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陳到家,素姐正坐在炕邊洗腳。春香見他進門,忙另尋了一隻木盆來,傾上熱水,又蹲下來,要給他脫鞋襪,狄希陳忙道:「我自己來,你先下去罷。」
素姐就笑了一笑,道:「怎麼不讓她伺候你了?」
狄希陳板著臉道:「若是狄周也還罷了。小姑娘,我總有些不好意思。」
素姐也道:「我其實也不習慣的。只是這個小腳,恨不能一刀跺了它,哪有心情纏?」
又問他:「你爹娘留下你這半天,跟你都說了什麼好話?」
狄希陳但笑不語,老兩口也是背後說兩聲吧,誰家老人過日子不節約呢?若是自己傳來傳去,就沒什麼意思了。
素姐看他笑的得意,便拿腳伸到他腳盆裡來跺他,一邊跺一邊笑罵:「我就知道是告了半天狀,不然你笑什麼?」
狄希陳任她踩在自己腳上,道:「就是有的沒的說一大車,你會當真麼?」
素姐想了半天,果然沒有什麼好當真的,說到底,除了狄希陳跟兒子女兒,別人總是外人,說幾句話罷了,還不敢當面說,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便彎了腰替狄希陳擦腳,不再追問。
狄希陳等她擦完了,接過來替她擦,想起孩子便問,「小全哥跟紫萱都睡了?」
素姐點頭,揚聲叫春香進來幫著纏腳,秋香就將兩盆架在一起,轉到後院去倒了,又過來掌著燈跟春香一起關了門,回她們耳房歇息。
此時夜深人靜,偶爾遠遠的傳來狗吠,便一聲遞一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到遠。素姐披了頭髮,坐在被窩裡,感歎道:「從前快過年的時候咱們在做什麼?」
「在鎮上的小網吧裡包夜。」狄希陳摟了素姐的肩道:「你聊QQ,我砍魔獸。百忙裡還要抽空啵你一下。又沒有錢出去玩,回家過年無聊到死。」
素姐輕笑道:「其實也沒那麼無聊的,最少還有電視看,有網上。就是不能逛街買東西。」
又歎了一口氣:「現在別說薯片了,給塊烤白薯也好啊。還有可口可樂,小全哥一定喜歡。」
狄希陳怕素姐傷心,手裡略一使勁,將她推倒,輕輕吻了上去。良久,只聽得窗外有雪珠撲到窗紙上的沙沙聲。
第二日清早起來,階上已是積了兩三寸厚的雪,空中仍然扯絮一般綿綿不絕。狄員外便十分的喜歡,道是來年麥子一定豐收,燙了兩斤花彫,與兒子都喝得臉紅紅的,方吃了粥,與狄希陳一起去自家的小作坊看不言不語幾個做活。
狄婆子卻擔心下大雪趕不了二十七的大集,過年的東西沒有齊備,與素姐並調羹細細的對帳,除送人的年禮那幾樣擋眼的東西還要作坊去燒外,家裡自用的都備辦的十分豐盛,她記著昨晚的事,便問素姐:「你大兄弟可捎信回家?」素姐笑答怕是還在路上。狄婆子便道:「你家的,不如早些送去罷。也省得過幾天忙忘了。」素姐便當著她的面,將送娘家的東西裝了抬盒。不過是幾盒糖並點心,還有狄希陳京裡帶來的各樣尺頭,並筆墨等物。等第二日又加上幾隻玻璃燈籠並鎮紙筆架都拿盒子裝了,狄希陳親自送了去,中午吃了酒方才回來。
第三日雪化了,龍氏便送了年禮來,也是應景的幾樣點心,還有給小全哥,小紫萱做的小棉鞋小衣裳。又有一盒說是給素姐補身子的阿膠,親自拎了遞給素姐。
素姐知道龍氏脾氣,支開了人方笑道:「我哪裡就要這樣補起來?媽也太慣我了呢。」
