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明 第四卷 惡鄰 第二十九章 兩路
    掄夕陽墜於身後的江面,熱了一天的黃河終於涼爽下動奔流,金色的河水跳蕩奔突,兩百艘商船如同在熔岩中航行。

    帆已經完全張開,剽勁地挺直飽滿的胸膛。旗幟「呼呼!」招展,上面竹的飛虎將前爪狠狠抓向天空。船頭的氣死風燈亮起,彷彿是一聲信號。前後左右的商船都點起了燈籠,星星點點的火光逐漸將寬闊的河面佔滿。

    「怎麼走水路了,不要要走陸路去gt;=斤重的鎧甲坐在畫舫的甲板上,心緒不寧地看著前方已經逐漸陷入深藍的暮色,岸邊的景物已經模糊,不久就將融入漆黑的長夜。

    在上船之前,他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為了所謂的火中取栗之策。他已經辛苦籌劃兩個多月。現在,所有的佈置都已經就緒,各方的力量都已經被他的飛鴿傳書調動起來。他甚至可以想像計劃圓滿成功的那一天,他甚至可以想像著急富貴榮華的未來。

    終於要到開盅見分曉的時候。

    但是,此刻的他已經不敢肯定這一點。自從上了船,心中的驚懼越來越甚,不安比身上的盔甲還重,讓他喘不過氣。

    該死的高蠻子,他身上的鎧甲更厚實,怎麼就不見他難受呢?真是一個莽夫呀!

    可就是這麼一個莽夫卻長著一雙看似單純,卻又穿透一切的目光。只要被那雙眼睛看上一眼,就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讓你心頭不由地一顫。

    河船都不大,一般的商船也不過坐三十來人的樣子。但高原地旗艦卻是例外。這船有上下兩層,寬大結實,頗為威武。聽說是洪武皇帝鄱陽湖大戰時的制式,船上還架了兩門小炮。這船為揚州最大米商所有,此人崇尚奢華。

    出門在外很講排場,因此。這船也大得嚇人,雕樑畫棟,乍一看簡直就是一艘放大了的秦淮河畫舫。因為和陳留的生意往來太大,老闆親自坐船過來實地考察。卻不想因為張獻忠突襲陳留。不得已留在了開封。這次高原請揚州商人前來觀看陳留軍軍威,此人自然廁身其中。

    說起來。這人也算是同陸鶴認識了,就是先前在碼頭時一直在他身邊驚呼的那個中年商人。

    見陸鶴一個人坐在甲板上。那個叫米友仁地米商討好地挨了過來,「陸先生,你一個人在甲板上吹風呀,這天也熱得厲害。」

    一看到米友仁臉上討好的笑容,陸鶴心中就是膩味。我呸。不過是一個米商而已。也敢取這麼個名字?也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故意,居然同南宋小米同名。你也配!

    「是有點熱,不過吹了半天風,我也該進艙去了。」陸鶴艱難地站起來,拂袖而去。這一甩手才發覺自己身著戎裝,大袖不起,清風自然未曾徐徐而來,反甩出一片金鐵之音,讓他大覺晦氣。

    「等等我,松年先生,高將軍說了您是陳留一等一地學問家,鄙人還有些問題想請教呢!」米老闆快步跟了上去。

    「沒空!」陸鶴冷著個臉,剛走進船艙,卻聽見高原爽朗的笑聲:「枕老弟,這次一共借用了揚州商人兩百條商船,下來還得麻煩你登記一下,我將租金一一算給你們。」

    「不用了,不用了。」還未等程枕陸鶴身後的米老闆討好地笑了起來,「高將軍是我們的老主顧了,幾艘船值不得什麼。」

    船艙裡地地板剛塗一層新漆,被掛在找藻井上的水晶宮燈一照,亮得耀眼欲花。花廳正中正坐著神采熠熠地高原,身邊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十多個商賈,銅臭之氣濃郁。若非高原一身閃亮的黃金索子甲,陸鶴還真懷疑來錯了地方。

    「報!」一個侍衛從外面衝進來。

    高原一皺眉,「什麼事?」

    「報告將軍,河中浪大,各營都有暈船,總數已達百人。」

    「哦,這事情卻有些麻煩。」高原一地眉毛皺得更深刻,在燈光下凝成一個大大的川字,未戰,光暈船已經讓自己的隊伍非戰鬥減員一個百人隊。這一夜行下去,還不知要暈翻多少?他轉頭對屏風後喊了一聲:「德喜,有辦法沒有?」

    一個老和尚從屏風後走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回高將軍,老恰好有一道專治暈船的方子,喝了湯藥,立馬見效。只一點,這麼多人暈船,藥材卻是不足。」

