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跟人玩命,還同時被四把槍指著頭,肖石警察八年都沒有遇到過,絕對是這輩子頭一遭。出了周海敏家,他仍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好像每次跟周大律師在一起,肯定會動手動腳,這次更厲害,居然跟黑社會分子動槍。
不過能順利解決周海敏的問題,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肖石依然很欣慰。和周海敏的一番談話,也讓他很舒服。打歸打,鬧歸鬧,他的確很喜歡這個冷靜而知性的女子。寥寥幾次接觸,他很愉快,相似的性格和共同的職業,讓他有一種知己朋友的感覺。
肖石也很清楚,事情不會就此結束,鄧十月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個身兼S市政協委員的黑幫老大,黑白兩道都是響噹噹的人物,丟了這麼大面子,肯定會不擇手段的找回來。但他不怕,不當警察了,的確有很多事管不著了,但也有很多事管不著自己了。很多時候,對付鄧十月這種人,以暴制暴,要比警察那一套管用得多。
人民公安,也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公安人民。
上車後,肖石急速向方院長家駛去。他對鄧十月說春節要走關係,並不是謊話,車子後備箱裡裝著一大堆禮品,口袋裡還揣著厚厚一疊紅包。沒辦法,律師這行關係太重要了,每年就一個春節,公檢法司各部門的有力人士哪個都不能落下。此外,事務所的成立典禮已經正式定在春節後,他還要同時送請柬。
「這年頭,幹啥都不容易,該當孫子還得當。」肖石開著車,小聲咒罵了一句。
肖石就是肖石,八年警察生涯雖然不能磨滅他玩命的品性,但卻不會影響他與時俱進。認清形勢,擺正自己的位置。
郊外的天氣總是很清朗,肖石到達的時候,方思誠正背著手在院子裡轉圈。欣賞那些光禿禿的植物。見他來了,老方迎上前道:「喲,石頭,今年咋才來,我正尋思呢,該不是你小子出名了,忘了我這個老頭子!」
「呵呵,怎麼會呢,方院長過年好。」肖石笑著走進。手裡拎著一份厚禮,儘管再重的禮也不能表達他內心的感激。
「嗯,不錯,不錯,挺有派頭!」方思誠瞇眼打量著他,不停的嘖嘖點頭,「石頭啊,你現在是有出息了,這身西裝一穿。皮鞋一蹬,還真人模狗樣的!想當年……」
「方院長!方院長!我穿得挺單薄的,外邊冷,咱爺倆進去嘮行不!」肖石忙打斷老方親熱而不乏嘲弄他的追憶。
「哈哈!你這臭小子,還不讓說了!」方思誠一陣大笑,大手一揮道,「走,進屋。」
進入常屋,老方毫不客氣的接過禮品,隨手放在一旁,二人在沙發上坐定,各燃了一支煙。肖石道:「方院長,小若呢?」
「哦,她看你沒來,估摸你可能有什麼事兒,到同學家拜年去了。說一會兒就回來。」方思誠應了一句,又問道:「石頭,現在你倆的事務所也辦得挺紅火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肖石笑了笑,道:「什麼打算不打算,能混日子就行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到大,什麼時候有過上進心。」
方思誠嘿嘿一笑,抽煙看著他,沒說話。
肖石又道:「再說了,人活著得知足,我覺得幹工作差不多就行,吃穿不愁就滿足,搞得跟腦袋上吊根胡蘿蔔的毛驢似的,一輩子也沒有個頭,你說是吧。」這小子想都沒想,就隨隨便便的侃侃而談。
「你小子,一套一套的,總有說道。」方思誠笑著點了點他,又歎了口氣,似有深意的道:「石頭啊,這樣可不行啊,你這樣我怎麼放心呢!」
這話怎麼聽著不對頭?肖石一愣,抬起頭道:「方院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方思誠看了他一眼,把煙掐滅,道:「跟我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肖石起身,老方領著他進了方雨若的房間,方思誠拉開衣櫥,回頭道:「自己看吧。」
肖石看了方院長一眼,懸著一顆心走上前,一件鮮紅的夾克映入眼簾。他怔住,心內一陣顫慄,十八年前的那個寒風凜冽的冬日瞬間回到他眼前。他的眼睛有些潮濕,但這片耀眼的紅色卻並未因此模糊。那個梳著兩條丫丫辮的小女娃;那個跟在他身後撿破爛的小丫頭片子;那個喜歡吃糖球,喜歡賴著他,又很聽話的小跟屁蟲;還有那個只會哭不會說話,讓他哄也不是抱也不是背也不是的女嬰孩兒,這一刻都在他腦中錯亂的上演。
