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權這麼一鬧,張雄自然不能再避,次日一大早便上門拜訪,身為女流之輩,我自然是不能進屋聽的,大岳雖是女帝開國,然而後世子孫「不爭氣」,偏出了幾檔子後宮篡權的戲碼,幾經周折,終是將女子的身份壓到了最底才算安心。
閒來無事,想到後院書房裡的書都已發霉,便給自己找了個差事——將木架上的書一一搬出來晾在了遊廊的台階上。
踩著書間的空當,將書一本本地翻開,微風一過,書聲四起……
從書架的最底下掏出來一根用白布包著的卷軸,白布上早已生滿霉斑,鬆開繫帶,抽出卷軸,一股酸腐味直衝鼻腔,這軸原來是用皮革所做!
倚在廊柱旁,無聊間打開卷軸,衝進眼簾的是一張附字的地圖!右上角書著「漢西北虜」四個字,下面則是密密麻麻以細毫描畫的線條,以及細小的楷字,只比螞蟻大不了多少。
地圖上描繪了西北大片疆域,以亳山為界,東至漢西最東,西至茫茫戈壁,北至虜族羌氏、南臨漢南邊域,圖上山脈、河澗,溝谷,都細細做了標記,並注上名字,真可謂細緻!
看看落款,無章印,只有小小的兩行字,首行為:許章拜上,下附一行小字:北取羌氏,西霸戈壁,以山為塹,可霸西北!
看罷不禁讚歎,寥寥十六個字就定下了漢西,確實厲害!不知道這位名叫許章的人是何許人,如今是否還存活在世上,若是漢西王得了他,莫不是真能如師尊所說,雄起於西北。只可惜這一片苦心怕是空投了水底,如此有用的一張地圖竟然被棄在一邊生了霉!
展開卷軸鋪到石台上,蹲下身,細細看著,從小看過不少各地的地方志,卻沒有一份如此細緻的,都只是粗淺的記載了較大的山脈、溝壑,以及民生、習俗……
「漢西北虜?」不知是我太專注,還是他走路無聲,等我回臉時,秦權正好蹲了下來,捏著地圖的一角審視了一眼,「哪裡找到的?」
「書房。」
「許章……」
「你認識他?」他的口氣到像是聽過這名字。
轉頭看看我,「你到是對什麼都很好奇。」
「……」轉回頭,瞅著地圖上的某一點不言語,他的話向來不好答,既然不好答,乾脆就不答。
「收拾一下,我們下午就走。」一屁股坐了下來。
抬頭望向晴空萬里,並不看他,「你真得要帶我去?」
「嗯。」
「那裡是邊疆,我能去?」
「怎麼不能?邊疆也有女人。」
「我是說兵營,我……也能進?」轉頭凝視他的雙眸。
他卻笑了,有些張狂,「若你想進,我自然能帶你進,只是你進去要做什麼?」
「……」是啊,我進去做什麼?「你……覺得我能不能幫你?」我發現自己其實也很想像師兄那樣,只是沒人相信我。
「幫我做什麼?」臉上盈滿笑意——讓人氣惱的笑意,如同幼時剛學圍棋,就邀師尊下棋時他臉上的笑意一樣,雖沒有惡意,卻十分傷人。
「平定諸侯,天下一統!」這怕是我有生以來說得第一次大話。
他愣住了,笑意還含在嘴角,視線越過我,調向了遠處,久久沒再說話,「去收拾一下。」
他沒能給我答案,卻也沒反駁,只是平靜地吩咐了我這麼一句話後,便起身離開了後院,徒留我和滿地翻飛的書頁兀自在原地喧囂,我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也許我說對了他的心思,也許沒有,撿起地上的地圖慢慢捲起來……
在西行的途中,我得知了很多有關漢西趙家的事,我不清楚他是有意告訴我,還是無意,按照我的想法,寧願認為他承認了我的存在。
漢西王趙焦膝下有二子,長子趙啟漢十二歲進京伴駕,直到奉命回漢西受封世子,在京城整整住了十一年。次子趙戰西,小兄長三個月,一直留在漢西,據說他曾六次退敗北虜犯境之軍,在漢西相當有號召力,甚至曾經一度傳說漢西王欲讓位次子,後因眾諸侯多相關注,這才未能廢長立幼,然而此次北虜兵犯西疆,據張雄所說,趙戰西稱病不起,眾人皆推薦剛得到「世子」封號的趙啟漢領兵阻敵,而秦權說,趙啟漢生來體弱,又是個避世的性子,在京城時就成天躲在書房看書,不問世事,哪來的領兵經驗?看來是有人想借此機會故意拆新世子的台。
