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恢復了沉寂。
碧盟伏趴在鏡面般亮滑的書案上,傷口的痛楚令他週身瑟瑟發抖,如一隻受傷蜷縮抽搐的小獸。
馮暮非手裡挽著那根猙獰的牛筋皮鞭,幾次揚起手,又無奈的放下手,這開場戲看來還有難度。
畢竟這是他同二十二年素未謀面的兒子頭一次真正的交鋒。
碧盟咬了牙,任是身上遍體鱗傷,頭上冷汗淋淋,卻還是咬緊牙竭力的笑,那笑意含了譏諷輕蔑。
馮暮非才發現手中的皮鞭竟然重似千鈞,氣惱的一跺腳,憤然的一鞭抽在那漆光烏亮的書案上,「啪」的一聲悶響,桌沿立時刮出一道深痕。
「想我馮暮非在中央負責查毒禁煙,多少大毒梟聽到我馮暮非的名字聞風喪膽。中央上下誰不知道我馮暮非對鴉片嗎啡恨之入骨。如今可好,查來查去,這大毒販竟然是我馮暮非的親生兒子!」
馮暮非咬碎鋼牙般怒視了碧盟狠狠抽在碧盟臀上一鞭,疼得碧盟一陣抽搐。
「畜生!你好的不學,反把戰場上運籌帷幄的本領都拿到販毒上去施展了!」
碧盟嘗試著微微抬身,臉色掛著傲慢的笑,嘴唇掛著痛苦的抽搐,牙關裡緩緩的擠出幾個字:「販毒就不配是你馮委員的兒子了?後悔是嗎?」
碧盟朗聲大笑,卻牽動了身體上的鞭傷,痛楚令他倒吸口涼氣。面部扭曲在一處,沉垂下頭埋在臂間。
「盟兒∼」馮暮非兩步上前關切地喊了一聲,扶住碧盟的臂膀,卻被碧盟一把甩開孤傲直率的反問:「本來以為撿回來了一個空中驕子為馮委員光宗耀祖的長臉,卻原來發現撿回來的不過是個毒梟。呵呵~呵呵∼」
碧盟猛的掙扎了反轉身,撐了書案傲然地望著馮暮非:「是你請我這個在下水道裡的小老鼠來到馮家金壁輝煌的殿宇的。碧盟並沒想高攀。」
「畜生!」馮暮非暴怒掄鞭抽下,碧盟一側頭,那鞭子抽到臂膀上。
「你∼∼你無論是乞丐,是殘障,你都是我馮家的孩子,是我馮暮非的兒子。」馮暮非牙關戰慄,怒目圓睜:「你就是殘廢呆傻,爹都有責任養你一輩子。但你若是作奸犯科,爹也有責任管教你!」
父子二人對視,目光中的冷戰,碧盟嘴角掠過一絲嘲弄,那細微的表情被馮暮非徹底地解讀,皮鞭指了碧盟的鼻子罵:「是,爹對不住你母親,可那是父母之間的恩怨與你無關;爹是沒有撫養過你,對你有愧,可這不代表你就可以胡作非為。可以無視國法家規!」
碧盟伏趴在那張寬大冰涼的寫字檯上咬緊牙關忍住劇痛,頭腦都被疼痛抽空。耳邊只有皮鞭「倏倏」的聲音和父親厲聲叱責,那皮鞭竟然如尖銳的刀子一樣舔噬著他的肉,每一下辣辣的陣痛後,就覺得一條肉被生生的撕扯開一般。但他不會屈服,自當還是在美國紅燈區。掙扎在那些人高馬大的黑人地痞手中。渾渾噩噩中,眼前又是那揮舞了木棍皮鞭地光頭黑胖子,按了他在牆角抽打,抓了他的頭往牆上撞,那猙獰的臉看到他一頭一臉的血,忽然咧開嘴露出厚厚的嘴唇中的白牙笑了,笑得那麼恐怖。
身體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卻發現父親停了鞭子在身旁喝問:「盟兒。你說,你到底做了些什麼?那些鴉片你賣給誰了!」
