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進入中原多年了,但契丹貴族喜歡用拳頭決定東西歸屬的傳統依舊沒有丟棄。遼史中記載,契丹人甚至用這種方式決定過一方鎮守大將與統兵大帥的人選,而且這種比賽就在皇宮殿上舉行。但何魯掃古如此出面邀請一位宋人角抵,卻不是遼國方面的首次邀請。而趙興接受邀請決定比賽,卻是宋遼之間的第一例。
何魯掃古這麼做,實際上實在欺負宋人。
宋人也喜歡角抵,宋史也多次記載皇帝在大殿上觀賞相撲的場景。還有殿上蹴鞠比賽。但宋人一向以為自己是禮儀之邦,認為有爭執應該用道理衡量,在符合常理、雙方情願的情況下達成妥協。而不是誰的拳頭硬誰有理,東西就歸誰!
遼人這種用武力決定真理歸屬的傳統,令宋人很不適應。以前曾出使遼國的宋使在記錄下遼人這一「野蠻真理」的誕生方式後,從內心裡很不不起此類行為,認為這是未開化的表現。
以前,出使的宋人多是文人,像蘇轍一類的文人。所以遼人想找茬,遇到的只是詩人的鄙視,他們回國後將自己的義正詞嚴書寫出來,得到國中一片喝彩。人們不以為他們軟弱,丟失面子,更加認為遼人蒙昧未開化。
宋人的這種發自內心的鄙視隱隱傳入遼國宮廷,遼人在嘲諷宋人軟弱、不敢動手的同時,也相戒不向宋人動用這種手段他們也怕被宋人嘲笑。
然而。遼人心裡未嘗沒有隱隱的自豪感,加上遼國國勢地強大,讓他們心中自豪地認為:宋人不敢與他們比賽角抵;宋人也就是作詩行,戰鬥不行。
而後百餘年,宋遼交往中,遼人佔據武力上的心理優勢,宋人覺得自己文化遠勝遼國。雙方雖然沒在角抵場見個分曉。但誰都不認為自己會輸,只是不屑而已。
隨著河邊宋遼衝突真相的揭開,何魯掃古丟了面子,戰場上得不到的,他想從角抵場得到。想到宋人不敢應戰的前例,他出聲挑釁他遇到的是趙興,一個從異國重新引進「唐手」、並在任內不遺餘力推廣之的「妖人」。
何魯掃古沒想到事情辦得如此順利,趙興強大地自信讓他有點不適應。他覺得自己最好下去再佈置一番,便氣喘吁吁的站起來,幾名侍女攙扶他走向門口。到了門口。何魯掃古稍稍停步,倨傲的點一點桌上的殘羹冷炙,很無恥地吩咐:「那些東西都很不錯,每樣送些去我的房子。」
「付錢!」趙興毫不客氣的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
何魯掃古一瞪眼,他搶劫宋國多年了,沒聽說拿宋人的東西要付錢。趙興的拒絕讓他很生氣,他生氣了。後果……不嚴重。趙興根本無視他的憤怒,笑嘻嘻的補充:「這些東西都是貢品,就因為你們地打劫行為,使得裝貢品地貨櫃有損,我們才不得以拆毀了那幾個貨櫃……
瞧。這些東西正是你們當初想搶的,是證物,遺憾的是,你我相持十數日,將士們也要吃喝啊,所以我們取了點充飢,日子久了,貢品剩下的也不多了。那些沒有受損的貢品貨櫃,我們也不能輕易毀壞。所以,想要。付錢。天經地義!東西不多,價格很高。理所當然!」
趙興這番說法是在逗何魯掃古玩,這些東西都是趙興夾帶的私貨,準備上京城出售的。但何魯掃古聽說自己剛才吃了一肚子貢品,覺得很有面子,他瞪著趙興,不以為然地反問:「些許果點,也要算賬……罷了,咱家有錢多少錢?」
有錢?!
