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姐再張窗外邊,已是無人,坐了巧姐身邊笑道:「哪裡尋來這麼個人?」
巧姐冷笑道:「聽說在任上就跟薛大人幾位愛妾鬥得熱鬧,薛夫人束手不管,薛大人只得把她先送了來家。這個桂枝還不老成,不是在俺冬哥跟前提鞋,就是跟著三弟磨圈,叫小桃花敲了幾棍還不改,婆婆怕大哥大嫂回來鬧,丟人!說是送人也罷,賣了也罷。俺就想著送她跟調羹做一堆,必能生出些事來,果然。」
素姐道:「咱們站岸上就好,這個桂枝也不是個老實的,若是真做了妾也是麻煩事。」
巧姐點頭道:「嫂子說的有理,俺不打偏手就是。」
素姐道:「這裡沒什麼大事,咱們回明水去,府裡你們新宅都替你們收拾好了,明兒你們也去瞧瞧,依霜依雪兩個總想家呢,吵著要跟來,我通沒許她們。」
巧姐道:「冬哥跟俺家的小寶都有功課,只俺跟你去就使得。」立趕著叫人收拾衣包,與素姐兩個走到後門坐車去了。
卻說調羹舊年辭了先生,過了年再請,有些學問德行的先生都不肯來,肯來的又嫌給的銀子錢少了,尋了十來日未果,狄員外索性將小翅膀送到縣裡一位做過榆林縣教諭的許鄉紳家附學。
那許鄉紳治家甚嚴,家中子弟俱能守著耕讀的家訓。待孩子們不免嚴些個。小翅膀初去一二日,就鬧著要回家另請先生。狄員外倒沒什麼,覺得許家不好,送了狄希陳家上學也使得。調羹哪裡肯,一來捨不得嬌兒,二來又不願兒子跟素姐太過親近,只是縣裡著實請不到好先生,日日早上送小翅膀去上學,都是要哄的。小翅膀在許家家學一兩個月,久入芝蘭之室,就比從前懂些事,也曉得讀書才是正途,就棄了玩的心思,跟著先生老老實實認字背書。
調羹跟那個桂枝日日鬧笑話,他早出晚歸,並沒有親眼見過。那桂枝曉得狄希陳跟素姐親兄親嫂兩口子,都是疼愛小翅膀的人,當了小翅膀面她就是個正經人,待孩子極好。
調羹雖是恨她,要對著兒子抱怨做爹的那些事情,她也說不出口。是以家人們背後嚼舌頭盡有,風言***傳句把到小翅膀耳裡,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不似小全哥早慧,也想不到那許多。素姐遇著了什麼事情,得空總要旁敲側擊的將人情世故教給孩子們,小翅膀一來年紀太小玩心重,二來畢竟是小兄弟,不得時時在素姐跟前,三來懂事的這幾年素姐去了成都任上,一個不識字的全灶跟一味偏愛兒子的狄員外哪裡教得好他,不過粗通吃喝玩樂四個字罷了。所以調羹跟桂枝鬥了個把月,他竟是一無所知。
這一日小翅膀放學,聽來接的家人說素姐來了,他滿心歡喜回家,只看到素姐跟巧姐的車都出了門向明水方向走了,就拉著守門的問:「俺嫂子怎麼去了?」
那守門的道:「不知道。」
小翅膀揚了拳頭喝道:「快說,不然俺揍你。」這是小翅膀在許家上了幾日學,略比從前懂些事。
偏偏守門的這個家人生得一雙會看人的勢力好眼,冷笑道:「還當是你是老太爺的心肝寶貝呢,明年新姨娘替你生個小兄弟,連學都不讓你上的日子都有。」