十八年了!十八年後他也還是那個他,有些東西從未刻意想起,因為不會忘記;十八年了,女孩兒還是那個女孩兒,只是女孩兒長大了,有些東西沒變,有些東西卻已改變。
肖石抑制住心內的不平靜,轉身望向女孩兒的父親。老方歎了一口氣,悶頭向常屋走去,肖石關好櫃門,無言跟上。
二人坐定,方思誠重新燃了一支煙,望著他的眼光很沉重。
「石頭啊,其實這個事兒我十幾年前就核計好了,一直覺得若若小,就沒跟你說,再一個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我也沒放在心上。就等她大學畢業跟你說一聲,直接把事情辦了沒想到若若畢業了,你有對象了。」
「前段日子你對像黃了,我又想跟你說,可考慮到考試成績那事兒,你心情不好,就沒開口。現在你們事務所辦上了,也入了軌道,我想上美國找若若媽,跟兒孫安享晚年,可又不放心若若。上次你來的時候,我本想說,可若若不讓。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有什麼事兒,反正你要沒意見,我想給你們把事情辦了。把若若交給你,我走也能踏實,你看怎麼樣?」
恩重如山的老人目光殷殷,飽含期待而又有些去偽存真的望著他。
肖石心裡極不是滋味。低頭剝了一顆花生,為難的道:「方院長,你應該知道,我也算抱著小若長大的,對小若……我真的就跟親妹妹一樣,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想法。」
老方瞥了他一眼,不滿的道:「石頭,這話我不愛聽,你當她是妹妹這我知道。可又不是親妹妹,能有什麼關係!要是你沒對象那前我就說了,你還能不答應?」
「這……唉!」肖石語結。若真在常妹之前,他肯定會像答應常妹一樣想都不想。歎了口氣,肖石道:「方院長,不是我不答應,我現在又有女朋友了,可能過幾個月就要結婚了,這事小若也知道。」
方思誠的心倏的一沉,立刻露出失望已極的神色,臉上的皺紋也愈發的蒼老和黯然。
肖石心中不忍,忙直起身道:「方院長,你累了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了,你想去美國就去吧,小若這邊,我肯定會照顧得好好的,你可以一百個放心。」
「那能一樣嗎!」方思誠很洩氣,無力的抽著煙,吞吐之間,都是失落和惆悵。
人世間總有太多情的錯過,怨不得誰,只能徒呼奈何,這是最傷感的一種殘忍。
老人的樣子,肖石看在眼裡,痛在心內,只得安慰道:「方院長,你別上火,小若很有主意,相信她會找到自己的幸福。」
「幸福!」方思誠看了他一眼,低頭長歎道:「幸福只有抓在手裡才是真的,看著望著什麼都不是。」肖石無語,晃出一支煙點上,一老一小,兩人在煙霧中共對。
良久,門外傳來轟鳴聲,二人回頭,方雨若的小QQ車衝進院子。
方思誠笑了一下,站起身道:「算了,石頭,這又不是你的錯,回頭你幫我多勸勸她。」肖石有些心酸,感激的道:「方院長,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力。」
言罷二人迎出,方雨若歡快的衝了進來:「石頭哥過年好!」
「你也好。」肖石微笑著打量眼前的妹妹。
方雨若身著一套淺色毛裙,身後一襲黑髮自然流瀉。自從兩人第一次出庭,方雨若始終是長髮裙裝,清爽怡人得一塵不染。肖石不知道這個變化意味著什麼,但終於明白,十八年時間可以讓一個女孩兒長得很大,也很利落。
「我身上有什麼不對嗎?」見他有些發怔,方雨若低頭打量了自己一下,還抻抻裙擺。
「哦,沒有。」肖石笑了笑,點著頭道:「你這身衣服挺漂亮。」
小方甜甜一笑,雙眸清澈如水。這種很到位的視覺感讓肖石發現,方雨若一身的魂魄都在一雙充滿憧憬的憂鬱眼眸中流轉,仿如夜的衣裳,夢的翅膀,震動的時候,不會讓你有任何感覺。
三人聊了一會兒,小方做了午飯。吃過後,肖石開車和方雨若一起去送禮。
城郊的中午很明朗,天空很高,四周空曠的原野卻不會讓人感到孤單,寒冷的空氣中透著泥土的氣息,有些潮濕,今年的春節比較晚,或許裡面有春天的氣息。
兩人說說笑笑,儘管肖石有些心不在焉。車行不遠,方雨若忽然在座位上不安的擰動著身體,臉上是很滑稽的表情。肖石奇怪的問道:「小若,你怎麼了,跟猴子似的?」
方雨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擠著眼睛道:「我後背突然好癢,還抓不到,哎呀,怎麼搞的,急死我啦!」肖石也忍不住笑了,忙把車停在路邊。
「轉過去,我幫你撓。」
「哦。」