    「我有,我有。」米老闆突然叫起來,舉手道,「將軍,我船上恰好有一批藥材,本來是送到陳留來販賣了。因為您徵用船隻,也來不及卸船。其中有不少洋金花,正好治暈船。」

    德喜和尚忙點頭,「阿彌陀佛,正是那味藥。」洋金花還有一個名字——曼佗羅——服用之後有催眠安神作用。

    聽德喜和尚這麼一說,高原有些擔心,「這藥吃了沒問題吧?會不會醒來之後渾身無力?明天還要打仗呢?」按照現在的速度,明日一早應該能夠同孫可望地部隊接觸,到時候別被這藥麻得沒力氣才好。

    「不會。」米老闆搶先討好道:「吃了藥,睡一覺,明天更有勁。」

    各商家常年在水上行船,都有備用藥物,聽高原這麼一說,都紛紛提出要將船上藥物貢獻出來。

    「呵呵,好,就這麼辦。」高原笑了起來,團團一揖:「多謝大家。」

    「不敢不敢。」眾人都還禮。

    閒著無事,高原談興很高,不斷地同眾人閒聊,從揚州——開封一線地地方官名字愛好談到今年江南的物價、雨水,又說了半天漕運船工,基本上是想到哪裡扯到哪裡。

    高原地態度自然是十分和藹,眾商人又刻意討好。一時間,諂詞媚語如潮而來。直把高原誇成軍神轉世。高原臉皮也厚,雖連聲說當不起當不起,卻是一臉的高興。

    陸鶴茫然地坐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正發呆間,高原面上的笑容一收。目光精亮地刺過來,淡淡道:「松年先生好像心神不靈地樣子。卻不知牽掛何事?」

    陸鶴:「我身子有些不適。」

    「嗯,松年是書生,經不起風浪也可以理解。」高原將身子前探,進一步逼視過去:「今天的風浪大過往日。想來於家店那邊也不會平靜,先生以為呢?」

    此話一出。陸鶴魂飛魄散,只感覺全身毛孔大張。冷汗如漿般湧出,差一點就軟倒在地。

    高原猛地站起來,一把將他扶起,扭頭對德喜和尚道;「風浪果然大,你看。松年先生也暈船了。和尚你快替他號號脈。」

    「我。我,我……」陸鶴的雙腿抖得像在篩糠。

    「吃一劑藥。睡一覺就好了。」高原將陸鶴交給德喜時,悄悄在陸鶴耳邊道:「天亮就到戰場,這一仗我贏定了。」

    與此同時,開封對面,於家店

    這是一片開闊水域,黃河流到這裡後形成一個巨大的回流區,放眼望去,如同一片大湖。戰船已經停泊,疲憊的帆低垂著,雖然風很大,卻沒有升起。

    彰德知府甘霖生氣地看著眼前這個軍官,壓著心頭地怒火道:「張恩義將軍,你打算什麼時候進攻?」

    屋子裡坐滿了人,酒肉香味很是濃郁,很多軍漢都赤膊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喝著烈酒,鎧甲兵器胡亂地堆在牆角。

    「啊,甘大人來了。」那個叫張恩義的將軍正用小刀剔牙,鼓搗了半天「呸!」一聲吐出一點食物殘渣,「早著呢!」

    甘霖吐了一口熱氣:「張將軍,天就快黑了,據細作來報,對面開封碼頭沒有一兵一卒,正是進攻地好時機。只要搶了碼頭,再順水而下,幾個時辰就可到陳留。」

    「哦,陳留,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張恩義咧開嘴笑了笑,「可是你也知道,腹中無食是,身上就沒力氣。我的兄弟們都不是鐵打地,飯總要讓我們吃飽吧?」

    甘霖耐心地說:「張將軍,大戰在即,哪裡還有心思吃喝。開封雖然沒有一個敵人,但陳留那邊卻還有一千鄉勇,若再在這裡停留下去,驚動了他們,還怎麼出其不意?」一想起陳留庫房裡的黃金,甘霖只感覺渾身火燙,只恨不得插著翅膀飛過去。

    這次行動預謀已久,目標便是陳留地府庫。本來,甘霖打算自己動手的。可是,自從高原搶劫彰德之後,甘霖徹底清醒過來,彰德地明軍已經徹底不堪使用。現在正巧張獻忠與高原的大戰就要開始。陳留空虛,正是乘虛而入的好機會。不但可以將開封、通許、陳留、杞縣重新納入明朝版圖,為朝廷立下大功,也可以發一筆橫財。

    也正是這個時候,陸鶴向周王獻上火中取栗之計,並誘使張獻忠領軍來攻,而高原也果然傾全力出擊。如此,整個開封地區就空了。

    彰得明軍已經爛,整個黃河以北,明朝有戰鬥力的軍隊還剩三支:關寧軍、保定宣大軍、山東總兵劉擇清部隊。關寧軍周王無法調動;保定軍要拱衛京畿,也動不了;河北的機動部隊也只有劉擇清這一支。

