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薛三冬,跟了樂山知縣衛大人一路順江而下。衛大人是個宦情極濃的人,一路上緊趕慢趕,狄周也一步跟著一步,在瓜州換了船直奔山東而去,任薛三冬吵鬧也不在南京蘇杭等地歇腳。狄周已是在這條路上走了幾個來回,輕車熟路僱車馬馱了東西回明水,薛三冬自回薛家,狄周押了行李在前,幾房家人在後來到狄家莊。
此時狄家莊卻比明水鎮還熱鬧些,狄家作坊外蓋了一溜小屋,租給來此地做小生意的人家,就是狄氏在繡江縣裡的族人,除了二房不好意思之外,那兩房七八戶子侄都搬了來附狄員外而居
這一日童奶奶尋調羹說閒話,兩個人坐在中院大樹下吹風。童奶奶道:「狄老太太只怕日子也不長久了,你就要熬出頭了呢。」
調羹小聲道:「休這樣說。」
童奶奶笑道:「如今可是你當家,怕什麼呢。」
調羹低了頭不肯說話。卻聽見守門的開了大門,小跑著進了上房報喜道:「成都任捎了禮物回來了。」
緊接著一車一車吃用之物流水價送了進來,調羹要開發腳錢,就先走了。童奶奶見帶了這許多東西,不免有些眼熱,悶悶不樂走到雜貨店後邊,小寄姐挽了袖子在那裡給小女兒洗澡,見娘回來了道:「廚家給您留了兩碗稀飯。」
童奶奶道:「我在調羹那裡吃過了。本來還要留我晚飯的,因他家成都任上捎了禮物來,家裡忙亂,所以我先回來。」
小寄姐跟了狄老三兩年,只頭兩個月常捱打。因童奶奶手裡有些銀子,她又放了帳出去,一個月也有幾兩銀子使用,狄老三有了念想兒,就慢慢待她們母女好些了。童奶奶是個人精,總吊著他,他看得見摸不著,也越來越氣悶。他前頭妻子留下兩個兒子要養活,小寄姐又生了個女孩兒,一家子六口投奔了狄老員外,狄員外借了這個小院給他們居住,童奶奶就拿了幾十兩銀來開個雜貨鋪,請了個夥計,賺的錢也夠他一家過日子。狄老三不用照管一家衣食,袖了些銀子整日在外流連,相與些半桶水的秀才,借考取功名,日日在花街柳巷胡混,總是在家的時候少,在外的時候多。
小寄姐聽見成都幾個字就覺得刺耳,將水桶重重頓在地上,唬的孩子怪哭。
童奶奶心痛外孫女,抱了孩子起來拍,抱怨道:「雖說姓薛的心狠,也是你自己走錯了路,若是你好好守在家裡,回了山東,狄員外兩口就名正言順替你上頭做妾。只怪你自己做錯了事,休要拿孩兒出氣。」
小寄姐一口氣憋的臉都漲紅了,正要分辯。卻見狄老三的兩個兒子來家,逕去她房裡翻箱倒櫃,尋出一盒點心來,坐在門檻上分吃。小寄姐正好出氣,豎了兩道柳眉道:「沒有家教的小賊,快把點心放下來,那是預備明兒你們爹送縣學裡的禮。」
大的那個拿眼角掃了她一眼道:「我爹的就是我的,你算個什麼東西?」
小寄姐氣得跳起來道:「你們兩個小雜種,吃我的穿我的,還敢罵人。」就撿了院子裡一根燒火棍要去打他們,童奶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她道:「休要吵鬧,等扶了正再收拾他們也不遲。」
