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明 第二卷 烈風 第九章 先鋒
    高原的屁股在馬鞍上挪了挪,將頭盔摘下,順手扔給身邊的傅山。汗水順著額頭滑下,在沾滿灰塵的面頰衝出一道道黑色痕跡。已經是中午,天上依舊是一成不變的烈日,那顆太陽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定在頭頂,許久也不肯移動一步。沒有一片浮雲,瓦藍而深邃的天穹如同靜止,若不是有一隻灰鶴在遠處的蘆葦上劃過,他還以為自己正置身於一張刻板的圖畫之中。

    恭敬地接過這頂已經被無數雙手磨得發亮的鐵盔,傅山小心地看了身邊的這個騎兵營統帥一眼。這個自己名義上的上司身材魁梧,一身肌肉雖不驚人,卻勻稱到完美的地步,光滑黝黑,彷彿有一根糅合了火藥的引信,只需一點火星就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這都是一個久經沙場的驍將。不過,同大多數粗魯不文的將軍們不同,高原卻有著一個光滑的額頭和一張線條柔和的臉,若皮膚再白上一分,倒有些像朝廷中那些儀表堂堂的公卿。

    回想高原的一手好字,尤其擅長當今正流行的館閣體。這東西可不是一個武夫靠一兩年工夫就能學會的,沒個十年八年下來,連門都入不了。而館閣體則是進士們制舉時的必修功課,不是圈中人,只怕連這個名詞都沒聽說過。

    那麼,現在就有一個問題:這個高原以前究竟是什麼人?

    傅山甚至懷疑這個軍中主將在造反做賊以前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士子,只是在無奈從賊之後心中羞愧,這才隱名埋姓。

    只是,他說起話來卻十分粗魯,不像一個有學問的人呀?

    又偷偷看了看高原,傅山心中更是疑惑。

    說起來,傅山自從被革除功名之後,對朝廷已經沒有什麼忠誠。他學問即深,對事物的看法同常人有了很大區別。對他來說,朝廷和起義軍無所謂好壞,反正都是一群相互廝殺的暴力集團。各自代表著不同的利益團體。誰勝誰負同他也沒任何關係。

    目前最要緊的是保護好自己,如果可能,盡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吧。千秋之後,只要能在史冊上留下傅山兩個字,吾願足矣,管他是好名還是惡名呢。就眼前來說,還是盡力討好高原吧,在闖軍中,也只有他能依靠。未來……未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現在的高原眉頭緊鎖,一張臉黑得快要滴出水來。

    從老營出來已經是第二天了,隊伍走得極慢,天氣一日熱似一日,軍隊在路上走上一整天,早累得不行。偏偏身邊還有一個討厭的劉異地。因為通許的地理位置重要,是連接南北的樞紐,闖王有意先拿下這座小城,隨便報上次被甘霖反間計暗算之仇。因此,李自成將高原這只戰鬥力強悍的騎兵也挑撥給劉異地。

    此次戰役以劉異地為主,高原為輔。

    劉異地本來就不爽高原,現在逮到這麼一個機會如何不報復回來。從昨天開始,他就不斷給高原找麻煩,弄得高原不勝煩惱。二人常常是一開口就會吵起來,索性閉口不言。

    實際上,高原的騎兵還好,那四百個降卒人人都於劉異地有仇,雙方的合作也非常不愉快。最重要的是,劉異地的隊伍軍紀極壞,一路前進,禍害地方,什麼事情都敢幹。昨天晚上,大軍宿營在一個小鎮上。高原勒令軍隊不許騷擾百姓,所有人都住在街上。

    可劉異地管不了這麼多,直接將軍隊開進老百姓家裡,將房子全佔了。至於老百姓,通通給我趕到街上去。

    這個春天白天雖然很熱,但一早一晚卻是極冷。看到在屋外凍得瑟瑟發抖的百姓,高原心中不忍,讓士兵們將棉衣借給百姓。

    如此一來,高原軍卻被劉異地的人笑話成傻鳥。

    看到劉異地軍在屋子裡吃香喝辣,高原的騎兵都有些軍心不穩。無形之中,高原的威信就這樣被一點點削弱了。

    當然,也有百姓沒被趕出屋子,前提條件是:女人、年輕、漂亮。

    一夜下來,整個小鎮發生了十起女人投井自殺事件。

    真想不顧一切殺了這該死的劉異地啊!

