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明 第五卷 河北 第五十一章 韃子來了
    高原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棉袍站在一個小山坡上,風一陣陣吹來,又些冷。背後七里就是殘破的濟寧城,濟寧的背後是一條寬闊的大運河。他的北面是南旺湖,南面是獨山湖,一片大平原就夾在三水之間,地勢平坦,視野開闊。

    今天是一個難得的艷陽天,陽光從天上下來,落在**裸的大地上,有些地方的積雪已開始融化,露出黑糊糊的泥土,斑斑塊塊地在大地上延伸,如同瘌痢。

    風呼呼地吹,偶爾有幾聲犬吠遠遠傳來,一片寧靜。

    聽到這幾聲犬吠,高原不自覺地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並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對未知戰局的惶惑。所謂大決戰,就是上了一個一翻兩瞪眼的賭局。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猶豫的可能,就那麼將手頭的所有力量都押上去,是輸是贏自有老天爺來決定。

    他手頭這三營兵力雖然只是陳留總兵力的一半,可卻集中了陳留的所有火炮,所有騎兵,所有彈藥庫存。可以說,如果這一仗輸了,他高原將大傷元氣,沒個兩年工夫根本緩不過來。問題是關鍵是,還有一年不到李自成就要進北京,後金就要入關。到時候,天崩地裂,山河變色,哪裡還有給自己休養生息的時間。

    他輸不起,陳留輸不起,漢人的江山輸不起。

    這樣的地形非常適合大兵團作戰,尤其適合騎兵的衝擊。

    不管從哪個方面看,形勢對後金都非常有利。畢竟他們有一萬騎兵,是後金這次入寇的精銳所在。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高原還從來沒見過後金地軍隊。自然也談不上交手。可史籍上後金強盜的纍纍罪行,漢人的斑斑血跡都無一不在證明,那支建州軍隊非常強悍。金人不滿萬,滿萬天下無敵,事實真是這樣嗎?

    記得還沒來這個世界之前。高原曾經在山海關旅遊地時候看過博物館裡所陳列的後金強盜的盔甲和兵器,盔甲自不用說,都是簡單的棉甲,雖然厚重。卻也沒自己士兵身上的板甲堅固。但那些兵器就有些過分了。但說那些單刀,又大又厚,簡直就是一把鍘刀,尋常漢子要想舉起就十分困難,更不要說上陣殺敵。不可否認,普通漢人地體力同後金精銳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而以農民為主體的中原漢人在同北方蠻族戰鬥,從來都不靠體力。要想戰勝他們,紀律、勇敢和優良的兵器缺一不可。

    而這三點,陳留軍從來不缺。

    再說。經過這一年大運動量地訓練和優厚地待遇,高原軍的士兵在體能上也有極大提高。最強的士兵甚至能夠穿著六十斤重的板甲衝刺一百米後,翻越一道一米五高的圍牆,而以現代軍法約束的軍隊更是一台殺人機器。因此,這一仗沒有理由會輸給後金強盜的。

    高原自認為面對面的較量。他不會輸給同時代的任何一個大將。而濟寧一帶地形狹窄,騰挪餘地不大。即便敵人智計百出,要想打敗自己最後也不得不同自己面對面硬扛。

    如此說來,並沒有什麼可值得擔心地。

    但內心中卻有些不安。

    一年以來,那些慘烈的廝殺,那些死者冰冷的眼神和傷者的慘叫浮上心頭,如同一張無間地獄的畫卷在眼前打開,讓人身上一陣接一陣發寒。回想起來,自從來到明朝末年,好像就沒看到過美好地事物,即便愛情也是那樣地扭曲、慘烈和無奈。

    難道我真的喜歡戰爭,不,我是那麼渴望幸福而美好地生活。如果可以,我是那麼地想回道自己所來的地方。在那裡,沒有戰爭,沒有死亡,一切都是如此地平淡。平淡地轉業,平淡地結婚生子,然後平淡地老死。那種生是如此地幸福啊,多麼想再來一次。

    可是,在這個悲哀的年代,這樣的幸福是如此地奢侈。

    難道我的一生就注定要在這樣無盡的殺戮中度過,這樣的一生還有什麼意義?