龍氏掀起棉門簾看看外頭無人,就揭開盒蓋道:「老大前日使人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家,這就把你首飾贖回來,你過年好帶。」
素姐便道:「我不愛這些東西,帶不帶都無人說我,急什麼呢,贖了它,家裡用什麼?」
龍氏便笑道:「總要各家走走,只有你頭上光光的也不像樣?若是讓你婆婆知道了,更不快活,不免又添了病症。」
又坐下來對了素姐說薛如卞跟連氏到華亭,那連氏尋了緣故將妾打了個半死,就與薛如卞賭氣,所以大半年都沒人送東西回家。如今兩人又好了。因松江府摘了印,暫委了他,所以還要各處打點,送回家的銀子就少些,倒是各樣松江的特產不少。只是年下忙,等理清了再撿好吃的好玩的拿來。
素姐就想起來,當初上海的同學,過完年帶來的特產,就有肉鬆,忙問:「有沒有肉鬆?」
龍氏笑道:「怎麼沒有,我嘗了是甜的,怕你不愛吃。」
素姐忙道:「那個給孩子下粥最好。」龍氏連聲道:「我家裡就使人都送了來。」
素姐攔她:「多了也不好,有一點就夠了,放長了怕霉壞了。」又想了想道:「其實,咱們也能做的,下次使人送東西給他們,帶個口信兒叫他們抄了作法來。」
龍氏便一一記下,坐在炕邊逗外孫和外孫女玩,狄婆子命調羹來請她吃飯,她也守禮不肯吃,說怕天晚路上不好走,去打了個招面就要回家。
素姐送了她出門,自己也有些詫異,龍氏如今行事怎麼好起來,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底細,只得丟開手去忙家務。
因明水鎮正月要辦廟會,便有所謂的耆老之流頂著風雪上各家來收份子。狄員外原本就是熱心的人,慨然出了五十兩,又要留幾個老人家吃飯,狄希陳哪裡耐煩跟這些人一處喝酒吃飯,借口吹了風頭疼,自己坐在書房裡抱著女兒,要教小全哥識字。
調羹尋素姐說請客要開庫房拿幾罈酒,素姐就好奇要辦什麼廟會公公居然捨得出這麼些銀子。只是那躲在屏風後聽人家說話的事她也做不來,便移了步回來問狄希陳。
進了她們院子的東廂房,只見小全哥脫了襖子,執了筆,眼珠一動不動盯著他爹,小紫萱也抓了只筆趴在書案一角。那個狄希陳,也脫了外邊的大衣裳,穿著素姐替他織的紗衣紗褲,若不是頭上頂著帽子,倒很像從前住出租房的時候,半夜從被窩裡跳到廚房煮宵夜的樣子。
再看他皺著眉在那,用極細的筆打了大大的田字格,在畫和尚。素姐便站定了看了半日,原來這個不良老爸在畫烏龍院。雖然那大小胖瘦四個和尚畫得丑了些,台詞倒大差不差。小全哥見娘來了,便表功道:「爹爹畫了好幾張呢。」丟了筆從幾上尋了那幾張紙給素姐看。素姐十分好笑,人家穿越麼,也偷幾首詩詞,再不濟的還有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可以借用,也能騙個才子當當。他倒好,偷了人家漫畫哄孩子玩,隨手扔到桌上,兒子當個寶一樣撿起來折好了又放回那個几上。
狄希陳本來等著素姐誇他,誰料素姐只是盯著他笑,倒讓他不好意思起來,解釋:「妹妹說識字不好玩,我想著,畫豬頭沒文化,還是漫畫吧,怎麼說我初中也是美術課代表呢,一定要讓我的美術基因在兒子女兒身上體現。」
小全哥眼巴巴等老子畫完了,神氣活現的念給妹妹聽,又自作聰明的告訴妹妹那是什麼意思。雖然說得不通,狄希陳跟素姐兩口子都覺得兒子何等的聰明,女兒何等的可愛,兩人相視而笑。卻不防小全哥扯著狄希陳的袖子要他再畫。
