:「虧你怎麼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曉得她的素愛潔淨轉口笑道:「若真是進了學還有花錢處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尚氏道:「還有二十兩整不曾動用不曉得夠不夠?」
王小哥歎息道:「省著些必是夠了只怪我當初不曉得生活艱難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來既是要考還要抱抱佛腳兒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只在家看書罷。」
王小哥哪裡肯兩口子搶著洗碗掃地燒豬食因天色還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紡車移到門邊自家也捧了本書讀。第二日天晴依舊下地鋤草只早晚苦讀。
蒼天不負有人心果然就教他進了學有那二十兩銀子打點學官和縣太爺的禮人也不十分為難他。鎮上那幾個十多年都不得進學的老童生酸氣沖天卻怕秦老漢的女婿的權勢不過在家跳腳背後罵幾句罷了當面還要和王秀才稱兄道弟。
還虧得秦老漢約了村裡人集分子攏了約有十幾千錢來賀他因他打算將來教幾個小學生又替他兩口子主張在桃花鎮上典了幾間房居住剩的幾千錢買家什修屋頂隨手都用盡了。
他那幾間房外邊有個大院子牆根還有幾棵大樹。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種棉花收拾出一間大房擺了一張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當了耳上一對一點油的金丁香換了一方硯兩塊墨幾竿筆王秀才取張紙寫上「私塾」兩個大字貼在門板上。不到一個月就招了七八個小學生無奈學生小束修不多兩口兒反倒過的不如從前種田織布。
這一日清早起來王秀才掃地尚氏當後窗放了鏡子梳頭一邊道:「阿菲自你進了學就不許我再紡紗織布我閒了這許多時候卻是不慣呢。不如把織布機收拾出來也好補貼家用呢。」
王秀才擺手道:「從前那是沒法子叫你日夜操勞。咱們苦這幾日到年底學生們送了年禮來就好過了。」
尚氏微微點頭梳洗過兩口子吃了早飯秀才自去書房教孩子們秀才娘子央鄰居來收拾織機藏在廚房隔壁的一間空屋又去舊主顧處賒來棉紗。過了十來日手裡積了些錢割了兩斤肉、沽了幾斤酒來家叫相公去請秦老漢來吃酒。王秀才問她:「你又當了什麼東西?」
尚氏笑道:「不曾不過替隔壁張家阿花姐織了幾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錢。」
王秀才道:「無錢謝秦老叔也罷了他曉得我家景況呢。下回休要這樣操勞。」
尚氏還是點頭待秦老漢來了數出幾個錢來叫相公去買醬央秦老漢道:「自我家相公進了學就不許我做活。奴家曉得他是待我好只是我不做活家裡過不得。如今又不用種地白日裡不過一日二餐奴家卻是閒得慌呢。就是街東頭劉秀才那般有錢他家娘子女兒也要織布做活。還請秦老合我家相公說說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漢果真席間就合王秀才說:「秀才娘子說在家也是閒織幾指布換些零錢也好。婦人家多是好吃懶做你有這樣賢惠的娘子禁她做甚?」
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漢回來抱怨娘子道:「實是捨不得你操勞為何還要央人來說?」
尚氏只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燈抱她入房。第二日早上兩個高高興興起來王秀才就先把織布機搬到堂屋光亮處尚氏又照從前勞作到得年關居然還存了兩三弔錢王秀才去買了個大甕把錢換成碎銀投進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兩請你吃雞。」
尚氏低頭咬斷線頭把換了新面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幾日阿花姐說過了年不織布了叫我合她一起織素綾極是有賺頭的存十兩卻是容易可憐那隻雞了。」
過了年又有幾個小學生來投正月裡束修自然要豐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掛鹹肉幾條鹹魚尚氏算計了許久只留下一掛鹹肉兩條鹹魚那些禮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鎮上轉賣得來的錢投到甕裡。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靈巧織出來的素綾一匹要比人家的多賣五分銀子。積夠十兩銀子正是收絲的時候她就拿去收絲收得的絲並不賣給客人卻是送到當鋪裡邊把當的錢又去收。如此反覆。等到大客人來時她小小十兩本錢滾出七八擔絲來除去利錢十兩滾成三十多兩。秋天收棉花又是這般當當到過年就有一百多兩銀子到手。
王秀才想買屋尚氏不肯道:「阿菲這些銀子留著明年去外鎮收絲怕不是又能滾出幾百兩來到那時再買大屋如何?」
王秀才想了想心裡服氣笑道:「我只會讀幾句死書論做生意實不如你呢。真真你怎麼想就怎麼作罷。」
尚氏歎息道:「當初實是我不懂得生活艱難帶出來的數千金銀都隨手花去若是早些開竅也不叫你教書辛苦。」
王秀才也自後悔當初摟著娘子的細腰笑道:「換做才成親的那年我兩個可想得到我會教書你會織布?」
尚氏輕輕笑起來道:「其實這苦日子也有滋味。」因火盆上熱的酒沸了推開相公提起酒壺又去廚下蒸鍋裡取菜到臥房兩口子吃酒不提。
午後秦老漢親自來請王秀才去吃酒。尚氏獨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只掩著院門等相公來家依舊在堂屋織綾。
才織了寸把就聽得有人在外頭敲門問:「這裡是王慕菲王秀才家?」