    不,任何想將戰爭強加到我頭上,想奴役和殺戮我和我民族的敵人都必須打倒——誰讓我們活不下去,我們就讓他也活不下去。

    回頭看了看濟寧城,城中的火勢已經被陳留軍控制住了,明火已經看不見,只一縷縷濃煙還在那裡,張牙舞爪地撲向天空,但頃刻就被大風吹散。

    日光下,大運河在閃著白光,北面和南面的湖泊也在閃著光,一切是如此地燦爛和通透。

    但高原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救火已經耗費了士卒們很多精力,在控制住火勢之後,這些士兵們又穿好甲冑飛快地跑到城外,列隊戰鬥,體力已經透支,以他們現在的狀態還能戰鬥嗎?

    可是,滿城的百姓又不能不救,你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家園和生命被烈火吞噬,然後心平氣和地在城外等著。這不是高原的人生信條,軍人的目的是守護,守護家園,守護百姓,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即便你手中握著武器,你也不過是一個強盜。

    一想起自己的職責,高原立即提起精神。大戰在即,自己還在想這些沒用的東西做什麼,想太多並不能為自己帶來勝利,還不如不想。

    高原抬起頭朝懂面看去,遠處是輕薄淡藍的霧氣,蒸騰的水氣在陽光下將一條綿延的地平線變黑變粗。一片片小樹林矗立在遠處,在大風中搖動,彷彿正在衝鋒的騎兵,彷彿只要這風再大一些,他們就會活過來,吶喊著奔馳而來。衝擊自己的陣線。

    風中,一個聲音悄悄傳來:高原,你以前的勝利不過是建立在敵人地弱小上面。而此刻你面隊的是後金的精銳。一支這個時代最強大地軍隊。他們有一萬騎兵,他們有三萬身經百戰的勇士,而你有什麼?你只有七千兵馬,你的騎兵只有兩千……你會失敗的,你會死……死了就什麼也存在了……

    「不!」高原狠狠地捏緊拳頭。「不會的,我地士兵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又有精良的裝備。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為何而戰。他們知道這一戰並不是為高某人。不是為所謂地朝廷而戰。這一站是為他們自己,是為他們身後地家人。輸了,不但他們的親人,全天下的漢人、蒙古人、回族人……都會變成建州強盜的奴才。此戰必須勝利!」

    想到這裡,身上暖和起來,風中也夾帶著青草的味道,春天要來了啊!也許,在這樣的陽光下,用不了幾天。地上的雪就要化了。

    努力振作起精神,高原朝坡下看了看,目光中,一個青年商人快步跑上來,跪在高原面前。「叩見高將軍。」

    來人正是陳留情報司的特務頭子洪強。他本呆在揚州商會本部。可後金的入寇讓他地山東組的工作陷於停頓,他也明白。目前情報司工作的重點在山東和京畿。為了保證任務能夠順利完成,他帶著情報司的精銳來到山東,試圖恢復已經被破壞殆盡的情報網絡。

    「起來吧。」高原朝他點點頭:「京畿那邊如何,明朝地軍隊有什麼動向?」

    「謝將軍。」洪強站起來恭敬地回答:「北京地戒嚴還在繼續,給我情報司的滲透製造了很大困難。依我看,後金大軍不走,北京地戒嚴不會解除。朝廷已經開始有所動作,據說,北京城在戒嚴了幾個月之後,城中百姓生計越發地困難起來,就連烤火的柴禾出現短缺。因此,我情報司分析,朝廷肯定會在短時間內組織一支軍隊同後金決戰。」

    「永遠不要指望朝廷的軍隊。」高原想了想,崇禎十六年應該很快就過去,這一仗一打完,就是六月,那時候李自成也該進軍北京,發動對明王朝的最後一戰。留給自己的時間還真是不多了,到時候,御座空懸,天下大亂,正是我輩上位的良機。可以提前準備了,「洪強,從現在起,你們情報司的工作重點要放在北方。你立即讓你手下的情報人員向北京和山海關的吳三桂那裡滲透。馬上,立即,即刻。」