方雨若看了他一眼,略有些遲疑,但還是依言轉過了身。肖石笑了笑,幫小方撓癢癢,應該是很多年前有過的事兒。他從女孩兒外太的下擺處探入,隔著毛衫撫上她的背。
「是這麼?」
「下面一點兒!」
「這兒?」
「右面一點兒!」
「這兒,對嗎?」
「對對對,就是這兒,癢死了!」
肖石笑笑搖頭,手上一加力,開始撓了起來,可毛衫太厚。效果跟隔靴搔癢似的。他無奈,只得揪住毛衣,似掐似撓,在小方癢處用力的上下摩擦。
「哦,這下舒服多了。」
方雨若仰著頭,微紅著臉,貌似很輕鬆的語氣和表情,但肖石還是明顯的感覺到她肌肉暗暗的繃緊了。兩個人都長大了,有些很正常的事情也會在心底泛起漣漪。
重新上路,小方半低著頭,如水的黑髮垂在身前,遮住了臉上仍存的一抹紅暈,肖石看了一眼,笑笑道:「怎麼了,小若,還不好意思了?」
「沒有啊!」方雨若抬起頭,細眉輕揚,意態倘佯。
「沒有就好,石頭哥還是以前的石頭哥。」
肖石點頭一笑,凝眉還想說點兒什麼,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張興祺來的那次,他就想跟她談談,可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方丫頭噎了回去。
似明白他想說什麼,方雨若看了他一眼,雙手一攏,昂著頭把長髮順到背後,隨意的問了一句道:「肖凌在家嗎?」
「她去楊洛家了,上午剛走。」肖石如實答。方雨若頓了一下,轉頭望著他問:「石頭哥,或許我不該問,可你不是要跟凌姐姐結婚嗎?那楊姐怎麼辦?」
「她……」楊洛的事情相對複雜,還不太好說。肖石想了想,直接道,「小若,別說她了,說說你吧,不是石頭哥非要過問你隱私。只是想關心關心你。」
方雨若淡淡道:「是不是我爸跟你說什麼了?」
「他說什麼並不重要,這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肖石目視前方。乾脆道,「跟我說說,你自己怎麼打算的?」
方雨若低頭笑了笑,有些淒涼,有些無奈,但很堅強,「石頭哥,我不會給你添麻煩,能跟你在一起工作就行。」
肖石難受不堪,緊皺著眉,不知說什麼好。
方雨若無力的笑了一下,彷彿在自嘲。「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這麼想,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就像坐火車,座號沒了,買個站票不也一樣很開心?」
肖石心情複雜,忍不住道:「你還年輕,座號沒了,買下一趟車不就完了!」
方雨若苦笑搖頭,揚了揚倔強的頭髮。「我也不是沒想過,可從沒有火車,到有,再到現在,我好像每趟都趕不上。我想明白了,座號誰願意爭就爭吧,我舒舒服服的買我的站票,至少,我會踏實很多。」
方雨若眼圈紅紅,驕傲的眼淚從臉頰旁滑落。
肖石看了一眼,難過得心肌翻攪,不免有些後悔,大過年的,跟人說這些幹嘛!他再度把車子停下,找了一張紙巾遞過。方雨若擦了擦,迅速恢復平靜。
肖石歎了一口氣,道:「小若,不是石頭哥說你,你這是糊塗!」方雨若無悔的道:「不,我不糊塗,我只是在等。」
「等!」肖石怔了一下,道,「等什麼?」
方雨若轉過頭,望著他平靜的道:「等你結婚。」
「等我結婚!」肖石不解。
「對,等你結婚。」方雨若淺淺一笑,很明澈的望著他,那雙憂鬱的眼睛還沾著未干的淚痕。「我要親眼看見你結婚,這樣我會很心安的用這張站票。」
「小若,可是……」肖石很感動,但更關急。
「石頭哥,你不用為我擔心。」方雨若抓住他的手,熱切的道:「有了這張站票,我們就能做一輩子好夥伴,像小時候一樣。然後我坐飛機,把屬於我的都追回來,飛機沒有站票,我可以很輕鬆的,快迅的,把一切都追回來。石頭哥,你也不想我背著包袱擠火車座號吧?」
望著女孩兒溫柔不改的笑靨,肖石默默點著頭,撫上了她的頭,用那只在很多曾穿過她黑髮的手。
方雨若頭一低,伏在他肩上,甜美的笑了。肖石擁著這個純真的妹妹,在她幼年的哭聲透出搖籃很多年之後。
肖石一個人走了很多年,尋找那些曾失去的,或者自己想要的。面對方雨若的寬柔善解,那雙穿透他心靈的眼睛,化解冰雪的容顏,他明白了,最傾心的知己,一直在身邊。
車子再度上路,兩人的心情象窗外的天空一樣清爽。
心與心的距離相接之後,他們開心的交談,兒時的趣事被一件件拽回身邊,孩子們弄髒的小手,風箏上猙獰的畫像,夏日裡任性的星星,作業本上一片片的一塌糊塗,還有車外頭頂上那塊透明的藍天。快樂充滿了車廂,原來知心之後,感受會不一樣。
記得當時年紀小,紅了秀顏,綠了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