小紫萱畢竟小,見母親來了半日也不抱她,就從書案上邊要站起來,慌得素姐一邊抱她一邊說狄希陳:「把她放桌上做什麼?跌壞了大年下哪裡找郎中來?」
狄希陳忙笑道:「她自己非要站在上邊呢,說是跟著我學畫。」
小全哥也說:「畫和尚,我也會畫和尚。」生怕素姐不看他,忙忙的尋了張紙畫了個大圈,頂上點了六點,下邊點了三點。小紫萱脾氣就有些像素姐,忙掙脫母親,又趴到書案上也沾了墨在那張紙上畫圈,誰知道她人小,圈畫的沒有哥哥的大,也不夠圓,急得就哭起來。狄希陳忙哄她道:「哥哥畫的是大師兄,你畫的是小師弟。都好都好。」
正哄著,誰知奶子抱著小翅膀來尋他們兄妹玩。素姐看他,外邊穿著小皮襖,揭開了看裡邊有三四層,都是紗線織的毛衣,伸手摸摸,也是溫暖的,再看他腳上卻穿著雙小皮靴,立定了站在那裡,肉呼呼的倒有五分像那個胖師父,小全哥就先笑了,拉他過來叫他看那畫。
小孩子懂得什麼好不好,見畫得有些像他,也十分快活,就捉了只筆,跟小全哥三個人一起亂畫起來。素姐跟狄希陳都不攔他們。倒是那奶子先嚇了一跳要攔,看兩口子滿面是笑放方縮了手,笑道:「這宣紙都是論兩買來的,怕叫孩子們糟蹋了可惜。」
素姐懶得跟村婦講道理,自去了。狄希陳忙著披外衣,也沒理她。那奶子看他反倒在邊上研了墨,將上等的筆舔了墨一一遞給孩子亂畫著玩,不時的說這個畫的圓,那個畫得像,仔細一見,居然都在那裡畫和尚老爺,心裡念了無數聲的阿彌陀佛。
素姐出去轉了個圈,看自家的陳嫂來尋他們三個去上房喫茶消食,方又尋狄希陳問緣故。狄希陳就說了那廟會就跟遊園會一樣,有錢人湊了份子,請戲班,紮彩燈,做小生意的到時擺小攤,想來也是熱鬧無比。就約素姐道:「親愛的,咱們約個會吧,到時我背你去看燈。」
素姐又好氣又好笑,這可是明朝,哪個好人家的媳婦姑娘滿大街亂跑,敢去拋頭露面的,不是賤也是娼。便笑道:「你想瞧熱鬧,帶小全哥一起去罷,我這個小腳哪裡走得動?」
狄希陳想著素姐從來沒出過門,還要她去,她也感動,就答應有了空閒,一起去廟裡燒個香,這個廟會,仍然不肯去。
誰知這雪下下停停,到了大年三十,居然成了鵝毛大雪。家裡那些有家有口的管家媳婦們自去小家過年,那些小廝們卻多是無精打采,都齊聚在門房裡說些閒話吃酒取樂。狄家一家人,穿了新衣齊聚在上房狄婆子身邊守歲,素姐跟調羹坐在桌邊包素餡的餃子,狄希陳跟狄員外在炕外邊坐著吃些松子說些京裡趣聞,小翅膀跟小紫萱都倒在狄婆子腳頭睡著了。小全哥到底大些,趴在父親身邊的炕桌上畫豬頭,到底,狄希陳怕兩位老人家說他教兒子不學好,還是教了兒子畫豬頭,又教他:「爺爺奶奶問起來,就說是豬羊滿欄,五穀豐登的意思。」
果然狄婆子問他,這般說了,老太太喜歡他說話吉利,便不說他糟蹋字紙兒,由得他畫了一張又一張,還說他畫得好,倒叫素姐見了十分好笑。
待過了子時,便喚守在外邊的春秋二香進來端了餃子去廚房煮了。其實廚房裡早包好了無數的餃子,等過了子時一鍋鍋煮熟了散與眾家人吃。唯有素姐跟調羹包的這幾十個,另拿小鍋煮好了,並調料一起端進上房,讓他們幾口兒自吃。
素姐卻是包的時候包進去一枚小小金錢,做好了表記兒,要給婆婆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