這話問得可笑了,就是知道了賣給誰你又能做些什麼?吃到肚子裡的東西你還指望人家吐出來?無非就是尋個借口來抖抖做老子的威風罷了。
碧盟想,我不過就是個蟑螂命。拍不死打不死,一覺醒來,跌跌撞撞的還能出去覓食。吸了口氣,舒緩了緊張的神經,碧盟沒有挪動,也沒有答話,空洞的目光迷惘的望著窗口那飄動的窗簾。
此後馮暮非一再地拷打追問鴉片的下落,碧盟就是咬了牙不吭一聲。
沉默是一種無聲的對抗,激怒了馮暮非,任憑門外何夫人和露露如何哀告哭求,馮暮非手中的皮鞭還是狠狠地甩下。一聲聲撕裂空氣的脆響,掀破了碧盟的衣衫,露出血跡斑斑的皮肉。
馮暮非邊打邊痛恨追悔的斥罵:「你這孩子看上去機靈聰明,怎麼是非不分如此糊塗!你今天不說清楚,不發誓痛改前非,爹今天∼爹今天就打醒了你為止!」
皮鞭劈頭蓋臉的兜下,凌虐著碧盟每一寸肌膚,勁利的皮鞭撕裂碧盟的衣褲,襤褸的衣衫中露出斑駁的血痕,漸漸的,血花飛濺。
碧盟渾身劇烈的痙攣,不由自主的扭動身體。痛楚蠕動的喉結,壓抑著心底的吶喊。呼嘯的皮鞭肆虐著碧盟的脊背、屁股、大腿,撕破的衣衫中若隱若現著暴起的一跳跳道道隆起的血。
任皮鞭聲呼嘯,時間一如凝固般難熬。
碧盟咬了拳頭伏在寫字檯上不吭聲,沉重的頭在兩腕間痛苦磨蹭挪動。
馮暮非邊打邊罵,越罵越氣:「盟兒,盟兒,你這是自毀前程!你若是執意胡為,爹寧可親死你,也不想如你表哥所說,見你有朝一日被抓去正法!」
「老馮,老馮,就是不看在你我夫妻這年過半百之人膝下就這麼一個孩子的面子上,你也要想想文慧。你虧欠了文慧一生,文慧就留下這麼個孩子。老馮,別打了,文慧在地下要多傷心。」
這聲音真摯動情,淒婉悲怨中含了溫情,這聲音令碧盟想到了娘,娘摟著八歲的他,抱著血肉模糊的他無助的哭泣,不停的喊:「孩子,活下去,媽媽在這個世上只有你了。」
鼻子一酸。碧盟緊忍了淚,娘,這是什麼前世地孽緣,造化弄人還要讓他回到這個生了他的陌生男人身邊,叫一聲爹,還要遭受這無端的毒打。打吧。反正骨肉是他的。打過了,這筆帳也就兩清了。
馮暮非聽妻子提起了小盟的生母,愣愣的停住手,咬咬牙,鼻頭一抽,聲音哽咽地罵道:「盟兒,盟兒,你娘若是活著。知道你去冒死販毒,她該是∼∼」
「盟兒,爹是為了你好,爹不想看你一錯再錯。」
話沒說完
一咬,皮鞭又如暴雨般落下,邊打邊哽咽的喝罵:「怎麼就不明白父母的苦心!你認錯不認錯!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的強!」
發洩的打了幾下,馮暮非已經難忍悲噎,將皮鞭扔在了碧盟旁邊的桌上,側頭摀住臉。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馮暮非的悲聲。
漸漸的,碧盟也覺得眼圈潮潤,淚水在眶裡打轉。這是怎麼了?他為什麼要哭,是想起親娘了嗎?也不知道親娘若是知道他地兒子終於回到了她翹首等了一輩子的男人身邊,該是歡喜還是遺憾,看到今天這幕。是該為他傷心難過,還是…….
