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人只合江南老 第五卷 三十四、稱帝(上)
    我又重新站在了南京的宮城之中。

    這琉璃牆瓦、這煙雨樓台、這幾重庭院、這深幽宮門……

    我凝望著這看似無垠的宮廷深苑,心裡面,卻是五味雜陳。

    「這……原來就是皇宮!」剛來到南京的那天,站在高高的宮牆之外,來自北平的女孩子們,都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南京的煙雨濛濛、南京的絲竹綿長、南京的幽雅柔婉,跟漫天風沙的北平,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而這華麗的殿堂,在旁人的眼裡,又是怎樣美好的一個地方!

    只是為什麼,在這裡,總覺得天也瞬間暗沉了下來,原本清透的藍天,此刻看來,卻是無比的沉重與壓抑。

    我輕歎了口氣,慢慢地回轉身去。

    回到南京,已經有三日了。離開北平的最初,女孩子們都是歡呼雀躍的。這不僅是因為她們終於可以來到了在心裡幻想過無數次的京城,也更因為——終於,可以不受那戰役之苦了。

    從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這漫長的四年時間,有多少的辛酸、多少的苦難、多少的痛楚、多少的恐懼、多少的憂心……終於,都過去了。從此以後,夢裡將不再有驚叫和恐懼,將不再有害怕死去的擔心,將不再有吃不飽飯的飢餓。

    可是,越接近南京,大家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沿途上不斷傳來的反對、抗議、質疑、責問燕王之聲,甚至是,已經不再用燕王而是用「燕賊」兩個字來代替眾人對朱棣的稱呼之時,每個人,都是那樣的驚訝與難過。

    頃刻間,北平的人猶如一個孤島,被整個大明朝的人們孤立了。

    朱棣已經在群臣的簇擁下準備即日稱帝。然而,山呼萬歲的光華背後,那無形的暗湧,卻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來。

    昨夜咸寧說的話忽然閃現在我的腦海裡:「我聽說,明日父皇將在宮中舉行宴會,」咸寧滿臉憂心忡忡,「來的都是宗室之人。只是,」她垂下了眼瞼,「你覺得,大家會來麼?」

    可憐的孩子!我在心裡歎息,眼前浮現出咸寧那清瘦的身影,這善良的女孩,為了她的父親,承受了怎樣的壓力,彷彿一下子成熟了許多!而安成、常寧、甚而綠湖……等人,不皆是如此麼!

    北平城中出來的人,是不會明白大明朝中其餘大多數人的憤怒和悲哀的;而同樣,其他人,也永遠不會明白北平人的想法。

    設身處地。

    這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困難、並且很少能真正做到的事情。

    被忠君、愚孝思想左右的古代人,怎麼能夠輕易原諒朱棣的叛君行為?即便他們中的有些人因為生存、因為恐懼、因為某些晦澀的原因而不得不臣服於新君,然而那些為忠於舊主而慷慨赴死之人,永遠會受到人們的尊敬;而那些背叛舊主對新君奴顏婢膝之人,則會遭受人們無窮無盡、永永遠遠的鄙夷和唾棄。

    這,就是歷史。

    今晚,將會舉行朱棣臨城後的第一次宗室聚會——我的嘴角牽起了一絲苦笑——會是個怎樣的夜晚呢?

    我抬頭仰望天際。

    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空,總是特別平靜的。

    是一個熱鬧的夜晚。夜幕中,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人語笑喧,十分的太平喜樂。我坐在角落中,看著眼前,便彷彿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歌舞昇平的景象,輕輕地、自嘲地微笑了起來。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從前看到過的這兩句話。

    這樣的時刻,似乎人人都在刻意麻痺、沉醉著自己。可是,待酒初醒、夜人靜之時,心裡又會想起什麼?

    如我一般,想起朱元璋時的盛世?想起朱允汶時的削藩?想起那剛剛過去的靖難?還是……想起只是日前,宮中的皇帝親手燃起的那場大火、那些在大火中被焚燒而死的嬪妃們?

    「怎麼了?」坐在我身旁的常寧,輕輕碰了碰我的身子,低聲問。

    我朝她微微一笑,寬慰地搖搖頭,轉過臉去,看向場內。一側頭,卻看見坐在我對面的朱高爔,在燈光下注視我的眼眸。隔著人群,相視而笑。我的目光悲涼,他的目光,卻是溫柔堅韌。

    我的心,剎那間溫暖了起來。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我凝神望去,遠遠看見太監帶著一個素色宮裝女子,正朝朱棣走去。雖然相距甚遠,那女子身形卻十分熟悉,我心中不由得一驚。

    「那是誰?」坐在我右邊的永平輕聲問道。

    我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看著那個人。記憶中有個模糊的影子卻漸漸開始清晰浮現,空蕩蕩的宮院之中,她柔聲說:「怎麼?又難過了?」

    她說:「將御椒房,吐薰龍軒。瞻彼秋草,悵矣惟騫。」……

    她說:「但願你能記得木槿,卻忘了南京罷!」

    她身後是遍地蒼茫的雪,白皚皚的雪花之中,她的微笑卻異常明媚,眼神清冽,她的手,輕輕拉起我的手……

    喧嘩的殿堂之中,我只覺得心砰砰直跳,微微地喘。一直期待著相見、一直害怕著再見、一直熱切想念著、卻又一直抗拒著……傅以柔!我的……姐姐。

    「混帳!」朱棣的一聲怒吼,讓整個大殿裡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我心裡也猛地一驚。

    「大逆不道!居然敢跟本王說這樣的話!」朱棣用手指著站在眼前的傅以柔。而後者,正平靜地看著他,臉上是驕傲與鄙夷的神情。

    「以柔不敢,並不明白什麼叫做『大逆不道』。」傅以柔用輕緩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還特別放慢了最後四個字的聲調。這在朱棣看來,無意是極大的諷刺與輕慢。

    朱棣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咬牙道:「你是傅忠的女兒?」

    柔的語氣溫婉,卻冷冽如冰:「以柔正是傅忠的女兒,也是壽春公主的女兒,是大明朝的郡主,是太祖高皇帝的嫡親外孫女,也是當朝建文皇帝的表妹!」昂頭而視,並未有絲毫怯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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