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趙興的詢問,王師儒語氣躲閃:「總得等天氣化凍……不過,你我大軍相持不下,對庶民百姓總是一番磨難,雙方罷戰,想必宋國的皇帝也樂意見到。」
趙興笑嘻嘻,自信而得意:「這才出動了多少軍隊,雙方才相持多少天……你放心,我們的百姓不苦,我帶的火藥還沒打光吶,大包小包的帶回去,要徵用民間的役力,百姓那才叫苦……要不,你在配合我打幾天,讓我消耗點我給你回扣!」
王師儒臉苦的勝似黃連,他難以置信地望著趙興,再望望蔣之奇,那意思是問:你大宋怎麼讓一名無賴當上了太尉,一點儒士風度也沒有。
蔣之奇苦笑以對,心說:沒辦法,我知道這廝有便宜就占,偏偏這廝對外交戰百戰百勝,甚得兩代小皇帝歡心,誰捨得撤換。
見大家都在苦笑,趙興若有所思地稍稍點頭,他轉向蔣之奇,說:「蔣大人,這場談判,既然南京道方面沒有得到遼國陛下的授權,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請蔣大人退出談判……」
蔣之奇頭皮一麻,肚中叫苦不迭:這廝真實惹不得,我就心裡嘲諷幾句,這廝的報復就來了。
可偏偏趙興說的話很有道理。大宋是個極端講究面子的政權,得知遼國方面尚未得到皇帝許可,在這種情況下,蔣之奇還要堅持談判,等他回朝後會被御史罵死,還會被記錄在史冊上,讓後人繼續罵……
蔣之奇正在想詞,趙興補充:「既然遼國南京道沒有得到授權,那麼談判就以廣南東路與遼國南京道之間進行以我大宋一路與遼國一路官府相談,彼此地位相稱。」
蔣之奇立刻乘熱打鐵:「也對!如此,老夫就做一個談判監督人。只是,遼國方面派出的監督人也要地位相當。」
王師儒噎了一下,馬上回答:「我遼國東京留守、大惕隱何魯掃古正在析津府,我等當請他出來作鑒證。」
「我同意」。趙興毫不猶豫地回答:「遼國方面地正使是王師儒王大人。鑒證者為遼國東京留守、大惕隱何魯掃古;我方地正使便是廣南東路兵案監司。梅州守、帥范帥子連。鑒證是右正言蔣之奇蔣大人。外加在下。」
實際上。趙興在這裡玩了個圈套。暗中對遼國官員進行了貶低。王師儒此刻落入下風。宋軍若跟跟他糾纏談判地合法性。這就談不下去了。而遼國南院現在無人主持。王師儒還想再進一步。不想在這個時候。邊境戰爭擴大化。引起遼國皇帝對他能力地懷疑。因此只能嚥下這口氣。不由自主地答應一聲:「好!如此。也算妥當。」
王師儒故意忽略了:他是副樞密使。而帥范只是一個知州。以一位副樞密使地身份。跟一位知州談判。無形中等於承認遼國地副樞密使地位等同於大宋地一名知州。而官場上。最愛計較這樣地排位、名次等小節。
不等王師儒想出新詞。趙興地問話一個接一個。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思索。全忘了對趙興予以反擊。或者討價還價。
「那麼。遼國南京路與我廣南東路商談。我怎麼肯定南京路事後會遵守協議?」
「嗯。澶淵之盟後。我大遼與宋國彼此相安數十年。這說明我大遼是遵守協議地。我們有能力遵守協議。」
「可是,我卻在河上遭受了襲擊。同時遭受襲擊的還有南洋幾位郡王,這是數國的朝貢使,他們在朝貢地路上,受到遼國卑劣的襲擊,大遼必須給出一個說法。」
王師儒答:「我大遼遵守協議然,唯有一群浮浪子不付管束,他們遊獵至黃河岸邊,見獵欣喜,一時不合。引起了衝突。此事純屬誤會。」
趙興板著臉,又問:「他們是他們襲擊了我們的貢使。我現在想問的是,那些他們是大遼國的他們,還是我大宋國的他們?」
王師儒被趙興的話繞的腦袋有點發悶,他疑惑的反問:「什麼意思?」
「遼國簽署地協議,宋遼雙方約定各守疆界,互不騷擾,然而我宋國每年都遇到一群他們的襲擊,我聽說這在遼國稱之為打草谷,剛才王大人自詡遼國遵守協議,我想知道,遼國是否有能力約束自己的臣民百姓,或者說,遼國官府是否還有行政能力,能夠管束得住自己地領地?