小翅膀捏緊了拳頭,照著守門家人的鼻子只搗得一拳,那人鼻血就淌了下來,糊了胸口好大一塊,酸痛難忍得破口亂罵,小翅膀起先還在邊上拍手笑跳,聽了幾句,聽出桂枝跟他娘過不去,兩個日日爭吵,他娘還落了下風,掉了頭就真奔廚房。
跟從的家人起先沒有攔住小翅膀打人,聽看門的開罵,怕惹禍上身,早溜了回家。因此小翅膀氣沖沖跑到廚房,桂枝還將出一盤點心給他,笑問:「可是學裡有人欺負你了?」
小翅膀只是不理,擠到案板前,切菜的媳婦子手裡搶了菜刀,就要砍桂枝。桂枝畢竟是個大人,與調羹又是日日操練的,身手敏捷,順手取了鍋蓋擋在面前,腳底下踢倒了一條板凳,就拌了小翅膀一個狗啃屎,那菜刀反把小翅膀的手劃了一寸來長的一條大口子。
桂枝待小翅膀好,也是在狄員外面前討好兒,並不似素姐是心裡真有幾分疼愛,已是撕破了臉,就現了晚娘面孔,撿了菜刀冷笑道:「別以為俺下不了你,就你那個沒本事的媽,鬥不過俺。」
小翅膀橫行多時,只因狄家調羹這邊的人當面都拍著他;素姐那邊,一來曉得素姐待他不錯,二來小全哥先就讓著他,旁人也無人真跟他一個小孩子計較,有什麼錯兒都歸到調羹頭上了。從來都是人家吃他的虧,並不曾吃過人家的虧。今兒拉了老大一個口子,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好大一攤,小翅膀早嚇得兩腿發軟,叫桂枝幾句狠話一嚇,哭著跑回上房。
調羹本坐在窗邊生氣,看到兒子衣裳上沾著血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跑來,忙找來素姐給的七厘散,替兒子擦上,一邊罵媳婦子沒有看好
,一邊給兒子換新衣。邊上站著的兩個媳婦子不伏▋|.v相互擠眉弄眼。
小翅膀止了血,不似方纔那樣驚慌,不等調羹問他,就將跟桂枝爭鬥反傷了自己的事說與調羹聽。
調羹因素姐跟巧姐兩個方才明裡暗裡都偏幫桂枝,狄員外又躲了出去,正在氣惱。此時兒子又受了人家欺負,格外的惱怒,又有了收拾桂枝的幌子,不怕巧姐跟狄員外偏心。忙忙的點齊了幾個心腹的家人,帶了繩子板子,拉著小翅膀到了廚房門口,自個不敢進去,只叫人進去捆桂枝出來。
桂枝不曉得巧姐跟素姐走了,笑嘻嘻道:「調羹姨奶奶都不敢把我怎麼樣,賊臭肉們好大的膽子,俺去與姨奶奶說理去。」
調羹見她自個走出來,一邊倒退,一邊尖叫道:「她想殺小翅膀,快捆了她送去見官。」
一個管家只得道聲得罪了,將繩子套在桂枝身上纏了幾圈。
調羹口內還道:「捆的結實些。」小翅膀鬆了他娘的手,跑過來照著桂枝的屁股,下死命踢了十七八腳,罵道:「叫你罵俺們。踢死你。」調羹看真個捆的結實了,就叫將桂枝捆了樹上,取了板子,只照桂枝的臉抽。
桂枝只被抽了一下,臉上就腫得老高。調羹還不解氣,手裡下力,板板都重重落在桂枝臉上。桂枝硬氣,並不討饒,打落了兩顆牙齒,還吐了出來。邊上人見了都不忍。狄周媳婦眼見得不好,就溜了出去尋狄員外。