    上次李自成水淹開封,劉擇清曾派出三千兵馬乘大船前來救援,將周王一家救了出去,二人關係密切。因此,周王一向他提出借兵,劉則清很大方地同意了,答應到時候派出一千精銳前來助戰。

    劉擇清部駐紮在淮北,本來,戰事一起,順河而上,一日夜就到,可謂快速便捷。可問題是,若大兩船隻逆流而上,動靜太大,也失去了突然發動地隱蔽性。

    因此,劉擇清在一個月前就派出手下大將張恩義,率部步行到彰德,等待機會。

    從目前看來,一切都算順利。唯一討厭地是,張恩義這群兵痞實在太討厭,開拔要開拔銀子,駐紮要駐紮銀子。這一個月來幾乎將彰德的庫房掏空了。好不容易等到開戰,部隊也開到了黃河渡口,只等一聲令下就浩蕩過河,殺向陳留。同行地還有甘霖親率的彰德的三千人馬。

    可問題又來了,張恩義朝甘霖一伸手:「拿錢來,每人十兩銀子,不見錢不過河。」這一千人就是一萬兩。

    甘霖有些發怒了,他這個人自來將金錢看得極重。再說,自己也確實沒什麼錢了。且不說這一萬兩他拿不出來,就算有,也不敢發。這前若只發給劉擇清的部隊,彰德軍那邊怎麼交代,只怕立即就嘩變了。

    不得以,甘霖值得軟語相求,說陳留那邊金銀無數,周王說了。等拿下陳留,庫中金銀分成三份,周王、劉擇清軍、彰德軍一人一份。

    可話剛一說出口,那張恩義又是「呸!」地一聲,喝罵道:「陳留那邊究竟有沒有錢鬼才知道,休要哄騙於我。老子只掙看得見的錢。再說,那高蠻子是好惹的?我們山東軍同他又是鄰居,這次去抄他老巢,這梁子可結深了,將來這仗還有得打。沒錢,我吃多了撐的去冒這個險?不行,一萬兩,不給錢不出兵。」

    高蠻子的威名張恩義是知道的,他不認為自己的手下能強過左良玉軍。連左大帥都被他打著找不到北,山東軍算個球。劉總兵糊塗呀,怎麼鬼迷心竅要去打高原,那不是給大伙找不自在嗎?聽說這高蠻子是蒙古來的,頭上又沒毛,沒準還是建州東虜。一想到建州的辮子軍,張將軍就打了個寒戰。

    甘霖沒辦法,只得火速派人回彰德開銀庫,將即將上繳的稅款起出,答應陣前打賞激勵士氣。這事也得到了周王的首肯,答應不但山東軍每人十兩,彰德軍每人也十兩銀子。朝廷那邊他自己去說,只要能夠恢復失地,什麼都好說。

    甘霖心中一動,只要銀子到手,先扣他幾千兩進自己腰包再說。山東軍一人十兩跑不掉,至於彰德軍,一人發他五兩就可以了。老子是知府,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戰爭果然是一個吃錢的機器呀!

    現在,銀車還在路上。可軍情如火,這麼耽擱下去卻不是辦法。他今天來找張恩義的意思就是問張將軍可不可以先打,銀子隨後就發。

    可張恩義就是不挪窩,反正一句話,沒錢就不出兵,你豈奈我何?

    時間就這麼耗下去,甘霖心中有些著急。不禁有些懷念闖賊未起以前,以文御武的時代。若是那時,小小一個張恩義見了自己還不規規矩矩。

    而今天下大亂,武人只要手中有刀,根本就不把文官放在眼裡。開封大戰之後,一切都變了。

    也許,時代真要變了吧?

    甘霖無奈地對張恩義道:「好吧,張將軍且先吃喝著,等銀子來了我們再過河。」

    張恩義笑了笑:「那還廢什麼話,就這樣吧。」

    離開了張恩義的營帳,甘霖站在岸邊朝南方看了看。遠處,開封成黑黝黝一片殘垣斷壁。據回來的細作說,開封城的水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水算是退了,但整個開封城也毀了。

    開封城的地勢很是奇怪,四面高中間低,像一個大面盆,水一過,泥沙全淤積在城中。城門那邊還好,只三到五米的樣子。城中心就厲害了,黃沙厚達二十米。可以說,這座中原大城,大明第三大城市已經徹底地被黃土埋葬了。

    堅如開封也不免被歷史的洪流吞沒,渺小如我,卻又何去何從?

    第一次,甘霖為自己的命運而擔心。

    這個時候,身邊的衛兵突然指著遠處的一線火龍叫道:「大人,銀車來了!」

    「太好了!」甘霖吐了一口唾沫,突然大叫一聲;「誰叫他們點火把的,驚動了敵人怎麼辦?」

    「大人,不點火把還怎麼趕路?」「那……也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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