若遼國無此能力,我認為一個無行政能力的官府,不配與別人訂立約定,因為訂了它也無執行能力當然,遼國如果已喪失了對臣民的管束統治能力,我不憚親自來幫遼國這個忙……王大人,您別客氣,這事一點也不麻煩,我希望王大人盡快開口你一求我,我立馬答應。」
王師儒臉一沉,轉移話題去糾纏細節:「人常言大宋國是君子之國,你我雙方談判,約定兩國國事,難道要佇立在這風雪交加的野外嗎?」
趙興的問題王師儒沒法回答,因為搶劫是契丹人的民族傳統。契丹人都搶劫了一千年了,他們把每年南下搶劫邊境漢人的行為自詡為:漢人用鋤頭耕作,他們用刀劍耕作;漢人收穫田地裡的作物,他們收穫漢人的收穫。在現代,宣傳上認為這種行為「促進了民族大融合」,並認為這種「年度搶劫行為」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地利益這意思是說:他們的搶劫行為代表了被搶劫的人的利益。
王師儒一個遼國漢儒,在他的儒學世界觀裡,給異族效勞也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而異族在他們的輔佐下滅亡了漢族政權,也只是「五德循環」的一種,是符合儒家大義的……然而,他的儒學世界觀再堅定,也無法在面對人類普通道德時,不感覺羞慚。他自認為沒有約束契丹貴族行動地能力。所以他只能轉移話題,從儒學禮節上指責趙興,以打斷和改變談判進程。
他的職責也有道理,蔣之奇雖然覺得,目睹趙興欺負遼人,也是件快樂地事情。但他不願讓遼人抓住一點把柄。便訕訕地插話:「回屋談,也是,寒夜客來,怎能讓客立於雪中,請,王大人,請入廳!」
趙興沒有插話,他勒住馬韁,居高臨下看著王師儒。王師儒很儒生的一甩袖子,氣哼哼地催動自己胯下的蒙古驢,搖搖擺擺向城內前進……可惜他胯下的蒙古驢不爭氣。走過趙興那頭雄峻公馬時,一臉討好的媚笑,趙興的戰馬重重一噴鼻,不屑地拋了拋蹄子,那頭蒙古驢蔫頭蔫腦,一步一猶豫地在王師儒地催動下,爬過趙興馬前。
幸好,面子上地損失在重新談判時稍稍得到補償。休息幾天後,重新談判時。趙興似乎得到蔣之奇提醒,不再糾纏於剛才地問題,但他問出的第一句話卻仍令王師儒驚出一身冷汗,只聽趙興劈頭問:「道宗陛下春秋已高,最近身體如何?」
王師儒淌著汗,唯唯回答:「陛下尚安。」
談判是在武清縣衙舉行地,王師儒進入縣衙前,已經得到韓資讓的提醒,注意到談判雙方身份不對稱問題。他原想找機會要求宋國跟換談判使者,但發問的一直是趙興,而趙興的品級與他相當,讓他提不出來話頭。但趙興這位使節提的問題實難應付,他喜歡提問如迅雷閃電,每一個問題都讓王師儒地心肝飽受煎熬,他真想不顧身份對等原則哀求趙興迴避,換上名義上的談判正旁邊那位一直不說話的帥范,但這樣一來。再提談判雙方身份問題。似乎不合適。
王師儒淌著汗,心裡泛起得過且過地念頭。他小心翼翼的等著趙興下一個問題,趙興下一個問題是:「女直人很兇猛吧?」
王師儒鬆了口氣,這問題好回答,他回答:「那些女直人不是人,他們是蝗蟲,走過之地燒殺搶掠,寸草不生。我們可以跟女直人繼續打下去,但我們無法承受他們那蝗蟲似的破壞與他們交手,每一戰都花費巨大,後勤輜重全要依靠後方運上去,可令人扼腕的是,我大遼才遭受過災荒,土地荒蕪,糧食奇缺,連百姓都吃不飽肚子,還要供應前線將領,真難啊。」
趙興閒聊似的談起:「遼人對我大宋,不是如此嗎?怎麼金人如此對遼人,遼人覺得他們沒有道德,是一群蝗蟲?……嘿嘿,我廣南東路有點糧食過剩,這幾年糧價賤如草,也是頭痛啊。」
王師儒被趙興後面的話吸引,歎息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趙興再問:「宋遼互市,情況怎樣?」
王師儒搖頭:「我遼國現在最缺的就是糧食,但宋國卻不願賣糧給我們,互市上交換的是茶葉、絲綢、瓷器,但我百姓肚子都吃不飽,怎麼買得起那些華麗地絲綢?倒是最近,宋國密州商人開始收購羊毛,這些過去的廢物也能換點糧食,讓牧民日子稍稍好過點。」