蔣之奇聽到這個詞,直翻白眼。
全大宋有幾個人敢在趙興面前自稱有錢?你何魯掃古一個草原牧馬人,居然敢大言不慚地在趙興面前自認「有錢」?
我明白了,這契丹野人沒見過大世面,壓根不知道什麼是金山銀海。想當初,澶淵之盟,整個遼國才索要了銀十萬兩,絹少許。這點錢還不夠蘇東坡在杭州修西湖的呢,你一個遼人,能有多大志氣?
嗯,再想當初,先皇對趙興處以罰銅百斤的懲罰,人趙興順手扔過來一船銅錠,氣的京城御史直抽冷氣。那般豪氣,才叫有錢。何魯掃古一個傻冒,知道廣州市舶司一年賦稅額是多少嗎,說出來嚇不死你!人趙興隨便扔一匹馬出去,遼國倒空了國庫不見得能買下來,你何魯掃古能富過整個遼國?
「我給你一個良心價」,趙興咂了一下嘴,遺憾的說:「反正那些貢品還剩一點殘羹冷炙,我就便宜賣給你了。打包價匹馬一斤!不拘何物,均價一斤!」
這個價格讓在場地遼國官員直皺眉,何魯掃古卻一擺手,答:「那就買它二百匹馬的……我會派人過去挑選。」
趙興緊盯一句:「我也會派人過去挑馬。我只要好馬,當然,你那種驢一樣高矮的馬也挑不出什麼駿馬來。所以,差強人意也行」
何魯掃古跺腳轉身,趙興仰頭大笑,招手呼喚宋國方面的官員離開和談大廳。
才一出大門,門口撲進來幾名遼兵,帥范摸刀跳起,那些遼兵卻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大人,請你救救我家韓大人,他快支持不住了。」
趙興沉默不語,帥范反問:我們憑什麼拯救我們的敵人?」
蔣之奇輕咳一聲:「聖人云:以德服人!」
那些親兵一邊磕頭一邊說:「大人,我家韓大人原本不打算與你們起衝突的,事情發作後。兩位韓大人聯袂去了何魯掃古莊園,但這事背後作怪的是何魯掃古地一個侄子,他們因損失了七百多人,正在發怒,誓要攔下宋船。韓大人攔阻,雙方爭執起來,他們便用繳獲的火槍打傷了兩位韓大人。
何魯大人在遼國權勢滔天。兩位韓大人只好忍氣告辭,但不久,韓君義大人傷重不治,貴軍氣勢洶洶,韓資讓大人只好扶病而戰……」
趙興接著反問:「契丹蠢人何魯掃古權勢滔天,百年顯宦世家出身的韓大人受了傷也不敢指責,於是就要把這場傷推到我們頭上,是吧?……嘿嘿,何魯掃古不好惹,難道我就是個好脾氣?」
趙興地譴責讓韓資讓地親兵說不出話來。他頻頻叩頭。神色淒切。
韓資讓親兵在叩頭,看不到帥范與趙興的眼色交流,帥范遞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不好吧,好歹人韓大人是遼國地重臣,南院漢人裡頭數得著地位崇高地人,這樣乾脆的拒絕。會讓韓軍上下一起怨恨,不如另外想個借口?」
趙興遞過去一個眼色,目光鄙夷:「什麼重臣,漢重臣不如遼人的一條狗,何魯掃古一個侄子敢衝他開槍。事後韓資讓居然忍氣吞聲這樣的狗養不熟,誰給他饅頭他就沖誰搖尾巴,死了最好。」
帥范再度遞了個眼色:「好歹他手下還有數萬兵馬……」
趙興又一個眼色遞過去:「沒聽說遼人已經抽空了他的兵馬嗎?況且,這傢伙手頭有兵馬,正是咱們不能救他的原因,你難道沒發現,這傢伙打的越來越有章法,若再給他一段時間學習,他就能想出對付火槍兵的手段,這樣的人不能讓他活著。」
帥范又遞過來一個眼色:「無論怎麼說。咱這次是沒有通過陛下。私自動兵與遼國交戰,雖然我們打勝了。又恰值先帝駕崩,新皇登基,朝廷的人都忙著交接,或不追究我們私自帶兵入京地原因,可是,現在把事情盡快平息下來才是最佳選擇,讓韓資讓活著,比讓他死更有用。」