    當然,這不過是想想而已。劉異地有三千人,自己只有八百騎兵和四百輜重兵。真動起手來,雖然可以在短時間內消滅劉異地隊。但那些騎兵未必會聽自己的,整個河南全是李自成的隊伍,這一帶全是無遮無擋的大平原,自古就是河南的膏腴之地。就算僥倖得手,也無處可逃。再說,現在還不是同李自成翻臉的時候,依照傅山的計劃,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還需要李自成這桿大旗為自己擋風遮雨。

    現在的高原一無兵,二無地盤,三無名分大義,標準的三無人員,盲目獨立單干,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真是一個憋氣的日子!

    大軍前行,車碌碌,馬蕭蕭,又是一個無風的艷陽天,人和馬的汗臭在空氣中瀰漫開去,熏得人難受。

    高原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卻扇不出一點風。

    「將軍我來。」傅山賠笑著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折扇,慇勤地在高原腦後扇著。

    略帶熱氣的春風在面龐上刮過,但這片刻的涼爽並沒有讓高原冷靜下來,心情還是一片紛亂。胸口反被吸入的帶黃塵的空氣嗆得發悶,「傅山,探馬有消息沒有,我們現在離通許還有多遠?」

    傅山:「探馬都出去快兩個時辰,還沒有消息。我們現在離通許還有六十里。若不管步兵,快馬突襲,一個時辰就可攻到通許城下。」

    「快馬奔襲?敵人估計已經得到我軍進攻的消息,多半會固守不出。這樣一來就麻煩了。」高原憂心忡忡。

    正心中煩悶,那邊卻有一個將軍哈哈一笑,「高將軍兵雖不多,卻都是我軍選拔出的精銳,要拿下小小一個通許當然不在話下。我看,這次打通許,根本就用不著我中軍前標獻醜。高軍的威名足以嚇退甘霖那狗賊。不過是兩千官兵,在高將軍眼裡不過是小菜一碟。」

    說話的正是劉異地,他沒穿鎧甲,光著膀子坐在馬上,一身肌膚被酒精燒得發紅,身體也不住搖晃。從早晨起床,他就不停地喝酒,一張青灰色的臉顯得更加慘白,右臉那條傷疤好像也腫了起來,尺寸大了許多。

    高原正要說話,旁邊的傅山一施禮:「劉將軍,騎兵怎麼攻城?闖王這次派我軍過來,擔任的不過是偵察,協助和威懾的作用。馬又沒長翅膀,也飛不進通許。」高原手中這只部隊並不完全屬於高原一個人,其中還牽涉了很多人的利益和命運,王滔、荀宗文、傅山……看劉異地的樣子,大概是要高原帶部隊去攻城,只要這只隊伍在城牆下消耗殆盡,高原眾人無兵無權,不過是幾隻螻蟻。

    「哦!」劉異地臉上凶光一閃。

    傅山又道,「攻城的事情還得麻煩劉將軍,我有一計……」話剛說到一半,傅山諂媚的笑臉上已經中了劉異地一拳,頓時從馬背上摔了下去,滾了一身黃土。

    「***,我倒想起你了。你不就是那個俘虜嗎,上次沒殺你,居然跑到我面前鴰噪,活膩味了?老子殺了你。」劉異地輕蔑地看了地上的傅山一眼,從身邊的親衛手裡接過那根兩米長的鐵棍,就要動手。這條棍子通體晶亮,尾部用麻布裹了一米長用著握手,頂端是一個六稜形的金瓜,上面長滿尖刺。重約百斤,這一棍下去,傅山只怕要變成肉醬。

    高原大怒,手握刀把,「劉將軍,傅山是我的人,要教訓還輪不到你。」

    劉異地呸地一聲,「一個俘虜,殺了就殺了,怎麼,高將軍還想花錢贖人?」

    正在這個時候,坐在地上的傅山突然站起來,指著遠方叫道;「二位將軍且慢動手,探馬回來了。」

    所有人都隨著傅山的手指看過去。

    只見,遠方的地平線上起了一道黃塵,三騎呼嘯而來,猛地闖進這副靜謐的畫面中。

    「砰!」為首的那個武士從背手扯出一支火繩槍對著剛才還在空中飛翔的灰鶴射去。

    血花迸射,羽毛紛飛。

    還沒等灰鶴落下,那武士策馬衝去,伸手一撈,正好接住落下的那隻大鳥。

    這一手乾淨利落,槍法、騎術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半天,幾千條漢子同時喝起彩來。