「一樣一樣」,趙興意味深長的笑著:「我大宋限制糧食出售,你大遼不是也限制戰馬出售嗎,都一樣啊。」
王師儒已經被趙興引逗的思路岔到一邊了,他不像個談判使者,反而像個憂心忡忡的老農,憂愁地說:「我聽說,最近臨海軍開辦了海上互市,我南京路多有牧民前往臨海軍交易,羊毛這東西,過去牧民都當廢物焚燒,沒想到宋國陛下仁慈如斯……聽說那個海上互市貨物很全,哼,錢都讓臨海軍那群蛀賊掙去了。趙興微微而笑:「王大人不知道吧,這個海上互市還是我在密州任上一手操辦的,原本是為跟女真人交易戰馬,沒想到臨海軍也願意湊上一腳生意,結果,雙方軍民自發交易越來越大。嘿嘿,遼人當戰馬是個寶,女直人卻肯敞開與我大宋換糧食……
聽說現在這海上互市越辦越興旺。我進入黃河口的時候,曾順路去海上互市看了一眼,真是很興旺啊,寶刀戰馬絲綢茶葉瓷器羊毛珍珠弓箭。沒有找不見的貨物……」
王師儒與趙興毫無顧忌的談論海上互市,實際上這個海上互市對宋遼雙方都是違法地,現代的說法稱之為「走私」。對遼國人來說,通過海上走私購買維持生存的糧食以及一些奢侈品,而宋國則通過這個海上互市購買遼國人的戰馬。
由於這個海上互市交換了雙方最需要的緊缺物質,結果。這一走私行為在宋遼雙方地高層都受到了默許與縱容。王師儒在這裡只羨慕臨海軍弄到了一條財路,卻沒有指責臨海軍的意思,而蔣之奇身為御史,當然也知道海上互市是朝廷的一個禁忌話題,御史們已得到暗示,不准過問此事。所以趙興當著他的面談海上互市,蔣之奇假裝聽不見,他無聊地挨個觀察起參與談判地大臣。
遼國方面,連夜趕來地何魯掃古體態臃腫。他身邊有幾名健壯地女婢伺候,不停的往嘴裡塞著食物。這次談判,招待任務由廣東方面負責。帥范從船上拿來一部分廣東果脯、糕點,甚至有一部分熱帶水果,將談判桌擺的琳琅滿目。目前,他這位名義上的談判正使也正在無聊的拿小刀削著一個紅艷艷的蘋果,而何魯掃古這名契丹貴族卻表現的像個暴發戶,他難得見到這麼多的南方食物,更似乎沒見過「外面白雪皚皚,桌上水果琳琅」地場景,在嚼幾枚果脯之後。他很沒吃象地將戰鬥目標選中了廣東臘肉、風雞、烤魚、烤鰻……,邊狼吞虎嚥邊伊伊嗚嗚的用鼻子哼哼,也不知道是在誇獎,還是純粹喘氣。
談判桌上,王師儒聽到趙興介紹,目光一閃,沉吟的複述:「你廣東地糧食賤如草臨海軍的海上互市是大人操持起來的,是吧?」
趙興避而不答,慢悠悠的說:「宋遼澶淵之盟後。約為兄弟。遼為兄宋為弟。如今女直人與大哥交戰,做小弟的也甚為憂心。只是生意歸生意,女直人願意賣戰馬給我們,而遼人不許,若是南京道開放馬禁,那麼一切就好談了……談,對了,我們是在談判,先說正事吧:南京道打算怎麼賠償我們?」
王師儒的思緒被趙興引得轉。他不由自主的說:「談。談什麼?趙大人說一切好談,真的是一切嗎?」
趙興的神情像一個搖晃胡蘿蔔逗引蠢驢地大爺一樣可愛。他笑嘻嘻的回答:「當然!一
王師儒回答:「開放馬禁我南京道作不了主,至少不能明令開放。」
帥范插嘴,鸚鵡學舌的說:「開放糧禁我廣南東路作不了主,至少不能明令開放。」
趙興接著談賠償問題:「我也不再堅持了,襲擊我的是一群契丹馬隊,我不再要求你們交出肇事者,但我要求遼國方面至少要做出道歉的姿態,另外,遼國方面必須承諾對肇事者予以懲罰,並承諾今後不再有這樣的襲擊事件。」
王師儒被帥范左一句話,趙興右一句話引得不知道該回答誰好,他求救似的望了一眼何魯掃古,何魯掃古卻彷彿沒聽見這裡的交談,正在咀嚼一枚無花果干,嘴裡哼哼:「甜,甜的都發膩了,不過,真好吃。」
王師儒再把目光轉向韓資讓,韓資讓強撐著雙眼,臉色呈現不正常地潮紅,他張了張嘴,咳嗽一聲,何魯掃古瞥了他一眼,並不說話。
王師儒決定無視趙興與帥范的話,將談判按自己的思路走,他板著臉說:「宋軍這次深入遼境,違反了澶淵之盟,我要求宋軍立即退回南岸,並要求宋國為此做出解釋,嚴懲私起邊釁者……」
