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裡。」帶路的小太監避過一側,彎下身去,恭謹地道:「郡主請進去罷。」
眼前房門掩映,鎖已大開。我站在那裡,卻覺得此刻步伐沉重,每走出一步,便仿似有千斤之墜,痛楚而乏力。
以柔就在裡面。
可是——我對自己露出一個苦笑。這樣的重逢,必是當初在南京告別之時,誰也不曾料到的吧。
如隔世重逢、恍然若夢。
「吱呀」一聲,門微微開啟。一眼就看到她坐在那裡,四面的空氣凝結成冰,只她的背影,秀麗絕倫,卻透露出讓人心悸的灼熱。
她並不回頭。我慢慢掩上了門,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後。一時之間,百感交集。輕聲叫道:「姐姐!」
她回過頭來,眼睛直盯在我身上,良久,臉上慢慢浮現出笑意,道:「你來做什麼?」這笑意淡然,語氣卻是冰冷刺骨。
我心裡微痛,道:「我來看你。」
她大聲笑了起來,仿似聽到了世間最好玩的笑話,道:「你我之間,還有什麼情分?郡主,你卻不必來看我。我也絕不想再見到你。」拂一拂袖,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我整個身子略略搖晃,心中只如刀割,顫聲道:「姐姐,你就這麼恨我麼?」
她側了側頭,冷笑起來:「恨你?郡主,什麼叫恨?我又為什麼要恨你?」驀地回頭,一雙冷凝清冽的眼中寒氣逼人,「不!我並不恨你。各為其主,我又有什麼恨?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你。從前的歐陽以寧、從前的傅以柔,全都已經死了!今日的你我,只是兩個陌路之人。」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道:「姐姐!既是陌路,又何來不想再見一言?」
她輕輕地笑了一笑,道:「不錯,你說的對。」緩緩站了起來,「我原也忘不了從前之事,就如你也忘不了一樣。」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又道:「既知如今,又何必當初?」
我心痛如絞,低聲道:「你是怪我幫助燕王麼?」
她悵然一笑,道:「這有什麼好怪?當初你離開南京之日,我就早已料到會有今日。我——只是不願再見到你,不願再想起從前,不願再讓自己心痛而已。」語氣漸低,到後來頗有惘然之意,我心中一酸,落下淚來,哽咽道:「姐姐,不管怎樣,我永遠當你是我的好姐姐。」
她嘴角微沉,神色冷凝,忽然笑了笑:「你以為在南京之日,我是真心待你麼?」
我抬起眼看她,她臉上神情漠然,我低聲道:「你撒謊。你是真心待我的,我知道。」
她笑了一下,輕聲道:「我沒有在撒謊。小七,難道你從不知道麼?」她微笑:「你母親和燕王兄妹感情交好,而燕王狼子野心。當初在南京之時,我就已經料到他日,你我之間必然為敵。我又怎會真心待你?」
我伸手拉住身旁椅子扶手,眼睛便似要湧了出來,道:「燕王造反,是因為皇帝削藩。倘若不是這樣,他也絕不會如此。」
「旁人不知,難道我也會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削藩,究其因由,還不是因為防備燕王!當初先皇在世之日,皇上就已對燕王憂心忡忡,也曾問先皇倘若他日藩王兵反,該如何應對。而皇上登基之日伊始著手削藩,如此籌謀深遠,還不是為了江山永固?皇上宅心仁厚,即便靖難之時,也下令不許傷害燕王性命。倘若不是防備燕王造反,又怎會對自家宗室下手!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小七,莫非你真不明白麼?」
這長長的一番話,彷彿直直打在我的心上。我低聲道:「可是,皇上現今已自焚而死了,不是麼?」
「不!皇上絕沒有死!」她忽然激動了起來,道:「他們找到了皇后的屍身、嬪妃們的屍身,可沒找到皇上的屍身!皇上絕沒有死,燕王如此詔告天下,只是害怕有朝一日皇上帶兵重返南京、害怕自己龍椅不穩而已。
「我今日會被關在這裡,你道是為了什麼?自然是燕王害怕我將皇上未死之事洩露出去,要殺人滅口罷了。只是我卻也不怕他,即便他將我殺了,我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我心中砰砰亂跳,半倚在椅子之上,極力鎮定,思緒繁雜,無法理清。聲音也是輕的仿如夢囈:「姐姐,你喜歡皇上的,對不對?」
她微笑,「是。我喜歡他。」她微微笑著,臉上神采熠熠,長長的睫毛上有朦朧的水煙若有似無,梨渦淺淺閃現,緩緩道:「從我進宮那年開始,我就喜歡他。這世上,也只有他,才值得我如此對待。
「所以,我不會走,更不會離開這裡。因為我知道,離開之日,必是朱棣殺我之時。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活到他回來那一天,活到朱棣死的那一刻。我要親眼看到,一個叛賊會有怎樣的下場!」
我慢慢蹲了下來,緊緊抓住身旁椅子的猗角,便似乎想要尋找一個極穩的依靠。眼中的濕氣越來越重,冰冷的眼淚落了下來,直逼的人心裡翻江倒海。
終於明白了,從今而後,我和以柔,只能是形同陌路。
她或許從未怪過我。但,她也絕不會原諒我。
永遠不會。
我輕輕地微笑了起來,道:「姐姐,從今而後,各自保重。」
眼前忽然一片陰暗,卻是她的身子,慢慢蹲了下來,伸出雙手,緩慢而輕柔地擁抱住了我。她的手環繞住我,彷彿年幼時母親溫暖的懷抱,她的聲音很輕:「你也要保重,小七。」
一顆冰冷的淚忽然落在了我的額頭上,再緩緩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閉上眼睛,依偎在她懷裡。良久,才聽到她輕聲說:「後會無期。」
外面居然下起了雨。嘩嘩的水滴聲清晰可聞,安靜的庭院裡空空蕩蕩,牆角處站著一人,正用平緩的眼光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