待晚間狄老三來家,小寄姐就吹那枕邊風,非要漢子扶她做正。誰知狄老三另有心思,他嫌小寄姐名聲不好做不得他的正妻,就看中了學官家裡一個守寡的女兒,想娶她為妻。因今年縣試央了狄員外去求了縣太爺人情,就讓他中了秀才。學官只要他一百兩銀子財禮與女兒做嫁妝。狄老三自己手裡的銀錢早花費了的,就想哄小寄姐去要童***銀子。因道:「縣學裡都說我文章寫得好,只是認得的大人少,若是得兩百兩銀子去府裡尋個人情,舉人就穩穩的到手了,到時堂堂正正扶了你做舉人的娘子,好似秀才的妻呢。」
童寄姐聽他先提到銀子還有三分清醒,待他說穩穩的做舉人娘子就昏了頭了。想著若是自己做了舉人娘子,將來也是官太太,必能將薛素姐比了下去。若是有朝一日男人做了尚書這樣的大官,薛素姐還要低了頭對她陪小心呢,就動了心思去要銀子,口內遲疑道:「俺娘那裡沒有兩百兩呢,只怕夠一百兩。」
狄老三笑道:「一百兩也夠,那些我再去設法就是。」
小寄姐鬼迷心竅,就從枕上爬了起來,悄悄走到童奶奶睡的廂房裡,取了鑰匙開了箱子,翻出兩包共一百兩碎銀來。狄老三已是在門口候著,搶了納在袖裡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尋份上。」回頭拉了件綢衫披上,開了門就走。
小寄
回房裡守著女兒,越想越覺得不對,只是不敢跟童奶幾日,狄老三來家問狄員外借了家人來裝飾房屋,披紅掛綵。她心裡還道是要為自己扶正,有七分擔心又有三分歡喜。
誰知調羹請了童奶奶與小寄姐去吃酒,家裡就來了學官的嫁妝,鋪陳了兩間正房,又一個十一歲的賠嫁丫頭叫是小珍珠守了門。待小寄姐回家,小珍珠把了門死活不讓她進去。童奶奶奇道:「他哪裡來的銀子娶妻?」
小寄姐漲紅了臉哭道:「他說要銀子尋份上方好中舉人,是我不該拿了娘一百兩銀子與他。」
童奶奶跺腳道:「有這銀子在手,他看銀錢份上待咱們就好,如今叫他哄了去,咱們可怎麼處。」
小寄姐氣得直哭,想拉狄老三拚命,偏生狄老三在縣裡又沒有來家。童奶姐實是氣的狠了,也不理她,自抱了小外孫女回房去睡。到第二日晚上狄老三坐了高頭大馬,後邊跟著一頂花轎來家,也不理坐在灶下哭泣的小寄姐,自喝了交杯酒,關了門睡覺。
早上小珍珠就使喚小寄姐道:「娘要洗臉水呢,快燒了送來。」
小寄姐本不想燒,卻想看看新娘子是何等樣人,燒了滾開的一鍋水,拎了一桶送進去。卻見一個嬌滴滴的婦人當窗坐了她常坐的位子在那裡梳頭,狄老三滿面笑容要替她描眉,見她進來,板了臉道:「這是我一個妾叫寄姐,快來見過娘。」
那婦人白了他一眼嬌聲道:「好沒規矩的人兒,相公好脾氣呢,慣的這樣。」
狄老三忙過來踢了她兩腳道:「還不給娘磕頭,當自己是公主娘娘呢。」
小寄姐吃他當初打怕了,含著氣磕了頭稱娘,那婦人伸手撥了她頭上的金簪道:「這些不是你用的,我替你收著罷。從今以後老實做活,一個月我還許漢子與你睡一晚。」
小寄姐此時恨她的心比恨素姐還甚,咬著銀牙扭頭出了門,卻見童奶奶打點了箱籠,支使了夥計搬家,忙道:「娘這是哪裡去?」
童奶奶怒道:「方纔那小丫頭趕我走呢,說一個妾的娘住在這裡吃白飯,他狄家沒有這個規矩。」
小寄姐哭道:「我去跟她拼了。」