    提著帶血的灰鶴,領頭那個騎士得意揚揚地跑過來,在馬上一躬身,「回高將軍,第四隊百夫長黃大牛前來稟報,通許之敵已全體出動,正在前方四十里處結陣,大約有一萬人。」黃大牛這個人以前在老家餓得狠了,平時就愛玩火槍打獵充飢,來到高原隊後,因為火藥、槍彈隨便用,射術大進,是軍中一等一的神射手。

    「啊,怎麼這麼多人?」高原有些吃驚。

    「回將軍,敵人除了有兩千正規軍外,還征發了八千鄉勇。」黃大牛稚氣的面龐上沾滿了灰鶴身上的血汁,星星點點,如同長了個大麻臉。

    「敵人很多呀!」劉異地陰陰一笑,提氣大喝,「傳我將令,就地紮營。」

    高原大驚,「劉將軍,敵人好不容易出城,正是決戰的好時機,正該一鼓作氣擊潰他們,為何停了下來。」

    劉異地仰頭一笑,「我是主將,我說不打就是不打。敵人那麼多,我只有三千人,去了也撈不到好處。高將軍若想打,自去就是。」

    高原還想說什麼,地上的傅山已經爬上馬背,他張口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向高原做了個眼色,「將軍,不如我們騎兵先打過去。」

    高原點點頭。八百騎兵對一萬步兵,一比十一,有得打。不過,好不容易等到敵人出城,怎麼說也要打一下。通許他是很熟悉的,雖然城牆不高,但要靠他和劉異地的軍隊,只怕短時間也拿不下來。

    想到這裡,高原立即調整好隊伍,自己帶八百騎兵沖敵人方向衝去,讓荀宗文帶著輜重隨後跟進。

    這是高原訓練後的第一戰,正好檢驗成果。不過,敵人這麼多,勝負還是個未知數。高原不禁有些擔心。

    路上,傅山見高原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解釋道:「將軍,那劉異地不安好心,想得就是用城牆來消耗我軍實力。我軍也不過千餘人,若去攻城,只怕兩個時辰下來就打光了。他劉異地等的就是我軍打光,好接收我們的軍馬。現在好不容易等到敵人出城,怎麼說也要去搏一下。再說,我軍全是騎兵,裝備精良,士氣高漲。敵人雖眾,良莠不齊,要拿下他們還是很容易的。正是將軍立功的大好時機。」

    聽傅山這麼一說,高原笑道,「看來,我軍無論如何都會取得勝利,好,我們去會會老朋友甘霖。甘雨聲呀甘雨聲,老子來報仇了。你小子居然狂妄到想吃掉我這只騎兵,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其實,甘霖並不知道高原這只騎兵的存在。自從左良玉的騎兵在上次被消滅後,整個開封地區的明軍都變成了瞎子。就他所得到的情報來看,來打通許的也不過是劉異地的三千步卒。一萬對三千,又是主場作戰,鄉勇們保家衛國的情緒異常高漲。

    甘知縣信心十足。

    高原的騎兵不緊不慢地向前推進,沿路不斷放出探馬。

    「敵離我軍四十里。」

    「敵軍距我二十里。」

    「敵距我十里。」

    「敵軍已在子羽墓前結陣。」

    ……

    「慢慢加快馬速,保持隊形。」

    「前隊,中隊,後隊保持距離。」

    「前隊,黃大牛,持槍,裝彈,點火。」一片火石敲打聲。

    前方是一片亂葬崗,一片不大的松林。松林前黑壓壓一片人頭躥動。

    「轟!」一顆炮彈劃過天空朝高原射來。

    「保護將軍。」一群人騎馬擋在高原身前。

    「啊!」炮彈落地,瞬間彈起,將一個騎士連人帶馬打得粉碎。

    「不許亂,保持隊型,擎旗!」

    硝煙中,紅色「高」字大旗獵獵飛舞,將整個天空佔滿。

    「應該打起來了。」劉異地側耳聽著炮聲。

    「將軍,我們在哪裡紮營?」一個親衛上前請示。

    「扎什麼營?」劉異地臉上的傷疤活潑地扭動,「我們去通許。現在的通許應該沒有一個守兵。哈哈,讓高原去啃骨頭,我們繞一個大圈去通許城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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