    「是,我這就去辦。可是……」洪強有些遲疑,「北京還在戒嚴,要滲透進去有些困難。

    「不用急,也許用不了兩個月,北京就會解除戒嚴,只要我打敗後金大軍。」高原說:「回去吧,這裡是戰場,你又是非軍事人員,死了可惜。」

    洪強:拱手,退了下去,然後跳上戰馬,朝西慌慌張張地去了。

    等洪強走遠,高原又問身邊的徐以顯:「將士們的情況如何?」

    這次在城外列陣,高原將七千人馬全拉了出來,至於那一萬輔兵則留在城中安撫百姓,維持治安。這次雖然能夠不戰而拿下濟寧,但城中物資卻被明軍搶了個精光,搶不走的也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所以,高原拿下濟寧,不但沒有收穫反倒背上了一個大負擔。可這次北上抗金,為的就是撈取一個好名聲,這個包袱他不能不繼續背下去。滿城百姓,兩萬大軍要吃要喝,陳留是指望不上了。所需糧草完全依賴兗州西部七縣供給,如此下去,只怕用不了一月,就會發生困難。

    因此,首要任務是打退後金,佔領兗洲,取後金軍需自給。將士們也知道這一戰的重要性,全都靜靜地站在身前的山坡上,等到即將到來的戰鬥。因為站的時間有些長,有的人已經凍得四肢發麻。

    徐以顯笑道:「將軍放心,除了有些冷,戰士們都精神著呢!畢竟都是老軍旅了,又是百勝之師,大家都盼著敵人早點來,好打完回城休整。」

    高原瞇著眼睛,遲疑道:「你覺得這一仗我們贏面大不大?」

    徐以顯有些吃驚地看著高原:「將軍說的是什麼話。如果連你都沒有信心,這仗還怎麼打?依我看,後金雖然精騎甲於天下。可他們長途來襲。到這裡想必已經疲憊。今天天氣不錯,路上雪化,騎兵跑起來也快不了。而我軍以逸待勞,士氣高昂。再說了,洪強的情報顯示。敵人地主將岳樂不過是一個毛孩子,從來沒上過戰場,而將軍卻是百戰勇將。這一仗怎麼看都我軍有七成的把握獲勝。」

    「七成,不錯了。一場戰爭。有六成把握就可以開打。」高原喃喃道:「等他們到這裡。也該是傍晚了,天一黑大家都打不成了。所以說,我軍就算初戰失利,也無大礙。」

    徐以顯一跺腳,大喝道:「將軍,我一直敬你是一個驍勇剽悍的猛將,怎麼臨到這時了還婆婆媽媽起來了?後金兵又不是三頭六臂,他們也是人,一樣會敗。一樣會死,怕他何來?如此猶豫不決婆婆媽媽可不像你!」

    聽徐以顯這麼一聲斷喝,高原猛地睜大眼睛,狠狠地盯向東方:「你說得對,怕什麼。沒什麼可怕地。我軍必勝!」是呀,一直以來。人人皆說後金的強大。可這一切只是停留在書本上和人們的傳說之中。實際上,後金的戰績是建立在明朝軍隊的無能和懦弱上面。具體情況如何,打過就知道了。

    他之所以這麼說,也不過是排遣一下大戰之前地緊張情緒。這是陳留之成軍以來最大的挑戰,上一次同孫可望對決時,張獻忠的軍隊雖然也人多勢眾,可戰鬥力卻是十分低下。而自己又是偷襲,做不了准。但這一次,他和後金擺開了陣勢硬碰硬,毫無花巧。說不緊張那是假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已經移到西面,變成紅彤彤的一團,再不像先前那樣耀眼和不可逼視。氣溫也逐漸下降,早春地滋味隨風吹來。被蒸發地水氣在地平線那邊湧動,逐漸變成灰濛濛的大霧。

    等了半天,後金大軍還沒有來,高原不禁有些鬱悶:「岳樂是不是不來了?「

    「不會,濟寧混亂,我軍初到立足不穩,岳樂年少氣盛,這麼一個絕好的打敗我陳留軍的機會他怎麼可能不抓住?呵呵,他在後金也不過是一個新人,這次打兗州他有沒拿到一點功勞。要想在軍中立足,急需一場大勝。」

    「嗯,這麼說來,岳樂肯定會來。不過,我們派出去的斥候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來吧?」想到這裡,高原突然驚叫一聲。上一撥斥候派出去已經小半個時辰了,到現在還沒人回來覆命。難道他們遇到了後軍大軍,被人家消滅了?如果那樣……可以肯定地說,敵人已經到了,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

