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成都知縣與狄希陳的表弟相於庭相識,帶了相於庭的書信來與狄希陳,因狄希陳是相大人嫡親表兄,格外慇勤,並無一絲兒為難,連狄希陳前邊請的兩個師爺都留了下來。
左布政使大人親送狄希陳到碼頭,執了他的手道:「還有些微土儀,替我捎給相大人。」狄希陳唯唯諾諾,一口應承。後邊想走相於庭門路的人絡紆不絕,禮物堆積如山。狄希陳本來有三隻大船,其中一船半裝的都是土豆、蕃薯與各樣花草種苗。額外多出的東西哪裡裝得下。只得再寫了一隻船,將禮物分兩船藏好,外邊都是大板箱盛土,埋了土豆等物。甲板上擺著大花盆,看上去吃水頗深,人都以為他帶了無數的金銀財寶。
狄希陳聽說士紳還要送萬民傘,玩脫靴遺愛秀,激動的汗流滿面,與素姐商議道:「咱們快走,這一套形式主義,受有有愧哪。」
素姐爸爸當年做鄉長,收人家幾斤菜油一條豬腿什麼的習以為常。明朝,據說海瑞那樣的清官還納過兩個妾,若真是一個銅錢不收人家的,拿什麼養活一大家子人?所以素姐覺得狄希陳做的已經很好,笑道:「你若是真走了,人家怎麼想?還是堅持到底罷。」
狄希陳道:「我只想安份的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這些虛地。要他何用。」
女人總是比男人實際,更容易看到問題的本質,素姐笑道:「你從前拿的那份薪水就對得起良心啦?拍賣行裡五十一百收一副畫來五百一千起價。什麼大師名人的字畫幾萬幾十萬,都是自己人去舉牌子,就是要哄人家說藝術品是值錢滴,好把批發來的不入流的字畫兒高價賣掉。」
狄希陳苦笑道:「當時我一個打工的哪能做主,現在卻不一樣。」
素姐又道:「有什麼不一樣?你現在還是打工非打倒了他。你才能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然還是隨大流的好。」
狄希陳心裡就有三分氣惱,怒道:「收人家財物,難道就天經地義了,我受之有愧還不行呀我。」
素姐見他真惱了,放軟了語氣勸他道:「咱們自己不覺得,其實行事在旁人看來已經夠標新立異。我是深有體會。跟明朝婦女相處不來,她們也不主動跟我親近。想來你也是差不多。咱們安份些罷,要是有個高官也是穿來地,要是猜到咱們是兩個穿來的人,你猜他會怎麼樣?」
素姐如此低聲下氣,狄希陳也有些後悔自己說話太沖,故意說笑道:「虎軀一振,俺們就自動效忠。」
素姐苦笑道:「依了我說,他肯定想辦法先滅了我們兩個,就好像你當初想對付小九一樣。」
狄希陳搖頭道:「你說的不錯。我自問算是個濫好人,都有殺心。何況別人。這個時代,人命太不值錢了。一個小小縣官,若是看人不順眼,幾十大板就能要了你的命,不必等什麼斬候監。」
素姐道:「你做了三年官,雖然也收了人家錢,可是我相信你辦事是先問過自己良心的。記得我來了以後,只有沈秀才常五潘六幾個算是死在你手上,要不是怕審出來牽連太多無辜婦人。你也不會真拿板子打人家。」
狄希陳抱住素姐道:「還有一個李師爺,不是我大意。他也不會就死。」
素姐含笑抱住了狄希陳的頭道:「你是為了我和孩子們,我都知道。再忍耐一回吧。回了家你就告病,七品以上地官兒竹江縣加起來也沒有十個,咱們日子好過。」
狄希陳長歎一聲,其實素姐說的道理他早就想得明白。妻子畢竟與外人接觸少,沒有他那麼大心理壓力。這個把月他在外邊到處轉轉走走,看見普通老百姓大都過的不算好,就是中產之家,打一場官司頃刻破產的也不少。因此他心裡著實難受,後悔以前斷案子能糊就糊得過且過,想必累很多人家破產。
