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的咸寧低聲道:「二哥哥,帶嫂嫂回去罷。」前來,此刻眾人才發現,她懷中抱著一個孩子。剛剛出生的孩子,臉色粉嫩,正甜甜地、安靜地沉浸在夢中。
朱高爔輕聲道:「這是她的孩子?」
咸寧點了點頭,道:「嫂嫂說,叫她木。」她的眼中含淚,面容卻是沉靜。一夜之間,從前那個稚氣的女孩彷彿長大了許多。
朱高爔默默地伸出手來,接過了她。他的手指微涼,然而懷抱住孩子的雙手卻是堅定有力的。
木……木……她在安靜地沉睡,然而彷彿知道自己正在叔叔的懷中,下意識地抿了抿小小的嘴角,臉上流露出一個模糊的、天使般的微笑。
忽然間,眼前似乎出現了那個總是抿嘴微笑的女子、站在晚風中昂起頭來,清冽的眼眸含笑凝視住他,臉上是倔強又柔和的笑意……她生氣的時候會微笑、難過的時候會微笑、悲傷的時候會微笑,就連哭泣,也是帶著一絲恍惚的笑意。
許多年以前,他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她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麼多年以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個承諾。即便他已皈依佛門,即便他已知道一切再無可能。
他只是放不下。他只是忘不了。
那夜在杭州的趙府中,他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那一刻,周圍地嘈雜彷彿都已憑空消失,他終於忍不住、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眉睫,她的面容,淡泊而溫暖。
那是此生,最後的觸碰和記憶。
原來,從此後,就是永不能再見!
疼痛排山倒海般地襲來。他的眼眶中。不知不覺間已盈滿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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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對週遭的一切卻是恍若未聞。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懷裡的以寧。一雙眸子裡,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華,只是炯炯地黑,黑到深不可測、黑到暗淡破碎。
她地胸前掛著一隻香囊——似乎從前她並不喜歡這樣地東西。他無意識地伸手握住了它,然而,臉上卻是微微一怔,將它拿了下來。輕輕打開。裡面,竟是一隻破碎的玉鐲!已經成為碎片的玉鐲兒,被她精心地、細細地拼湊了回來,做成大小剛好的香囊,掛在胸前,掛在離自己的心,最近的地方。
天色漸漸地暗了,那些碎片中的木花兒。在暗夜中。顧自閃著幽幽地光。彷彿是誰的眼淚,素白而寂靜。
他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聲來。他不能、不能。也不捨,就這樣讓她離開。
可是他沒有法子,有什麼法子?為什麼等到再見,卻已是死別?
為什麼老天竟這麼殘忍,竟連最後一面都不能讓他們相見!
離開樂安去北京的時候,正是她、是她為他整理好了行裝,站在門口微笑著送他上路。揮別的那一刻,又怎能想到,那一別,從此就是參商永隔。
咸寧低聲道:「這些畫,是我從嫂嫂的房子裡找出來的。想是這些日子閒暇時畫的,二哥哥也拿回去罷。」
朱高煦抬眼,看到她手裡的東西,心似乎又像被狠狠紮了一下,森冷而疼痛。
那是南京漢王府後院地小路、亭子、滿園地木花……
那是他的面容、他的笑顏、他地背影……
那是杭州,世上最美的人間天堂……西湖……
那是德州城外,在夜風中昂首微笑的人,笑意清越昂揚,她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淡淡……
……
那是風雪之中,兩個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那是……
……
心中的疼痛再也無法抑制,翻江倒海、翻江倒海……他只想大聲痛哭,就如同小時候,失去了最疼愛他的奶娘,那一次錐心的痛哭。然而他哭不出來,聲音只是哽咽到嘶啞、心痛到流血……原來痛到了極致,痛過了自己所能夠的承受,竟是如此生不如死。
他一直那麼自信,他知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會愛上他。會真的愛上他。
他一直在默默地等待,他知道她放
他可以為她留下她和別人的信物;他知道她忘不了,她去杭州和曾愛過的人再相見;他明知道他們之間只剩了十五年,那麼,什麼帝王之位、什麼儲君之爭,他都可以灑脫地一一丟下……可是現在,為什麼他竟連她也要丟下?為什麼竟連十五年也不可以?!
他願意用盡一切去換取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多一分、多一秒、多一刻……也好,可如今,竟是這樣的結局。
可是,他終究還是不悔。
不悔。
如果,會有下輩子,可不可以,讓他們早一點相愛?至少,不要再讓彼此耗費那麼多、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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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五月,北京。
皇帝朱高熾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寢宮之內,月色沉沉籠罩,整個皇宮肅穆而冷清。
在這裡生活,已經這麼多年了,卻從來沒有這一刻,四周是如此的漆黑而寂靜,彷彿週遭的人全都死去一般。
朱高熾的眼裡閃過一絲冷冷的光,臉上卻浮現起了一個淒涼的微笑。
「父皇。」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恭敬地站立在床榻之旁。「請問父皇找兒子來有什麼吩咐?」
朱高熾微微頷首,只是淡淡微笑:「朕只想問你,朕還有多久可以活?」
朱瞻基臉色微變,卻仍是恭謹地道:「父皇英明神武,自然可以千秋萬歲。」
朱高熾微哂:「你說這些話,居然也能臉不變色心不跳。」他失聲笑了起來:「基兒,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兒子。」
朱瞻基神情有剎那間的慌張,隨即鎮靜下來,低聲笑道:「父皇此話怎講?」
朱高熾笑而不語,良久,方歎道:「大事如若準備已了,就放朕早日去罷。」
朱瞻基嘴角露出一絲詭譎的笑意,站直了身子,雙唇微抿:「父皇的喪禮,兒子自然會辦的風風光光。」緩緩走上前來,挑眉冷冷道:「原來父皇早已知道了。」聲音中還是有一絲的意外。
朱高熾微笑道:「這一招,朕已經在許多年前就用過了。」
朱瞻基點了點頭,沉默地笑了起來:「的確,當日倘若不是父皇教了兒子這一招,兒子又怎麼能想到這樣的方法?」伸手掀起帳幕,凝視著朱高熾,微笑道:「無毒不丈夫,父皇當年差隨人使毒害死了回京途中的祖父,兒子如今也是依樣畫葫蘆而已。父皇不會怪兒臣吧?」
朱高熾靜靜地道:「生死輪迴,朕何必怪你?」
朱瞻基咬一咬牙,低聲道:「父皇害死祖父、又奪了親弟弟的皇位,然則還是一位好皇帝。兒子也在此發誓,此生定會盡力成為一位明君,絕不辱沒列祖列宗的臉。」輕輕放下簾子,恭敬地跪倒在地,磕了個頭,道:「兒臣告退。」
門開了又關上,一陣風襲來,朱高熾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
當年,的確是他使人毒死了朱棣,也的確是他矯詔當上了皇帝。可他有這麼辦法?他不能輸,也輸不起。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太子,絕不能因為朱棣到老了改變主意而失去這一切。絕不能。
可是,他費盡了心機,終於當上了這個皇帝,卻又得到了什麼?
父親,他失去了;兄弟,他失去了;兒子,他也失去了;甚至,連最愛的人……他也永遠失去了。
他還記得那年,那時候還是建文四年吧?大夥兒從北平攻入南京的前一晚,在離園看著滿天流星許願。他終究還是貪心,因為他許了兩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得到這天下……
第二個願望,是可以牽她的手,共度此生……
他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到底在他心中,哪一個願望來得更為重要些?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然而一切,卻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