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談到了傍晚結束,阿布本來要留趙興吃飯,但趙興忙著去碼頭看看自己的船,而蒲易安似乎也無心參加宴飲,兩人匆匆在契約上簽過字後,告辭而出。
出門後,趙興手上多了一枚戒指,這是阿布送的印章戒指,上面有特殊的暗記。海陸遙遙,在信息交流不通暢的時代,雙方約定就以各自的印章作為辨認,唯有拿著蓋上印章的授權書的人,才值得信任……當然,這都是些小細節。
走出阿拉伯商館後,蒲易安顯得有點憂心忡忡,他低沉著嗓音說:「最近傳來消息,通向歐洲的商路幾乎中斷了,那裡崛起了一個威尼斯公國,而陸地上,基督徒的海盜式進攻也從未休止……」
威尼斯公國——那麼,伴隨著威尼斯公國的崛起,應該是玻璃製造業的繁盛。這個威尼斯公國,除了玻璃外,趙興只記得莎士比亞曾經寫過一個喜劇《威尼斯商人》。
這個時代,阿拉伯人的航海技術應該是最先進的,他們稱霸世界各大洋。威尼斯公國近水樓台先得月,從阿拉伯商人那裡學會了先進的航海技術,而後,從阿拉伯商人那裡收購貨物,倒手賣向歐洲,賺取了大筆的錢財。
而後,西班牙人因為靠近威尼斯、靠近阿拉伯,也迅速學到了先進的航海技術,再然後,世界進入了大航海時代……
大航海時代是世界歷史的一個重要階段,趙興再歷史盲,也約略記得這個時代的存在。由威尼斯公國,他突然想到了新加坡。
「我記得有一個地方,我記得那峽口是一個肥沃之地……我們去找它,把它建成東方中轉站。這樣,威尼斯在西方中轉貨物,我們就把東方的貨物向非洲、向阿拉伯中轉……走,我們沒時間耽誤了,趕快走」,趙興立刻下著決定。
其實,他的這個決定已經晚了,也就在他抵達西貢不久,三佛齊一位王子為追逐一頭獅子,來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他把這片土地命名為「獅子國」,這就是後來的新加坡,扼守馬六甲海峽的新加坡。
蒲易安搖搖頭:「你說的哪地方我知道,勃泥(宋代對文萊的稱呼)是吧?你難道不知道,是我祖上的蒲盧歇引導勃泥商人朝貢,由此,我們家族有了宋人身份?扼守峽口,我們已經做不到了。
這次,阿布要隨我們走,他至少需要十天的準備時間。而我多年沒有回家了,越過那片大海,必須靠他引路。所以我們必須等。」
蒲盧歇,應該是「布魯歇(Brocher)」吧。這個名字似乎是維京人的名字?怎麼,蒲氏家族有維京血統?
趙興還想說『「恐怕你誤會了,勃泥該是菲律賓的稱呼吧」,可他才張嘴,就聽到路邊一名穿唐裝的小青年,學著宋人的姿勢搖頭晃腦吟誦:「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故鄉逾萬里,客思倍從來……好詩啊好詩。」
他是用宋語吟誦的這首詩,吟誦時他還眼睛盯著趙興,似乎就等趙興搭話。
趙興止住了腳步,看著對方,微笑不語。那人拱了拱手,行了個宋禮:「在下陳公川,閣下可是來自天朝上國的大賢?昔日,唐朝杜審言做了剛才那首《旅寓安南》,大賢此來,可有佳作?」
聽到對方這一通名,蒲易安臉色一變,湊到趙興耳邊低低說:「他祖父是殿前都指揮,很大的官。」
陳公川笑意盈盈的看著趙興,繼續問:「我剛才聽說,有人邀請你去王夫子祠,閣下卻急著趕路,拒絕了……不知閣下現在急不急?」
「不急」,趙興爽快的回答:「我現在一點不急……看情形,我還要在這待幾天,等個夥伴一起出海,這幾天裡,我一點不急。」
「請——」,陳公川端手一迎。趙興毫不客氣的與他並肩而行。
王夫子祠不尊崇王福疇,卻很尊崇他兒子、唐代才子王勃。門口處,牆上鑲嵌著幾塊碑石,刻著王勃所寫的《滕王閣序》,這些碑文看來出自不同人之手,他們用各種筆體書寫著同一篇文章,並將這些字刻成石碑,鑲嵌在牆壁上,可……在王勃父親的祠堂內,書寫這些字帖,總給人一種「關公門前耍大刀」的感覺。
寺門口,兩邊的門柱上還懸掛著一副對聯,似乎在感慨王勃的身世,上面寫著:「
運達又如何無非半世虛榮一場大夢;
壽高人不免到底清明細雨重九斜陽。」
好對聯。
趙興邁進祠堂時心裡忍不住激動——這就是孕育名人王勃的地方嗎?想當年,王勃之父就是在這裡教導王勃成才,於是才有了名動千古的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這篇序文中,每個字都值得用金子鑄起來!千年以來,它依然閃爍著熠熠光芒!