狄希陳想到自己穿越人士的身份,只有比明朝人更像明朝人才夠安全,心裡打算好了將來他要裝出一副迂腐的道學先生模樣哄人,只怕素姐天天都會嘲笑他,這麼一想,心裡就鬆動了,手下勒了勒素姐的腰,突然笑道:「怎麼又粗了,啊呀,你發胖了。」
素姐推開他,自倒在床上道:「管我呢。你做官得來的銀子肯定不想花自己身上,不如先拿出來計劃一下怎麼還之於民,讓良心好過點,咱們早點睡覺。」
狄希陳笑嘻嘻道:「修橋鋪路,辦義學開工廠怎麼樣?」
素姐翻身背朝著他道:「又來了,接下去還要打天下呢。」
狄希陳偏要翻她過來,笑道:「工廠是吹牛,前邊三樣都是可以做做的,花起銀子來都不是小數目,我就怕你將來不捨得。」
素姐裝做生氣道:「我有什麼啥不得的?你全都拿去好了。」
狄希陳道:「我兒子地老婆本,女兒的嫁妝你要動一文錢,我跟你拼了!」張牙舞爪去哈素姐地癢癢。
素姐躲他道:「小心些,當心外頭聽見。」
第二日狄希陳心平氣和跳了一天大神,自以為是演了場猴戲,回到船上已是中飯後,立刻找了船老大們來道:「快抽了跳板,咱們去南京耍。」
船老大領命解了纜繩,四隻大船前後順流而下,因開船的遲,又怕小碼頭不安全,直到二更方尋到一個大碼頭歇下。
離了成都治下,不單狄希陳,就是素姐地心情都好起來。因小紫萱說要將一路風景都畫下來,但有可入畫處,都要歇一歇。這麼停停走走,走了半個月還沒有出四川。一個船老大有些急了,跟狄希陳磕頭道:「狄大人,咱們走快些罷,到了湖北再賞玩江景不遲,三峽景物雖好,有巨盜盤踞呢。大人行李沉重,若是走的慢了,卻不是雙手送與人家。」
狄希陳也聽說過江湖有盜,笑道:「人人都那麼說,一路上誰見過被搶的船來?咱們曉行夜宿就是。」
船老大心裡叫得一聲苦,嘴上只得葫蘆提應了,心裡暗暗打定主意,遇到江盜先跳到江裡,待人都去了再爬上來。
卻說這一日錯過了宿頭,船老大見前邊停了大小幾只船,就將船靠,與那三隻船的
聚了一處說話,說起江盜來,一個人歎氣道:「近來郎,不比從前只取財物不傷船家,但是略看你不順眼些,就一刀劈了丟到江裡。咱們這個主兒偏偏不信邪,只怕就有禍事呢。」幾個人提心吊膽過了一晚,居然無事。
第二日早上起來,一個水手正在江裡吊了水桶取江水,就見邊上幾隻船湧出一群拿槍拿棒的人來,有那知機的船老大與水手們,馬上就棄了船跳江逃走,連聲音強盜來了都沒來得及喊一聲,狄希陳夫妻住的大倉已是被圍住。
狄希陳聽到外邊有動靜,急忙間將素姐推到船底下,還想去找女兒,已是來不及了。幾個強盜衝進來扭住了他推到盜首跟前,道:「就是這個貪官。」
盜首繞著狄希陳轉了好幾圈,後邊素姐也被推了出來,他看這兩口兒穿的都不似有錢人,問道:「你就是前任成都知縣?」
狄希陳強挨了幾下腳踢,擠到素姐前面,挺身道:「在下就是狄希陳。」
突然人群裡有幾人都驚奇的呀出聲來。盜首本來想細瞧素姐的長相的,教狄希陳拚命擋了前邊,已是滿肚子不高興,聽得自己人驚呼,掉了頭罵道:「什麼事?」
卻見一個光頭率先越眾而出,攔在狄希陳面前道:「大哥,這就是給俺銀子修廟的大善人。」
又有幾個跟在後邊七嘴八舌說狄希陳是大善人。盜首半信半疑道:「到底是貪官還是大善人?」掉了頭過去望一個絡腮鬍子問他:「二弟。你信不信?」
那個絡腮鬍子笑道:「遠遠瞧見過一個贈金地,不知是不是他呢,我找王賣茶來,他見過的。」
原來那個王賣茶就是狄希陳去吃過一次茶的茶攤博士。他跟著這起人做了一票大案子,謝知府盛怒之下趕了衙裡的衙役瘋狗一樣到處搜捕,他們存身不住,走了和尚法空的路子,一起投了江湖大盜楊大郎。楊大郎與絡腮鬍子氣味相投。結為兄弟,事事倚他拿主意。