小翅膀從來沒見他娘這樣凶過。桂枝被打得滿臉是血,面目兇惡的似鬼一般,惡狠狠只盯著他,嚇得小翅膀連連倒退,靠在牆邊額頭冒冷汗。
待狄員外趕來,奪了調羹手裡的板子,桂枝閉了眼只輕聲叫老爺,老爺被鬼一般的臉唬了一跳,忙扭了頭,又看見他那個心肝寶貝小翅膀昏倒在牆邊。狄員外搶上前幾步喊道:「小翅膀。」
調羹也唬了一跳,搶到前邊抱了兒子只是哭。狄周忙勸道:「老太爺休要著忙,小翅膀這是嚇著了,叫東街的吳道婆來收驚,燒兩道紙就好了。」
狄員外忙叫他去找。調羹在邊上眼淚與鼻涕一色,咒罵與痛哭齊出。狄員外心煩意亂,一腳踢在調羹腰上,喝道:「這個時候還罵桂枝,好好的孩子叫你唬成這樣。」自己伸手抱起兒子要去上房。
狄員外畢竟七十多的老人家,這幾個月又教酒色財氣淘空了身子骨,硬撐著一口氣把小翅膀抱到上房床上,自己朝後一倒,就站不起來。
調羹掩了面只是哭,邊上人推她道:「老太爺怎麼了?姨娘快瞧瞧。」調羹拉狄員外,拉了又拉,狄員外總是不能起來,調羹才著了忙,爬到床裡從背後將狄員外扶起來,老人家牙關緊咬,已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調羹忙掐人中,好半日狄員外方睜眼醒來,長長吸了一口氣,歎道:「只怕是不中用了,巧姐呢?叫小陳哥回來。」
調羹忙回道:「姑奶奶跟五嫂走了有大半個時辰,想必是回明水去了。俺明兒一早就使人去叫。」
狄員外只是歎氣,好半日才道:「罷罷,都由你。小翅膀呢?」
小翅膀已是醒了,睜了眼只哭道:「娘,俺怕,桂枝要殺我。」
狄員外聽到兒子哭出聲來,又聽邊上人說孩子是嚇的,料無大礙,鬆了一口氣,又道:「把桂枝送回明水薛家去罷。」
調羹忙應了一聲,叫人就趕車送人走。狄員外咳嗽了幾聲,費力哄小翅膀道:「桂枝送走了,你放心罷。」
小翅膀只是哭,調羹去了心頭刺,心裡喜歡,看得兒子無礙,忙道:「老太爺,俺扶你起來靠靠,只怕是方才扭著哪裡了?」
她力氣極大,只輕輕一撈,就扶了狄員外坐起,小翅膀跳下床,取被子放在他爹的背後。狄員外喘了幾口氣,自己覺得好些了,方道:「你怎麼下這樣狠手,反嚇得孩子這樣。」
調羹委委屈屈道:「她要殺小翅膀呢,小翅膀手上拉了老大一個口子,流了夠半盆血。」撿了小翅膀的血衣給狄員外瞧。狄員外此時不似從前偏聽偏信,只是兒子可憐,不忍說她,住了口要調羹扶他起來解手。調羹扶了老人家到後邊淨桶解手,因狄員外行動不便,真個當他是方才脫力了,怕傳出去人家說是她氣倒了老員外,並不曉得去尋個郎中來給老人家瞧瞧。
第二日狄員外還能起來走動,此後一日比一日力弱,叫調羹使人去明水叫兒子女兒回來。調羹只嘴上應承,哪裡肯真使人去叫。
巧姐跟素姐到了明水分手,巧姐回家收拾替女兒做的幾件衣裳,落後娘家送來桂枝,將打得半死的人丟在後院就駕了車走了。
薛如兼氣得半死,將巧姐好一通臭罵,還是薛婆子攔住道:「俺們快尋郎中來,治好了果然好,治不好,悄悄兒埋了也罷。」尋了跌打郎中來替桂枝瞧,並沒有性命之憂,只打脫了幾顆牙齒,薛家鬆了一口.