尚氏以為是人家送小學生來忙高聲應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來罷。」
外頭靜了半日才有一個熟悉婦人聲音問:「真真?」
尚氏閨名真真也只自家丈夫無人時叫幾聲聽得有人這樣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頭一闖進一個珠玉滿身的婦人來。頭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面容卻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來你在這裡。」
尚氏忙接出來道:「姐姐……你是怎麼尋來的?爹爹他可還生妹子的氣?」
尚鶯鶯拉著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渾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當初你姐夫做不來事叫你吃了這幾年苦爹爹其實想你呢。不如跟姐姐家去罷。」
尚氏滿心喜歡笑道:「這三四年無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來同去見爹爹。」
尚鶯鶯卻不回話在妹妹幾間屋裡轉了轉歎息道:「沒想到你過的這樣窮日子。」
尚氏低頭看腳尖好半日才道:「妹子從前不懂事不曉得銀錢得來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亂花費了。其實……自阿菲進了學後我們存了十兩銀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掙了有一百兩呢。」
尚鶯鶯看妹子還似從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淚道:「一二百銀算什麼如今卻叫妹妹這樣喜歡還是跟姐姐回去罷。那個王慕菲由他去罷。」
尚真真聽姐姐意思是叫她棄了相公回家立時甩開姐姐的手道:「雖然這幾年過的都是窮日子妹子合他真心換真心過的卻是快活。爹爹若是認這個女婿就有真真這個女兒不然只當真真死了罷。」
尚鶯鶯勸道:「妹妹休要糊塗還是棄了他和姐姐回去罷。」
尚氏咬唇只是搖頭。姐妹兩個相持不下外頭又走進來一個華服公子卻是尚鶯鶯的夫婿李青書。李青書和真真對行禮畢方道:「方纔我命人四下裡訪問都說王秀才待渾家極好的鶯鶯何必為難妹子呢。」
尚鶯鶯跺腳道:「這是我尚家事。」李青書也不合她爭吵拖過妻子出門對送出來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傷心容姐夫回去勸勸她。必叫你合泰山大人合好。」
馬車走幾步又停下李青書跳下來遞給小姨子一個小匣兒道:「這裡有幾錠金子你姐姐叫你將去零花罷。」
尚氏搖頭不肯接李青書笑道:「幾時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丟進她家院子裡掉頭去了。
尚氏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馬車出鎮才擦了眼淚回頭從雪地裡尋出那只匣兒回房裡取根銅簪撥開裡邊除一把各色花樣金裸子還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兩個寶石金戒指兩雙金鑲寶石鐲子。尚氏把匣兒收起來隨手擱到鹽罐邊。心裡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淚來有心家去看看只捨不下相公。爹爹和姐姐不喜歡相公要她棄夫回家這些話自然不好合他說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來她就不提姐姐來過。
晚間洗腳上床王秀才合尚氏商議:「真真我去年歲考只在四等府學裡眾生都說我中舉沒指望呢。今年我偏要掙口氣。我早晚要讀書張羅不到家裡還是要尋個使女與你做活的好。」
尚氏搖頭道:「一個使女也要好幾兩銀還要張羅吃穿總要十兩吧。挑水劈柴為妻做不動一日幾個錢尋人來做就是。灑掃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十兩銀的本錢能做許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許久道:「卻是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的會過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只要相公青雲得意。奴家吃些苦算什麼?」
王秀才心裡感激執娘子的手道:「定當與娘子掙鳳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幾次要開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說的那些話;要叫她說謊她又不是那樣人忍在肚裡難受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滾到天明起來燒水做飯看到那個匣子越覺得拿在手裡滾燙。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後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王秀才心裡裝的都是論語尚書實不曾留心娘子異樣。
卻說鎮上有一個富戶要請王秀才去坐館趕著還在過年一日清早來請他去吃酒。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緊拴了院門回家。要趁這幾日空閒做幾件春衣。她在窗邊飛針走線聽得外邊她爹爹的聲音喊:「真真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