趙興歎了口氣:「韓資讓活著,對我個人有益,但對於國家……」
「大亂當頭,國家地事情且放一放,先顧你我自身吧。」
趙興眼珠轉了轉,輕輕點點頭。
這個點頭動作被韓資讓的親兵見到了,他大喜過望,趕緊爬起來向外走,帥范一橫身攔住了他,玩笑著調侃:「足下,滿大宋都知道我家趙大人是沒有好處不幹活,昔日我大宋官家讓趙大人幹活,尚且軟語求告,你家韓大人想治傷一條生命啊,總不能不付一點代價吧?」
那親兵茫然的瞪大眼睛,帥范接著開價:「拿三百匹馬來……,還有,你們的士兵我家大人很欣賞,送三百個家奴過來,三百個人,三百匹馬,救你家大人一命,這價格公道吧?」
那親兵用力點頭:「沒問題,兩位大人,這三百匹馬,三百個人,咱家還出得起,我就送人過來。」
帥范擺手:「豈用你送人,怎麼也得我去挑,就從你開始,你這廝又伶俐又忠心,我喜歡……」
帥范跟著那親兵竄出大門,趙興帶著人返回軍營。才入營地,蔣之奇滿臉不悅地插話:「趙大人,用廣南東路的名義跟遼國南京道商議椎場事,置朝廷於何地?」
趙興哈哈笑著:「朝廷現在需要的是撬開遼國這個厚重的帷幕,看一看帷幕後面是什麼。而讓遼國跟我們簽訂平等協議,這遼國做不到他們有百年勝利地歷史,有大國的驕傲,便是道宗皇帝自己來,他也不會背下罵名,與我們簽訂一份屈辱的協議。
在遼國看來,平等協議就是屈辱協議。遼人進入中原後,對繁文瑣禮看的格外重,遼國一向將我大宋視為弱小,與大宋簽訂平等協議,是件非常丟面子的事情,遼國皇帝如果這麼做了,他會覺得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大臣、對不起自己地部族……為了挽回這份面子,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沒錯,這一仗我們是小有勝利。但這一仗也掃了遼人的面子,而遼人是個全民動員很快的民族,一旦遼國中樞下了命令,我們會陷入兵山將海,如此,戰爭就會無限擴大化我大宋準備好打一場傾國之戰嗎?我只看到朝臣們想要議和,哼哼。若不是蔣大人自順保寨渡河,或許,等朝廷議和完畢我都不知。
今日這場遭遇仗,是一場麻桿打狼兩頭害怕地戰爭,我以數千精兵與遼國人纏鬥,雙方都在試探對方的實力,現在我大宋維持住了面子,已經讓遼人知道大宋有實力抗衡遼國了,接下來我們應該尋找一個對雙方都有利的協議讓我廣南東路與遼國南京道簽訂地方協議,遼國人不失面子。我大宋卻得到了實際的好處。值啊。
蔣大人,你靜下心來好好品味一下:我們大宋用廣南一路對抗遼國南京道,遼國人知道自己吃了大虧,然而,遼國國內局勢不穩,北方處處用兵,他顧不上弱小的大宋只要給他得過且過的機會。他就會將那虛偽的面子繼續維持下去,在大面上保持對我大宋地心理優勢,而私底下卻承認我大宋已經有實力對抗他了。等收拾完北方強敵,再掉頭收拾大宋……
蔣大人,戰爭是一項綜合事件。既要考慮財力還要考慮兵員、軍械生產我知道大臣們喜歡用限制物資輸出來限制遼國發展,故此對開椎場事宜管束格外嚴。但我皇宋立國百餘年了,我們已經走到了商業文明,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符合商業文明地思路,來對付遼國?」