    正在這個時候,寂靜的曠野中傳來一串清脆的蹄音,遠處一騎撕破霧氣飛奔而來,「報,敵襲,敵襲!」

    這個斥候渾身都插滿了箭,渾身血污。

    他跑到高原面前,「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稟告將軍,韃子,韃子大軍已至,距我六里,好多騎兵……不計其數。」

    兩個和尚衝了上去,手腳麻利地起著斥候身上的箭。

    「不要急,慢慢說。」

    還好,斥候身上穿著一件厚實地棉甲,雖身被十數箭,卻不是致命傷,他坐在地上喝了一口熱酒,突然放聲大哭,「一起去的弟兄們都死在韃子斥候的手裡,將軍,把我編入戰鬥部隊吧,我要報仇!」

    這一組斥候一共有五人,他們一路搜索前進,卻不巧遇到大霧,居然一頭撞到後金的斥候隊。兩隊一陣亂砍,又用弓箭互射。很快,陳留軍這一支斥候隊因寡不敵眾被消滅了。這一個斥候也是拚死殺出了一條血路,這才跑回來報信。

    看到斥候痛哭的模樣,高原也不廢話,朝身邊地衛兵一揮手,指了指渾身浴血地斥候,「給他一把刀,一副盔甲。」

    他狠狠盯著斥候:「跟著我,如果死不了,等下就隨我殺奴報仇。娘的,咱們陳留男兒流血不流淚。給我站起來!」

    「願追隨高將軍!」斥候奮力站起身來,抹去眼淚,舉手行禮。

    斥候地話剛說完,遠方突然出現一條火龍,細細長長一條正翻過前面那道高壩,猛地跳進眼簾。將那一片灰色的霧氣破開,如刀如劍,如斧如鉞。

    大概是霧氣太濃,又近傍晚,敵人為了加快行軍速度,點起了火把。

    「韃子,韃子來了!」

    隊伍中出現一陣騷動。

    很快,又一條火龍蜿蜒而來。接著又是一條。

    千萬點火光幾乎在一瞬間將遠方填滿。

    很快,一隊後金的斥候騎兵就衝到高原陣前。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加上又有大霧,這一隊騎兵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高原大軍。齊齊發出一聲呼嘯,逕直拔轉馬頭在陳留軍前劃過,繞了一個大圈又奔了回去。

    這下,陳留軍算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後金韃子了,他們身材不高,卻顯得比中原人壯實許多。身上穿著一條長可及膝的對襟棉甲,背上背著大弓,手裡提著一把長矛。也是一張嘴巴,兩隻眼睛,同明軍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們的騎術真的很好,任何一個拉出來,都已經達到高原的水準。

    更重要的是,藉著天光,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敵人眼睛裡的凶殘。看來,敵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火把越來越多。火光之下,天色也顯得越發地暗淡了。

    回頭一看,太陽已經落山。

    高原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好,韃子要夜戰,我們奉陪!」

    徐以顯也興奮起來:「高將軍,是不是讓大家最好戰鬥準備?

    「好,下令吧?」

    哨子淒厲地吹響,全體陳留軍都動了起來,三營在極短的時間內組合成三個倒品字形軍陣。無畏營和長勝營在前,高原的飛虎營騎兵居中後位置。

    軍官們大聲下令,士兵們默默地遵命行動。很快,前排的長槍手便在後面戰友的幫助下穿好了亮閃閃的板甲,組成兩排,同時將長槍指向前方。在他們的後面是三排火槍手。

    長勝和無畏兩營組成的是一個空心方陣,最外面一圈是長矛,裡面是火槍。

    在兩陣之間的空地,梁雲龍的炮兵整齊排列,測量手平舉著右手測量距離和方位,大聲報告著數據。實際上,已經不需要這麼做了,敵人是如此眾多,任何一炮下去就能打倒一片。

    看到這樣的軍隊,高原精神亢奮到頂點,「敵人距我還有四里,不要急,大概半小時才能與我接觸……」正說著,腳下的地皮突然有節奏地震盪起來,積雪也微微顫動,在地上滾出無數細小的顆粒。

    敵人滾滾的蹄音就在這一剎那傳來。

    戰馬長嘶,似乎也在為這即將到來的大戰而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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