茶博士被叫到船上來,認了半日道:「這就是那個有錢的傻子,給了我家對門的藥鋪幾百兩銀呢,好不有錢。」
楊大郎打的是替天行道地招牌,若是貪官。取他錢財天經地義,此時人人說他是個大善人,卻不好下手了,躊躇半晌道:「你們都說他是大善人,只是做過官的人沒有幾個乾淨的,他有四船財物,我們只取一船罷。」拱了拱手道:「打擾。」帶頭退了下去。
那個和尚法空走到狄希陳跟前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大人有驚無險,此去必定平安喜樂。」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攔了落後想翻財物的幾個人一起下船去了。
卻說楊大郎登了最後一隻船。要趕船家下去,那個船老大見他不似傳說中見人就砍。捨不得棄船,衝到他跟頭磕頭道:「狄大人真是清官。這一船都是些谷種豆種,與花木,值不了幾個錢。」拼著命擠到箱子處,打開了蓋子道:「裡邊都是沙土,下邊埋的是這些東西。」伸出兩隻手亂扒,扒出幾個發青的土豆來。
楊大郎心裡叫聲晦氣,親自開了幾個箱子,裡邊果然都是些快霉爛了地塊。心裡恨不得將狄希陳碎屍萬段,臉上還要裝出一副謙和面孔道:「原來真是一心為民的好官。這些特產若是讓我留下了,也叫天下英雄笑我楊大郎小氣。」重重跺了兩腳,掉了頭回到自己船上,點齊了人數,開船回上游去了。
狄希陳一直抱了素姐不肯放手,見船去的遠了,方道:「孩子們並沒有被搜出來,咱們快去找找。」
兩個人手拉著手扶著板壁到後倉。卻見門上幾個刀槍捅過的大洞,裡邊拿被子抵的緊緊的,忙開口叫道:「強盜都走了,快開門罷,沒有事了。」
裡邊聽見是狄希陳的聲音,方慢慢移了雜物,開門出來。素姐連滾帶爬撲到女兒跟前,哭道:「有沒有傷到你?」就要拉了她的衣裳瞧。
狄希陳囑咐道:「你們到前倉去,我到那幾隻船上看看。」說罷要出去,素姐道:「我們跟你一起去呀,要死也死在一起。」
狄希陳的心裡也還在亂跳,只是他是男人,必得鎮定,安撫道:「無事,他們走了就不會再來,我去看看九弟。」
突然外邊小九的聲音傳來:「五哥,你們沒事吧?」
狄希陳高聲笑道:「無事,你進來吧。」
卻見小九抹了一臉地鍋底黑塵,髒兮兮衝進來,先看素姐,再看紫萱,還來不及與狄希陳說話,小春香已是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他哭道:「他們沒有搶你去。」
小九突然之間被春香抱住,就愣住了。他兩個臉上又是鍋灰,又是眼淚,糊得都跟花貓一樣,素姐見了,忍不住破啼為笑。小九不好意思,就要推開春香,急切間推不開,兩個人的臉霎時都紅了。小九臉上抹地鍋黑多些,還看不出來什麼,小春香面上卻是黑一塊、灰一塊、紅一塊。
紫萱見九叔平常都是要先抱他的,今兒反爾先抱了春香姐姐,忙自母親懷裡伸了手道:「九叔,我也要抱。」
小九結結巴巴道:「咱們家人裡頭有幾個被打傷了呢,我出去瞧瞧。」
此刻狄希陳才覺得自己身上被踢地幾處十分疼痛,拉了衣裳來看,幾處都是碗大的青痕,還好沒有傷筋動骨,咬著牙活動了幾下,道:「我們兩個去外頭看看去,東西丟了還是其次,召齊了人快點開船走罷。那個楊大郎不像個好東西呢,我怕他掉轉頭來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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