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之清脆的一笑,但她馬上摀住小嘴,擔心的向四周看看,悄聲說:「為什麼是你……啊,一是黃州荒僻,能買的起我,又讓我看的上眼的人很少。
二是,我曾經聽徐知州與蘇學士談起過你,徐知州說你為人精於算計,學士卻說你為人質樸,尚保持稚子之心;知州說你不通詩賦,難稱為才;學士卻說你學的是經世濟用之術,一旦化鵬,必能鴻飛千里——我相信蘇學士,所以特來哀求。」
趙興摸摸自己的鼻子,說:「學士看人的眼光老不准的,你看他交的那些朋友,危難之中,仍能來看他的不過七八人,可我聽說,他原先的「朋友」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勝之輕輕的笑著,笑聲細細,像陣陣喘息,嗓音裡充滿勾魂攝魄的嫵媚:「哪有這樣說自己老師的……學士看人雖然粗疏,但他至少看對了你。我聽說,你學生不過跟你學了兩年,卻能帶領一幫工匠,在一日之內蓋起一棟大屋。
那座東坡雪堂我去過,真的很美,想必你的房子更美,那棟『金屋』漂亮嗎?我聽說新婦身邊沒有婢女伺候,她一個人住那棟大屋,悶嗎?讓我去陪她吧,好嗎?
……我看過學士寫的『刺牛』,你能把一頭『壯牛』隨意刺倒,舉止卻又像士子般溫文……我還聽說你是位貢士——能文能武,又有學士門生的身份,今後你定能庇護小女子,啊,答應我吧。」
趙興微笑著看著面前這位小女孩,腦海裡還在思量。
十四歲,在他記憶中,這樣的女孩子應該無憂無慮的,天天背著書包上學堂,但她卻必須強顏歡笑,討好一個乾癟老頭,還要學會與其他妾婢鉤心鬥角的爭寵。
像這樣的女孩,最後的境遇都不幸福。因為過去她們在大戶人家,來往的都是有知識有涵養的文人墨客、官員、富豪,嫁入平常人家後,如果不能及時調整心態,她們會感到很失落。
過去,她們都是富豪的寵兒;奢華的酒宴上,她們是穿梭的精靈;客人們為博她們的歡心一擲千金,現在卻要面對一位毫無氣質的販夫走卒,住簡陋的房子、生一大堆孩子、面對最瑣碎的生活、蓬頭垢面的為生存而奔波,她們能適應嗎?
於是,她們當中很多人會在錢財花盡之後重入煙花,繼續過那種迎來送往的賣笑生涯,人老珠黃時,一抔黃土掩埋了她們。
於是,這群女子都知道把握眼前機會,爭取別人的憐愛,而不願等待虛無縹緲的未來——這就是勝之當下的心態。
黃州地方不大,物產都沒好好開發,在這樣一個荒僻小城中,能將生意做到泉州、杭州,甚至海外的趙興就顯得格外突出。他見多識廣,待人溫和,交往的都是雅士、官吏,家財豐厚,出手大方,身邊還有一大群異常團結的山民……這樣的人,難怪勝之肯冒險而來,要求收留。
可他不能。」我不能出面——徐知州的衙內不會將你們在此地出售,理由你知道;即使我千里追過去,徐衙內也不會賣給我,理由你知道;弄不好,他反以為這裡面有私情,那就更糟。他會將你賣入勾欄,作為報復,所以……我套用學士的一句詩回復吧——『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勝之帶著滿臉的遺憾,滿臉的不甘,滿臉的失落,怏怏而辭,臨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七月後役滿,我再來找你,你肯收容嗎?」
「七個月,會發生很多事,我怎能預測你七個月後的心境呢——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承諾:若你能來,我定當安置。」
勝之站在門口,呆了一呆,立刻仰起小臉,用清脆的嗓音無所顧忌地唱了起來:「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蘇軾《水調歌頭》)」
她唱的歌聲與趙興聽過的全不相同。趙興聽過的這首歌是鄧麗君唱得,歌聲婉轉,令人垂淚。而勝之唱得是另一種風情,充滿了宋的華麗。
歌聲驚動了祭堂內的人物,他們紛紛跑出祭堂,看著這位小姑娘淚流滿面,邊走邊歌。
祭奠的時候忽聞高歌,這是無法指責的,一是因為這詞的作者正在祭堂念悼亡詩,二是因為用這詞來悼念逝者,感念生前情意,也恰如其分。
尤其是,勝之唱得極其幽怨,更令聞者闃然淚下。於是,他們都默默看著這樣一位童稚的小女孩,搖晃著雙環髻,一路走一路唱……直到她消失在後院。
屋裡,趙興不敢在這時出門,他躲在床後,看著那小女孩走入後院。
他們都錯了,這小女孩不是在為徐知州而歌而泣,她是在為自己。
「鴨頭春水濃如染,
水面桃花弄春臉。
衰翁送客水邊行,
沙襯馬蹄烏帽點。
昂頭問客幾時歸,
客道秋風落葉飛。
繫馬綠楊開口笑,
傍山依約見斜暉」——趙興對此什麼也沒表示,他喃喃念著蘇軾特地為徐知州寫得悼亡詩,輕輕地重複著最後一句:「傍山依約見斜暉!……依約!」
蘇軾回到趙興院後依舊頗為落寞。一個朋友去了,一個特別照顧他的好官走了,他讓他深感世事無常,他感慨:「徐使君身後,諸妾婢惶惶不安,卻仍有妾勝之垂淚相送,使君此生,不枉也。」
趙興神情平靜,似乎沒有什麼大喜大悲,他給蘇軾遞上一盅茶,淡淡地問:「那麼,徐衙內會如何處置這名姬妾呢……我猜,他會給上一筆錢,感謝她對先父的情誼,然後把她轉售。」
「理當如此!勝之無所生育,他們不可能奉養終生。頂多他們會交代新主人予以善待」,蘇東坡一邊說,一邊端起茶杯打量周圍環境。
趙興的臉上沒有表情。
或許,人們可以辯解說:讓這樣一個小女孩為一名老頭守節終生,也是一種摧殘……但無論如何,徐知州才死就要出售「他的女人」,未免冷酷。
趙興自己也想不出解決辦法,他只好沉默。
停了一會,他怏怏請求:「城門大概關了,恩師今日宿在這裡吧,我讓人通知師母。」
這是蘇軾第一次進趙興的院落,以前趙興不在,只女主人在家,他不方便出入。現在,他已經沒得選擇了。隨著他的點頭,一名相貌不類中原人的壯漢應聲走進房內,接受吩咐後,轉身而去。
「遼人?」蘇軾指著那人的背影問。
「是!遼國頭下兵,因罪處死刑,兄弟與其父皆受株連,我用三斤茶葉換了他們父子三人性命」,趙興輕描淡寫地回答,但蘇軾聽到卻如晴空霹靂,他驚問:「你竟然去了遼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