蔣之奇先是一驚,問:「你是說遼人會對我們施緩兵之計,而我們也正需要給他們一個台階下。」
「不錯,我廣南東路跟南京道簽訂一個地方協議,這是遼國人最能接受的底線,他們會在這個地方協議裡向我們大幅度讓步。以求獲得喘息之機。接下來,我們會要求遼人放棄支持西夏。而遼人最難以接受地條件,不過是要求我們開椎場,開放火器管束以換裝軍隊,對抗北方的女直人,只要我們答應他們這個條件,我相信,遼人會做出你難以想像的讓步。」
蔣之奇跳了起來,他神色激動,面紅耳赤,嘴唇哆嗦著盯著趙興,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阻止住謾罵的衝動:「趙離人,你究竟想做什麼,如此軍國利器,你也要私售給遼人,難道你想資敵?」
趙興微微皺了皺眉:「我們不賣,難道呂惠卿不賣嗎?」
趙興這句話將蔣之奇噎住了,他驚疑未定的問:「你可有證據?」
趙興沒有回答,繼續按自己的意思敘說:「如今,北方地女直人崛起了,按以前地慣例,新崛起的胡人是最凶殘的,而遼人已經馴化圈養了很久,他們依靠我大宋的歲賜活的腦滿腸肥,活的得過且過,現在遼人是我大宋的北方藩籬,在我大宋還沒有做好同時迎接兩隻惡狼地時候,讓這兩隻狼相互撕咬的久一點最好,等他們都遍體鱗傷,奄奄待息的時候,我們能一舉收拾兩隻狼古人不是說過嘛:卞莊刺虎、漁翁得利。
蔣大人,你且不用心急?在你所學的學問裡,以為:天下財貨本有定數,這邊多了,那邊就少了。可你睜開眼睛看看大宋,大宋財富現在增長到古人難以想像的數量,可是,誰地錢少了?來經商的胡人?做海商的宋人?我大宋百姓?藩國百姓?
沒有,他們個個都富得流油!這說明過去的學問出了問題,需要重新考慮。
目前,我大宋正在進行南海攻略,等南海平定後,海外的巨量金錢會湧入我大宋,我們四境災荒平息,奸人滌除,只會越來越繁榮,而遼國的國力卻要消耗到與女真人之間的戰爭上,遼國在衰落,我們的國力在上升,哪怕我們什麼事也不做,時間便會拖垮那兩頭惡狼……」趙興頓了頓,接著補充:「宋遼之間屏蔽太久了,我們完全不知道遼人的消息,而遼人的風俗與宋人完全不同,宋人想進來刺探情報,簡直像一匹駱駝闖入馬群一樣醒目,為此,我們必須先撬開遼國地一個小縫,有了這個縫隙,我們才能推行、滲透、刺探等種種手段。」
沒等蔣之奇回味過來,趙興已經起身向外走,他邊走邊交代:「蔣大人,你把這裡地事盡快報告給官家,就說我決定在黃河口建一座墟場,這座河渡草市由我宋人管理,不駐紮軍隊,只做雙方貿易通商用。我打算以此做為條件,與遼國開始談判,請官家派遣一些職方司官員作為城市的管理者,或者賬房先生……
當然,具體能跟遼人談到什麼地步,還需要談著看。你還需跟官家說:封鎖地思想老化了,我大宋現在生產的東西過剩,物價下跌,我們為官者當為治下百姓開拓新市場。用我們價廉物美的物品衝擊遼國,讓遼國商人掙不上錢,工匠找不著活幹,養活不了家庭讓他們去跟遼國官府鬧事……這才是正理!」
蔣之奇仰望天空,思考片刻,答:「你說的……遼國商人,遼國工匠掙不上錢,倒也是這個理。可匠工低賤如奴,能指望他們鬧成事?農為國本,無糧則亂,無匠工又算什麼?肚子飽了,誰還肯鬧事?……妖,這道理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