童奶奶攔了女兒道:「我跟調羹相好,借了她家幾間屋搬了去單過,也省得人家說我吃女婿的。你在他家,他想這個雜貨鋪,只怕對你就好些。不然,咱們另過。」
小寄姐便依了,幫著母親將雜貨諸物搬了對面的空房裡去。待新婦慢慢纏了腳,出來閒走,瞧前邊雜貨鋪教人搬空了,罵小珍珠道:「誰這麼大膽偷搬了咱們家東西?」
小珍珠道:「是寄姨呢,說雜貨鋪是她們家的,要搬了別處去開。」
狄老三在後邊聽了不好做聲,就想偷偷溜走,新婦一把揪了他的耳朵道:「你不是說你家有良田百頃,還有鋪子麼,怎麼都成了妾的?」
狄老三吃疼,求饒道:「眼前這田就是我家的,這個雜貨鋪卻是妾的娘自開的。」
新婦聽說還有田,料這個小小鋪子沒有多大出息,新人總要充些大方,就丟開手不提。就是狄老三,心裡猜測童奶奶必是還有銀藏在腰裡,不然怎麼敢搬出去單過,就對小寄姐又有了三分好臉色。小寄姐雖有二心,怎奈京師不敢回去,銀子又教自己送了狄老三娶妻,只得低頭忍耐。
卻說薛三冬回家,將姐夫的書信交給老父,薛教授拆了看信裡提到三冬帶了一千三百多兩銀子回家,還有綢緞等物,卻是歡喜。又見桃花將要生了,親自喚了三媳婦到房裡來將道理說與她聽。那王氏看家兄份上,又要公公婆婆面前妝賢惠,擺出一副笑臉來收拾兩間屋子與小桃花住,薛老三感她的情,到了家只在她房裡歇宿,妻妾還算相安。
薛如兼等了幾個月,等狄希陳單給他寫了封信,隻字不提辭退計主管,卻也有些洩氣,何況薛三冬回家帶了許多銀子也沒有充公,兄弟三個裡頭,老大富且貴,老三也比他有錢,就有些鬱悶。巧姐兒勸他道:「咱們替俺哥守了幾年作坊,等俺哥來家,跟他說,你跟計夥計合什麼氣?」
薛如兼道:「那塊地大哥買了去憑空就賺了五千兩的差價。不是計夥計打攔,咱們也有一兩千兩銀從到手。如今就是小三都比咱們有錢呢。」
巧姐道:「俺娘的私房也有幾千,不外是我哥跟我兩個分了,你替我哥照應好了作坊,只怕他就讓咱們些。」
狄婆子當家幾十年,私房的確也有一二千,只是狄希陳到京裡去活動,家裡銀錢不夠,她都拿出來使用了。從前女兒在家
樣樣都在媳婦前頭,如今女兒成了人家人,自家這份翅膀姓狄都不想分給他,就算還有私房,又哪裡捨得大把銀子分給外姓。狄希陳在外做官三年,並沒有銀子捎回家來,卻是狄婆子偷偷叫孫子寫了信去說過的,就是這樣,還嗔兒子送來家的東西太多,不會做人家呢。
狄員外年紀越大,因老妻偏心,愛妾又謹慎,越發的心疼小兒子。就與狄婆子商議趁他們老兩口見在,先替兩個兒子分家。狄婆子道:「你不怕人家笑話你分就是。」
狄員外道:「家裡兩個作坊,大的小陳哥留著罷,小的就與了小翅膀,其他田地都平均分開就是。」
狄婆子聽了生氣道:「這兩個作坊卻是素姐當了嫁妝建的,你要分,總要跟她說聲。」
狄員外氣道:「她嫁了咱們家,就是咱們家的人,她的銀子不是咱們家的銀子麼?」
狄婆子不肯道:「媳婦的私房是她自己的,她肯一年拿出幾百兩來給小翅膀是她知禮,惱了她,一錢銀子不與小翅膀是她本份,你想她的,等兒子媳婦來家自與他們說,此時要就分了去我卻不依你。」
