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代的人也許不理解宋人的共和思想,但趙興卻經常聽說,窮困的印尼共和國也有個富裕之地——旅遊勝地巴厘島,當地政府在完成國家稅額之後,多餘的稅款不是上繳國庫,而是與島上的納稅人分享。與此同時,世界最窮國埃塞俄比亞也執行這樣的共和政策……
此前,聽說深圳也曾給納稅人分享稅後紅利,據說是獨一無二的創舉……但趙興獨獨沒想到,宋代,我們已經共和了。
宋代已經共和了——只此一句話,可以讓所有的腹誹者閉嘴!
拿著退回來的幾百貫錢,趙興有點頭腦發悶,愣了半天,他才聽到樂監酒模模糊糊的聲音:「知州……過世……拜祭……」
徐知州死了?前幾天,蘇東坡還為他做過送別詩,他竟然這麼快過世了。
想來,此前還是有徵兆的,比如蘇東坡給孩子過百晬,他就沒有出現。也許,當時他不願用自己的病況擾亂喜慶氣氛。
「我這就通知學士」,趙興馬上狂奔而出。
徐知州一死,不僅牽扯到程家集的歸屬,還牽扯到蘇軾今後的生活。這個變化須盡快應對。
祭堂內,蘇軾正在念《徐君猷輓詞》——一舸南遊遂不歸,清江赤壁照人悲。請看行路無從涕,儘是當年不忍欺。
雪後獨來栽柳處,竹間行復採茶時。山城散盡樽前客,舊恨新愁只自知。」
前幾天,他寫的《好事近》祝賀徐知州陞遷,重九日,他寫下《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其中有兩句:「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徐知州的名字因蘇軾而顯,蘇軾名詞多與這位寬厚長者關聯。現在,他如「明日黃花」,走了。
祭堂內正舉行隆重祭禮,趙興獨坐在後堂,默默垂哀。
他與徐知州關係不熟,能出現在祭禮上是因為蘇東坡的關係,但像他這樣一位毫無詩作的普通貢士,列不到主賓位上,所以徐知州的家人把他安排在後堂,等待祭禮的結束。
後堂裡,充滿惶惶氣氛,每個僕人都似乎在竊竊私語,徐知州的幾位姬妾都在收拾行李,僕人們一個個被叫走,不一會兒,整個後堂只剩下了趙興。
一陣叮叮噹噹的環珮聲走進後堂,趙興抬眼一看是那名叫勝之的小妾,她似乎有話說,心事重重的與趙興見禮後,劈頭就問:「聽說,你是黃州大酒商?」
「嗯。」
「聽說,你還是東坡先生的門生——一位不會作詩的怪門生?」
「……」
「聽說,你才娶了新婦?」
「……」
「我認識潘生,聽說,潘生現在在你的手下聽命做事——你買下了潘生酒坊?」
……
猶豫了半天,這位舞姬鼓足勇氣說:「我跟你走吧。」
趙興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目光漫無目的的掃過四壁,目光最終停留在靠牆的書架上。
在正常的歷史上,這位名叫勝之的小妾最後跟了張厚之。某日,張厚之開宴招待東坡,宴席上,蘇東坡又見到了勝之,「不覺掩面號慟」,但勝之卻「顧其徒大笑」。此後,蘇東坡常向人提起這事,「為蓄婢之戒」。
後人談起此事時多有指責,認為這位小妾勝之人性涼薄。然而,周作人卻表示理解,認為蘇東坡的哭和小妾的笑都是真情流露——「七情皆可哭」。
人們在怒極時也可一哭。勝之的大笑,難道不是一肚子的怨氣怒氣使之憤極而笑嗎!
其實,他們都沒注意宋代關於妾婢的法律。
宋代法律規定,妾是有服役年限的。法律還規定此服役年限需連續計算,最多三年。
也就是說,如果你買了個女人做妾,一年後又轉賣了,你轉賣的只是「使用權」,她在新主人那兒再幹兩年,干夠三年後,「所有權」又回到她自己手裡,她自由了。
到服役期滿,如果小妾覺得她在主人那裡「薪水高福利好,而且頗有升值潛力」,因此不願離開,那麼她就要面臨「轉職」,一個辦法是升任「夫人」——這麼做手續複雜,比較麻煩;退而求其次,則轉為婢女。
宋刑統規定,婢女的最高服役時間為十年。轉為婢女後,她可以繼續服役七年,如果還是升職無望,又不願走,宋人還有一個鑽法律空子的辦法,那就是轉為「養女」,養女沒有服役期限。
至於主人與「養女」生的孩子該怎麼算輩分……那就是宋人的一筆糊塗賬,與你我無關。
宋代,「妾婢」兩個字是連用的,專門做勞役的女孩被稱為「女使」,也就是「使女」的意思。
趙興最近翻宋刑統時發現了這一奇怪的現象。從某種意義上說:做人妾婢實際上是宋代女人的一種打工方式,宋人的妾婢就是一群「宋代打工妹」,她們靠出租自己掙取嫁妝,所以就有了「兩浙婦人皆事服飾口腹,而恥營生」,「雖蓬門貧女,亦有一兩件錦衣羅裙、幾樣頭飾。」
打工女如果與老闆有了感情,則繼續幹下去。沒什麼感情——或者尋找新主人,或者帶著錢財嫁給一個貪財的男人為「妻」。這就是宋代普通人的市井人生。
從法律意義上來說,要求一個打工妹對老闆充滿愛,那是強求,所以勝之有權大笑。明清時代的人,按當時的法律評價勝之的「大笑」,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
搞清這條法律後,趙興曾經驚愕了許久,他沒想到,被人喻為禮教最嚴苛的宋代,婦女的行為竟如此令人瞠目結舌。
難道那群指責宋代的人,沒有看過宋刑統嗎?
現在徐知州死了,按慣例,他的兒子繼承了這群妾婢的所有權。同樣依照慣例,這群妾婢將被出售,換一個主人重新服役,直到三年服役期滿。勝之是來詢問趙興有沒有購買她的慾望。見趙興半天無反應,她小聲的補充說:「我還有七個月就滿役,所以價格不會太高。」
從本性來說,趙興也不願這樣一位十四歲的幼女再被另一個老頭摧殘,但他卻不能答應。
一是因為蘇東坡。
在與徐知州的交往中,蘇東坡這名罪官待徐知州的小妾都很恭敬,為償付那份情,他曾寫了許多艷詞分贈徐知州的四名寵妾,如果趙興把勝之買回家,該讓蘇東坡如何面對?
二是因為法律。
後人無法想像宋人守法的自覺的,所以才有「崖山之後無中華」的說法。而宋代關於妾婢的法律,連蘇東坡都無法逾越,更何況趙興這樣一個小人物。
那位「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朝雲,現在在法律文書上的身份就是婢女,她是在干滿10年役期後,在第11個年頭上成功轉為「夫人」的。但目前她只是婢女。
或許,這種「轉職」婢女待遇比普通婢女略高,也就是宋人常說的「如夫人」——它的全意是:待遇「如」同「夫人」。
趙興改變不了對方的身份,但他有從心裡覺得——這樣一名14歲的小女孩周旋與老男人之間,實在令人不忍。
他該怎麼辦?
勝之還在悄悄補充:「我會歌舞,會唱曲,會調茶,會待客,提筆能算賬,斂裙能下廚……還會很多!我聽說你的家妻只是個不識字的鄉民,你常與官吏周旋,來往都是文人騷客,若把我買去,酒宴應酬便不用費心,我保證令你的朋友盡歡而去。」
這時,趙興想到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