帥范冷冷的插話:「你忘了誰是勝利者!我廣南東路只到了兩支軍隊,但如今,我們還有餘力打下去,南京路還有這個餘力嗎?」
王師儒咳嗽了一聲,何魯掃古依舊大吃大嚼,無奈之下,王師儒只好開口提醒:「大惕隱,你的意思呢?」
趙興把目光轉向何魯掃古,腦中念頭一閃,突然開口問:「何魯大人。襲擊我的契丹人是你的子侄吧?」
帥范震驚的望了趙興一眼,馬上回想過來武清縣令說臨河的土地是何魯掃古地牧場,而這位大惕隱出現在析津府也不是偶然地,他來的太快。唯一地合理答案是,何魯掃古才是那次搶劫事件地幕後黑手,所以他被王師儒一叫。就肯來做這場談判的鑒證。
帥范想通了,他望了一眼韓資讓,馬上補充:「何魯大人,我的士兵有部分陣亡,他們的屍體還請大人交還,另外,他們隨身的武器還望大人能夠發還。」
稍停,帥范盯著韓資讓,一字一頓的說:「韓資讓大人地傷恐怕也不是出自我們之手。我不記的我曾擊中過將軍一類的人物。」
韓資讓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兩眼一翻,暈倒在談判桌上……
韓資讓的衛兵手忙腳亂的抬他下去。何魯掃古不屑的哼了一聲,沖趙興擺了擺手,開口說:「這位趙大人是宋國的大官吧,我瞧你身材高大,一定是位勇武之人。兒郎們冬日出獵,做一點小遊戲而已,何必大動干戈,不如我們就以草原人的手段,來解決這場紛爭。大人以為如何?」
趙興搖搖頭:「據我所知,草原人的傳統與公正相差十萬八千里,我是來尋求公正地,不是來尋找不公正的虐待,你那套把戲在我面前吃不開。」
何魯掃古咂著油油的手,含含糊糊地嘟囔:「你們不是想要回勇士的屍體麼,很好,我的部族也有百十個人落在你們手裡,我們就以他們做賭注。賭上一把,你贏了,我如數歸還勇士的屍體與武器,你輸了,把我的人放回來……對了,你的戰馬不錯,我要求你再賠上十匹戰馬。」
這個時代:世上有三不能:第一不能跟宋人談賭,第二不能跟西夏人談信用,第三不能跟契丹人談錢。因為這三者都是三方最見不得。趙興對何魯掃古的提議不屑一顧。帥范已按耐不住賭性。興致勃勃的問:「怎麼賭?」
何魯掃古舔乾淨手上的食物殘渣,回答兩個字:「角抵!」
趙興忘了說。這世上還有第四不能,不能跟宋人談相撲。
「角抵」是一種草原遊戲,也就是宋人常說地「相撲」。聽到何魯掃古居然要用這種方式來解決爭鬥,帥范狂笑,趙興冷笑,蔣之奇微微而笑。
「叫源業平來」,趙興拍著桌子對何魯掃古說:「別說我欺負你,在宋人面前談角抵,我們玩角抵歷史比你們整整多出一千年!」
帥范樂的拍著桌子,笑的直不起腰來,氣喘吁吁的說:「大人,告訴源業平,手下留點情,把他們個個弄殘廢了也就罷了,別弄出人命來。」
趙興是個得勢不饒人的,他把帥范的話當作慫恿,哈哈笑著吩咐:「讓黑人泰森也上,我要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霸王之力。」
泰森這位黑人蔣之奇也見過,這位黑人侍從活像趙興的眼睛,走哪跟哪,蔣之奇在營地中常見這位黑鐵塔,但因為泰森語言不通,一般不喜歡露面,所以經常被人忽視。
在場的,不僅蔣之奇見過泰森,武清縣兩位官員也見過那位經常抱著膀子跟在趙興身後晃悠地黑鐵塔,他們暗自搖了搖頭,憐憫的看了何魯掃古一眼。
何魯掃古從大家望向他的目光中發現了端倪,他決定也使出自己的大殺器,直著嗓子吼:「叫孛魯上場,快點快點。」
趙興笑著說:「何魯大人,還有一點我要提醒一下:你索要的賭注並不公正!我的戰馬非常昂貴,你買不起,所以,你要求我添加十匹戰馬,卻支付不起相等的賭注?不過,鑒於這場搏鬥本身就不公正,我就不欺負你了,你可以不追加賭注,但我需要你把該付的賭注亮出來,這點,你可以做到的!」
何魯掃古點點頭:「三日後,兒郎們也需要一點準備時間。」
趙興回答:「三日後,我等你受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