狄員外道:「小陳哥跟素姐從來友愛,一定依我。」老兩口不歡而散。
若說狄員外為何起了要分作坊與小翅膀的心思,卻是狄家親族們見薛如兼跟計夥計幾個把定了作坊,這起人半隻腳都伸不進去,空對著人家大捧賺銀子嚥口水,想著若是將來作坊換了小翅膀當家,調羹一個婦道人家不知事,小翅膀又小,自然任由他們擺佈,所以日日在狄員外跟前上眼藥,說些素姐偏心娘家,容不下人等語。又有現成的例子小寄姐在那裡,總要多分些家當與小翅膀防身,只怕住在一起小翅膀叫她折磨死了。
狄員外老人家的心思,卻是心疼小兒子多些,聽得多了也覺得趁他活著分家才好。只是他向來聽狄婆子的話,狄婆子道不依,也只得等兒子回來再說。
卻說小全哥接了爹娘的信,都是厚厚幾十頁,看了又看,心裡十分的想念爹娘,數著日子等他們任滿回鄉。這一日祖母看人開了箱子取出素姐捎來的各樣禮物,命人取了小全哥那一份送到東院來,小全在那裡擺弄一個素姐親手替他打的絲絛,上邊繫了一塊雕花的玉珮。小翅膀走了進來道:「怎麼你有這個我沒有?」
小全哥畢竟是孩子,隨口道:「這是俺娘梯己捎給俺的。」
小翅膀比小全哥還小一歲半,更不懂事,眼紅道:「你給俺看看,中不?」
小全哥不肯,小翅膀就要搶。兩個人拉拉扯扯,玉珮就掉到地上摔碎了。小全哥捨不得,搗了小翅膀一拳,把個小翅膀打哭了,淌著眼淚去狄員外那裡告狀,狄員外一頭是兒子,一頭是孫子,兩個都捨不得,就將一腔怒氣都發到了素姐身上,嗔她不懂事,捎幾樣東西都偏心,把兒子放在小叔前頭。還是調羹為人明白,苦勸道:「那個玉小翅膀也有,只是我怕他摔碎了收起不讓他瞧見。孩子們哪有不打架的,管情明兒他兩個就好了。」
狄員外教調羹說了半日方消了氣。偏生有多嘴的媳婦子又把這事說與狄婆子聽,狄婆子道:「小翅膀小小年紀就知道挑撥,也不知道是誰教出這麼個孩子來。」就更不喜歡他了。
這一日小桃花一舉得男,薛教授夫婦喜不自勝,三個兒子都有孫子,下了貼子請狄員外跟狄婆子都去吃酒。狄婆子還罷了,狄員外見老友兒孫滿堂,心裡就覺得狄希陳生的少了,回家與狄婆子商議給兒子討兩個妾。狄婆子不喜歡調羹,順帶童奶奶跟小寄姐都是她討厭之列,道:「兒子怕是指望不上了,你再討幾個妾,還能生幾個小兒子呢,比孫子又強多了。」
小全哥待計主管來問他好,就將父母親私下裡托計主管尋田地的信給了他,教他去尋一個有山有水有稻池有旱地的莊子。計主管依了信裡寫的各項,在離狄家莊二十多里地,靠近臨清那一邊找到一大塊地,順著小路進去,連綿的丘陵後頭就是田地,,正好有條小河流過,只因那裡偏僻,山坡多田地少沒有什麼出息,主人家又急等銀子花費,就極便宜賣了。計主管做主定了那裡,寫了文書到官府裡上了檔子,將地契藏在個小匣裡收起,要等狄希陳回家交給他,又寫了書信,另使人專程送了成都任上去。
狄希陳收到信已是十月將盡,兩口子高高興興拿了抄來的魚鱗圖看了半日,商議要挖塘取土燒磚,等等等等,寫了信安排下去又覺得不妥,總要耐著性子等過了年好回家親自安排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