祠堂的格局很怪異,一進大門,左右空地上對稱的建了兩座小亭,亭上也各自掛著兩幅對聯。趙興停住腳步,準備向對方要求看看亭子上的對聯,恰在此時,一名戴著斗笠的越南人迎上了陳公川,心情激動的遞上兩頁紙:「衙內,搞到了,碼頭上新來了兩艘宋船,聽說船上有學士的學生,姓趙。他們隨身還帶來了學士新作……」
陳公川一把奪過那兩頁紙,對著其中一頁紙大聲念道,一念三歎:「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讀完,他趕緊翻過一頁,接著讀下一首:「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
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趙興笑了,前一首詩是蘇東坡最有名的舊作,後一首詩倒是新詩——去年新詩,蘇東坡的朋友在黃州造了一個快哉亭,請他去亭上飲酒,於是便有了這首詩。
陳公川念罷詩,渾忘了趙興還在身邊,他急切的揪住那名戴斗笠的男子問:「你記得路嗎?是那艘船,快帶我去。見見那位學士的門生。」
趙興還不知道,在越南戴斗笠的男人現在基本上是士兵,看到那個斗笠男被陳公川搖晃著兩眼發白,他禁不住善意的提醒:「你說的是蘇學士的門生……據我所知,學士的門生並不多,而在越南,剛剛坐宋船來的,好像只有我了,本人恰好也姓趙。」
陳公川聽完,慢慢的鬆開了斗笠男,他看了一眼趙興,這時,蒲易安在趙興身後使勁點頭,陳公川愣了一下,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冒犯冒犯……怎麼那麼巧,我只聽說一名貢士在船上,沒想到啊沒想到……」
「快哉亭……走,我們也去亭上坐坐」,趙興指著院門邊兩座小亭,也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披襟當風,豈不快哉,陳兄,到亭上談談。」
陳公川站定了腳步,臉色難看,猶豫一會,才艱澀的回答:「那兩座亭子是祭奠亡靈的……我祖自福建渡海而來,西晉唐末之亂,鄉人多有流落海外,孤苦無依,無力喪葬,所以鄉黨便修了這兩座義亭,收埋鄉人,並使孤苦者在此祭奠……」
「原來都是離人啊」,趙興慢慢的踱到兩座亭子面前,感傷的仰望亭子上的檻聯,一個檻聯寫的是:「風前楊柳,輕飄片片飛花幾許離愁牽不住;雨後郊原,如洗萋萋宿草如今淚漬有還無。」——該亭名叫「風雨亭」。
另一個亭子名叫「永別亭」,對聯是:「
永無高貴能長,世事等浮雲,到此方為真結局;
別謂繁華可久,人生似朝露,從前都是假排場。」
趙興撫摸著兩幅檻聯,手指順著筆畫一個字一個字的刻畫,輕聲感慨:「此一去,穿越戰火紛飛的大陸,我能否有一片尺寸之地都以安葬呢?」
蒲易安剛才說過地中海上極不平靜——其實,十字軍東征戰役在教皇發出東征號召之前早已打響。現在,在海面上,戰鬥已經打得熱火朝天,大約也就是在這幾年,阿拉伯海軍艦隊已經全體覆滅,從此,海上成了威尼斯公國與拜占庭艦隊的天下。
在教皇發出東征令的那一年,自發組織起來的基督徒,已經將一座阿拉伯港口城市圍困了五年——由此可以想像,即使在陸地上,這時,非洲大陸也不缺乏大規模戰爭。
這股哀傷感染了陳公川,他低聲問過蒲易安,得知事情緣由後,立刻建議:「趙舉人何必走的如此急,不如在我們這裡多停留幾天,做好充足準備再走……來,先去我府上吧,我的祖父定會有辦法,你也應該見見我妹妹,她主意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