一隻大手顫抖的撫弄著他的背,痛心而又溫聲的問了句:「疼吧?」
碧盟倒吸著涼氣,鞭子停下來時,傷口如萬千小蟲在撕咬的折磨反比受刑時那暴風驟雨的痛楚更難過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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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兒,爹知道你是事出有因,你沒有貪財,沒有為自己。你是想幫你表哥救急,你是一片好心。可是救人不是這麼個救法。你知道這麼多鴉片,會害掉多少國人嗎?你說的不錯,那些吸毒的人咎由自取。他們該死,但那不也是你該去劫富濟貧的。有人意志堅定,也有國人意志薄弱,你要做地不是把所有的弱者殺掉,而是該去想辦法讓他們強大的站起來,你明白嗎!盟兒!」
馮暮非搖著碧盟的頭,碧盟埋了臉不抬頭。
「而且鴉片是毒品,中國走到如此積貧難返的一步,有多少是拜當年的鴉片戰爭所賜。不能因為你地殺人動機是善意的,你就可以隨意去殺人!販毒無論如何都錯中之大錯!就這件事上,爹沒有屈打你。你很聰明,事情做得漂亮沒留任何尾巴,國法軍法奈何你不得。但爹已經失職了二十多年,不能再放任你錯下去。若說今天打你,爹比你表哥更有這個責任。你疼,爹也心疼,想到你娘就更心疼,可一想到你娘,就更要好好教訓你,不能讓你錯下去。」
碧盟伏在桌上,不知道為什麼淚水洶湧的一發不可收拾。抽噎聲已經無從掩飾。
馮暮非起先只是用手緩緩的揭開碧盟血痕斑駁的襯衫,碧盟費力的扭了下身子,鼻聲中的發出一聲抗議。
馮暮非停了手,又毫不理會的繼續揭開碧盟那粘粘了血跡地襯衫。
伸手到碧盟的腰下去解開那顆銅扣,碧盟慌得掙扎,伸手來阻擋,但無力的手臂被父親挪開。
「別動,等血凝了就不好脫了,爹給你上些藥,等下大夫就來了。」
馮暮非堅持著解開碧盟那條被抽得襤褸的褲子,一點點地剝落下來,然後出門去吩咐馮夫人找大夫。
「老馮,老馮,你到底要做什麼?」門外的馮夫人捶打著丈夫痛哭,露露已經哭得泣不成聲,要衝進書房看碧盟,卻被馮暮非攔住:「金小姐,多有不便。」
「Eddie,小螂,你還好嗎?」露露蜷縮在門外的角落抱頭哭了起來。
屈辱,疼痛,委屈,羞憤,碧盟掙扎已經是徒勞,淚水不爭氣的瀉閘而出,哽咽抽噎聲漸漸匯成哭聲,委屈得像個大孩子。
馮暮非進屋反帶上門,怔怔的立在那裡望著伏爬在案上無力動彈的碧盟,
「知道錯了?記住疼,就不會再犯錯。」馮暮非哄勸碧盟說,攔腰抱起了碧盟,不顧碧盟的掙扎將碧盟抱回臥室去。
臥室外一陣人聲雜沓的慌張,馮暮非接過僕人拿來的醫藥箱和酒精藥棉進到屋反帶上門,發現本趴臥在床的碧盟已經不知何時反轉過身仰躺在床上。
寬敞的臥房,兩面的窗都長垂著緊合的紫紅色絨布窗簾。擋不住的陽光從縫隙中鑽入,灑在碧盟床頭,屋裡一片溫暖。
碧盟闔著眼,面容帶了四分疲憊,三分痛苦,還有兩分的委屈,再剩下的一分,怕就是一貫的傲氣。
「你怎麼翻過來了?壓了傷口不疼嗎?」馮暮非嗔怪的過去,卻發現碧盟蓋了條被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他去尋藥安排的這點時間裡,已經自己套上了一件純棉的睡衣。這孩子剛才打得不輕,都動彈不得,竟然還能自己掙扎了翻身穿衣服。
馮暮非說不出的心疼,坐在床邊說:「來,爹給上點藥,傷口要消毒。」
用水化開的藥粉已經被全融,馮暮非輕輕地擱在床櫃上。
碧盟靜靜的望著父親的目光雖然疲倦中掩飾著痛楚,嘴角抿了笑說:「不必了,碧盟睡一覺就好了。」
碧盟說得自然從容,不像是在賭氣。
馮暮非驚愕的望了他,又自我解嘲的笑了說:「害羞了?大夫來也不是要給你上藥?」
碧盟操著沙啞的嗓音緩緩說:「碧盟不用上藥,藥是有錢人家的奢侈品,從來不屬於我們這種地溝裡的小蟑螂。小時候在外面被打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流,都是媽媽用嘴為我舔,用我的童子尿當藥塗抹,這麼多年都這麼過來了。這身皮肉已經不適用藥物,讓我睡一覺吧,睡醒就好了。」
碧盟一臉倦容,馮暮非還要堅持,碧盟卻執意的說:「碧盟說得是實話,累了,想睡,這個要求不過分吧?父親,您打人是種體力活,碧盟挨打也是種體力活,都很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