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抬起頭,他一雙瞳孔深不見底,黑瀅瀅地直盯著我,我心中怦怦亂跳,脫口道:「他便是皇上,也沒有這樣的權力。」心底卻湧起一股痛楚,一顆心漸漸往下掉,直覺三十六層地獄,永遠到不了盡頭。便這樣懸掛著,絕望而哀涼。
他眼裡漸漸泛起憐惜之意,語氣卻是依舊平緩,道:「小七,他有這樣的權力。」
是的。他有這樣的權力。他是皇帝,要誰死就死,要誰生就生。朝堂之上,市井之中,不是就已死了那麼多人?
原來,我的未來,從來都由不得我自己。從南京去了北平,又從北平回了南京。和他相愛、和他分離、和他永訣。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為什麼別人的穿越生活,都可以過的風生水起,惟獨我、最是隨遇而安的我,卻是這樣的無奈與掙扎?彷彿是一張網,網住我,無法呼吸。
夜已深了,四下裡寂寂無聲。我緩步走在宮苑之中,不知不覺,已來到常寧所住宮門之外。常寧正坐在燈下看書,見了我來,起身而立,道:「這麼晚,怎麼來了?」
我笑道:「睡不著。想著你也沒睡。」
她微笑道:「旁人忙碌,我卻反而空閒了。正想找人來聊一會子。」說著,讓了我坐下。
二人坐在窗旁,夜十分的安靜,天氣涼了,外面走廊上守夜的宮女在低頭打著瞌睡。房裡流麗光華、喜氣洋洋,到處是一派新嫁的好景象。我心中絲絲沉痛,道:「你快樂麼?」
她臉上笑意淡淡,道:「也沒有不快樂。」看著天邊繁星,低聲道:「這是命定的事實,我早料到了。」
我心裡泛起一陣酸楚,轉過頭去,仰望著滿天星光。遠處是宮樓上朦朧的燈光,忽明忽滅,天空上青澄似碧,全無一絲異色。
她忽低聲道:「小七,你喜歡的是二哥,還是四哥?」
我一楞,道:「什麼?」
她輕輕微笑起來,道:「從前在北平,你曾和二哥出走滄州。我們都以為,你喜歡的必然是他。可是上次,見你大病一場,四哥又和若離……」她安靜地看著我,眼中瑩光閃爍,「這樣的心灰,雖是面上淡淡,我卻也看得出來。」
我微微一笑,昂首不語。她低低歎了口氣,伸手握住我手,聲音極低:「不要太苦了自己。」
我笑起來,輕聲,但卻真摯地道:「謝謝。」
池中粼粼碧水泛著微光,我坐在地上,仰望著眼前緊閉的宮門,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個美麗溫柔的影子。
「姐姐,」我喃喃地、低聲道,「我不快樂。一點也不。」
「朝榮殊可惜,暮落實堪嗟。若向花中比,猶應勝眼花。這樣的大度與瀟灑,我終究是做不到、做不到……」
「這將要到來的命運,我害怕,卻無能為力……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心裡這樣的痛、這樣的痛。從來不與人說,可並不表示它不會痛。夜闌人靜,總有些心事湧上心頭,讓人輾轉反側。可是今夜,坐在這藍天之下,我卻慢慢趴在膝蓋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沉沉。醒來的時候,晨曦微露,耳邊是陣陣的鳥鳴唧啾聲。一剎那間有些恍惚。待得醒悟過來,才發現身上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披上了一條薄薄的毯子。
這毯子柔軟溫暖,我緩緩拿在手上,一時感慨萬千。楞楞坐了許久,才緩緩站了起來,低聲道:「謝謝。」
將它細細撫平折好,小心放在門前的台階上。猶自站了一會,方轉身去了。
這日眾人坐在坤寧宮中敘話,朱棣忽道:「常寧和安成是何日辦喜事?」徐皇后溫顏笑道:「下月初二。」朱棣點了點頭,眼光看向了我。我心裡一驚,低下了頭去,聽得他道:「小七也是年紀,該指一門親事了。」
來了,來了。
我心中砰砰亂跳,思緒繁雜,只聽得徐皇后笑道:「一切但憑皇上做主。」
朱棣道:「依朕看,咱們家大兒子就很好。」說畢,呵呵大笑。
我猛地一驚,萬料不到他說出來的居然會是朱高熾。一顆心糾到了極處,只是默默低著頭,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
徐皇后微笑著點頭道:「熾兒仁厚友愛,性情溫和。和小七倒是甚為般配。」
朱棣道:「那等這兩個女兒辦完了喜事,再來辦這件大事罷!小七,你是咱們朱家的人,舅舅和舅母自然絕不會虧待你。」
朱高熾……朱高熾……原來繞了這麼大一個***,到了最後,又回到了起點。那麼,我所做的一切、所經歷過的事、所流過的淚、所忍過的苦,又有什麼意義?
那漫長而低落的歲月裡,他曾是我黯淡生活裡唯一的光亮。朱棣既然說了絕不會虧待我,那麼難道——是有立朱高熾為太子之意了麼?
我猛然心驚,雖仍是面上淡淡,心中卻早已百轉千回。
張氏出身低寒,雖已立為世子妃,然未必便是當然的太子妃。朱高熾也曾是我心中所愛,倘若跟了他,將來為後為妃,都是一生榮華尊貴。而且,如果我記得沒錯,歷史上的朱高熾,真是在奪嫡之爭中最後勝出,當了皇帝的。
也許,這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不是嗎?
我默默地告訴自己。
可是為什麼,心那麼冷,那麼疼痛,便像是丟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心底深處,有空落落的隱秘的驚悸和悵然。
只聽安成在一旁笑道:「小七該跟父皇母后謝恩了呢!」朱棣和徐皇后的眼睛,也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我。
我緩緩站起身來,切切走到二人跟前,心裡卻慢慢泛起一陣莫名的痛楚。抬起頭來,與他們目光對視,有一時的手足無措,卻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然跪了下來,低聲然而堅決地道:「小七不願嫁。」
這一下語驚四座,朱棣霍地站了起來,半晌,又緩緩坐了下去,沉聲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