「張雄是趙兄的外戚表兄,心自然向著他,只可惜上面不撥糧草,他也沒辦法,只得擅動了上澤的儲備糧草,只是這麼一來,怕是又入了賀瑱之輩的圈套,到時就算仗打贏了,估計也是枉然。」頓了頓,提一把馬韁,轉臉看我,「若換作你,你會怎麼處置?」
勒好馬韁,省的一不小心跌下來,「賀瑱是誰?」賀瑱這名字聽了幾次,到還不知道是何許人。
「趙戰西的親舅舅、漢西二王妃的親弟弟、最得寵的權臣。」
又是娘戚弄權,兄弟倆都有娘舅在後方撐腰,只可惜老大的「扶手」沒有老二的硬,若要強爭,難免會魚死網破——富貴人家雖錦衣玉食,卻未必能如普通百姓家那般安穩。
吸口氣,回他的話,「若換作我,可能會有兩個選擇,若是上澤有人可用,可先告發賀瑱貽誤軍糧之罪,雖然未必成功,卻可堵了他的後話。若上澤無人可用,只有捨棄張雄,先一步告張雄私挪糧草——」一片黃葉恰好落到了額頭上,伸手摘了下來,捏在指間,「只是這麼一來,恐怕會讓自己人心寒,所以……」只能說服張雄自己認罪。
他聽罷靜默不語,拾起馬韁拽在手心,「可惜了張雄,也算是個將才。」
……聽他的語氣,難道說他已經說服了張雄自行認罪?
歪頭望望我,「若你不是女子,我們應該會成為良友。」
又是這種話,「若我是男子,肯定去保李伯仲。」瞥他一眼。
他又笑了,讓人痛恨的笑,伸腳狠力蹬了一下上兵的肚腹解氣,上兵回頭看看我,像是毫不在意,後蹄卻狠狠地照著我胯下馬的後腿踢了一腳……
可想而知,我這匹規矩的小紅馬會有怎樣的反應,撒開四蹄瘋了似地往前竄,直把一生最快的速度顯了出來。
他到也不幫我拉住韁繩,只是一味地跟在我身側,連手都沒伸過來,我只能抱住小紅馬的脖子,任它去跑。
眼角無意掃到滿身輕鬆的上兵,我甚至能感覺到它正一邊跑,一邊嘲笑我和我的馬,真是讓人憎恨的人和馬!
兩匹馬直跑了一個下午,直到夕陽西下衝出了山澗,眼前頓時豁然開朗,竟是茫茫戈壁……
秦權勒住韁繩,跳下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已經到了戈壁,再往北走就是亳山,怎麼這時候卻停了?
迂迴小紅馬,停到一邊。
他輕拍了拍上兵的脖子,扯開它身上的韁繩,卸下馬鞍。上兵轉頭看了看他,前蹄不安地刨著地,卻始終沒跑出去,見他指了指西方,竟猛得奔了出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野馬在戈壁上奔跑的身影,野性、壯美!
跳下小紅馬,輕輕撫慰著它,也許它也想像上兵一樣自由自在地馳騁吧?只可惜早已失去了那種野性,只能眼睜睜望著夕陽裡那飄揚、泛亮的馬鬃興歎。
它還會不會回來?望著夕陽中漸漸縮小的黑點,猜測著脫掉馬鞍的上兵也許還能回到它原本的族群……
秦權回身望著我,眼神裡有個讓人捕捉不到的東西一閃而過。
望著他的眼睛,我突然很想流淚,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壯美的落日,或許是因為上兵的歸去,也或許是他眼睛裡那種說不出的孤寂。
「噠噠、噠噠……」我的眼淚終於溢了出來,因為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秦權雙手覆於唇上,悠遠的口哨聲和著遠來的馬蹄聲,響成一片。
在離我們幾十丈遠的地方,上兵剎住腳,掉頭轉向,繞著我們不停地奔跑、嘶鳴,我不明白它這麼做代表了什麼,或許是在向我們告別,或許是在向它的族群告別,或許……它徑直衝向了我們,在我們跟前騰起前蹄,最終落到秦權跟前,十分安靜。
秦權伸手摸了摸它殘破的耳朵,默默地套回了韁繩、將馬鞍放回它的背上,跳上馬。
仰望著這匹馬、這個人,眼睛裡看到的卻是一片殷紅的晚霞。
「想換馬?」
上兵噴了個鼻氣,扭頭不看我,看來還是接受不了我這個弱者,搖搖頭,這輩子也許它只會屬於他,伸手碰觸了一下上兵的鬃毛,又得了它一個鼻氣。
昨天還以為今天是週末,汗~~~加班加成神經病了,週末努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