I|路到府裡去了。
過了兩天,狄希陳與薛如兼跟薛老三都上府裡來,忙著薛家新當鋪開張,哪裡有人想得到狄員外在家等他們回來。
調羹一心以為狄員外歇幾日就好了,不肯將狄希陳跟巧姐叫回來,她手下使的那些馬屁精自是不會在外頭傳說。有一天半夜,狄員外咳嗽了半日,教一口痰堵在喉嚨裡,偏生調羹去哄做惡夢的小翅膀,房裡本來使喚的幾個媳婦子,調羹怕自己不在,跟狄員外攪在一處,都尋了事情打發出去。待她回來,老太爺已是嚥了氣。
調羹忙使人去狄四太爺處報喪,要請狄四太爺來主持喪事,狄四太爺先前還道:「他自有兩個兒,叫俺去做什麼?」
狄三狄四都道該去,此時趁他家無人主持,正好多撈些銀子,狄四太爺也是窮了的人,說的動火,真個帶了兒子侄兒去,趁機搗鬼弄錢自不必細說。
先前調羹還不想讓狄希陳來,狄四太爺幾個問她要銀子她卻心疼,只推無錢,不得不使人去叫狄希陳來。
狄希陳跟巧姐都在府裡,得了消息趕回繡江,已是第三天。狄四太爺跟狄三狄四操辦,狄希陳一來就理直氣壯問他要錢。狄希陳火大,怒道:「俺跟小翅膀兩個親生兒又沒有死,什麼時候輪到你們操辦。」又罵調羹:「老太爺去了三天才使人跟俺們說?姨娘是死人啊。」一把拎了房裡玩耍的小翅膀道:「靈前跪著去。」沖同來的狄大拱拱手道:「大哥,一切仗您。」就帶了小翅膀跟小全哥到靈後棚裡去跪。
狄大收了各樣帳本,與狄希陳家的來富來貴秋香杏花幾個一處算帳,走到後邊廳裡問素姐:「都是各處先欠著的,這些銀子從哪裡支?」
素姐道:「銀子自有,只是這個帳不見得真,又不好計較的,傳齊了調羹這邊的下人,一樣一樣點過數,都付了罷。從今兒起所有花消,還請大哥看著些兒,只叫咱們的人去買東西,調羹那邊經手的,俺們不用。」
打開帳本看了總帳,只板一項就是八百兩銀。素姐叫了調羹來問她:「老太爺跟老太太的幾塊板,都備下了幾十年,漆了也有十層,這個是哪裡買來的?」
調羹實是不知,又找了狄四太爺來問,狄四太爺說是舊板不好現買的。素姐冷笑道:「俺方才老太爺跟前磕頭,那分明就是舊板合的,當初每年上漆的時候是俺照看的,俺都做了記號兒。四叔休叫黑了心的木匠騙了。」將筆塗黑了這一條,又道:「這樣的花費只怕還不少,姨娘當面俺們不說假話,誰再虛報,俺也不拿大板子打人,只送了縣裡說是惡奴欺主!」
調羹實是心痛銀子,忙應了道:「使得使得。」
狄四太爺碰了狄希陳兩口子兩個大釘子,只得裝病不來。沒了他,狄三狄四又不敢在素姐跟前伸頭。素姐跟狄希陳守孝,不問世事,只付銀子,狄大料理的就順手,因此盡成個體面。
調羹起先還心裡捏著一把汗,怕素姐問她要錢。眼見著銀子流水樣花出去,就是家裡的米面菜蔬,都是現拿銀子買,不曾用她倉裡半升面,心裡竊喜。
其實狄希陳跟巧姐生剁了調羹的心都有,素姐攔住了道:「家和萬事興,老太爺已是不在了,尋她的不是,不是打老太爺的臉?萬事自有公道。這些銀子俺家又不是出不起,當她是個擺設罷了。」
狄希陳與巧姐也覺得老太爺才嚥氣就尋調羹的不是,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這些帳以後慢慢兒與她算,先發送了老太爺要緊。直等狄員外入了土與狄婆子合在一處。家裡又做了水陸道場。狄希陳已是從小翅膀處問清了原委,深感調羹愚昧,沒了半點找她算帳的想法,勸住了巧姐去不叫她去繡江。自家也坐了車回府裡。
調羹拎了了幾十天的心也不敢放下來,關了門與小翅膀過日。只有狄八兩口子來與她親近。狄希陳與巧姐都當她不存在,百日燒紙也不約她,等她到了墳上,人都散了。調羹心裡空落落回轉,小翅膀問:「為什麼哥哥姐姐不理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