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室裡,大大小小的甕子、罈子、瓶子擺了不少。多情怯一抽鼻子,點頭說:「三十年陳老酒汗、百年陳狀元紅、五十年陳秘釀匠心勞酒、一百五十年的西山冽泉……不錯,華三公子不愧好酒之名啊!」
華慕斌自豪地笑說:「我這裡有五樣酒能比得過三十年陳的冷泉暗香,其中有一樣酒更是非冷泉暗香所能比擬。方才宇文兄一進來就能說出此中的四樣,佩服、佩服啊!」
「還有一樣酒?」多情怯微微一怔,說:「能遠勝冷泉暗香?」
華慕斌點頭說:「不錯!」
多情怯兩眼一閉,整個心神沉入地窖中氤氳的酒香內。良久良久,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此窖中共計藏酒二十三種,不,應該是二十四種,除了我剛才所說的四種酒之外,還有十九種美酒,但論其品質,無法跟冷泉暗香相提並論。另外,西角處的那壇米釀三燒白雖說也算不錯,但時間不過三年,怎麼也不值得華三公子珍藏。而且那壇米釀三燒白的濃香中還隱隱泛出松梅的清馨和淡淡的血味,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那罈酒只是用來做為保存其他的東西而已。」
「正是!」華慕斌精神一振,說:「宇文兄請說下去。」
多情怯見華慕斌如此反應,就胸有成竹的說:「以血為祭,以酒釀酒,以血為封,以酒藏酒。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華兄此酒出自在百年前已滅族的百越人。傳說百越人嘔盡心血,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精血為輔,求得爐火純青,然後以奇麗雪峰所出的雪糯米和萬年冰泉水釀成酒,為第一轉;然後以第一轉酒為水,再次釀入雪糯米,燒製成酒,為第二轉;再次重複第二步,就得到第三轉;到第四轉時,糧食改用龍騰山脈所出的燕翔米,方法同上三轉。到第七轉時,改用爛柯高原所產之雪蓮子完成最後三轉,方釀得這九轉之酒。釀成的酒必須封在特製的玉壇內,壇口以百糧沉泥和以星國北部所特產的異獸松梅鹿血為封。封好後藏於米釀三燒白之中,每十年一換。所換下的米釀三燒白也會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醇美,人稱蓮花白。我喝了這麼多年的酒,也僅在一酒國前輩處品過蓮花白,至於玉壇中的這種酒,我敢說那絕對是天下第一美酒。」
華慕斌得意地說:「我在十年前,機緣巧合,以星國落月城兩家當鋪、一家鐵鋪和三處農莊換下此酒時,要不是爺爺護著,差點讓家母給殺了!」
多情怯歎道:「別說這一點東西,就是拿一個城去換,我都會說一句值。沒想到華兄居然能佔得這麼大的一個便宜。」
華慕斌大笑說:「宇文兄真是我的知己,也只有你才知道我是佔了大便宜的!自從得到此酒後,我一直捨不得動用,既然遇到宇文兄這種知己,說不得也要拿出來了。那麼你知道這種酒叫什麼嗎?」
多情怯盯著華慕斌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從嘴角勾起一縷笑意,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傳說中的絕世美酒——迷…醴…瓊。」
華慕斌哈哈大笑,拉著多情怯到了那壇米釀三燒白前說:「這罈酒共計一百五十斤重,要我搬可有點吃力,還是宇文兄來吧!」
多情怯點點頭,對著米釀三燒白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才滿臉沉重地左手凌空一抓,將那壇米釀三燒白凌空吸了過來,右手輕揮間,將米釀三燒白的封泥搓開,然後用真氣包裹著封泥往旁一放,開聲吐氣說:「起!」懸在米釀三燒白之中的一隻玉壇升了起來。
玉壇高約三寸,扁圓形,通體泛著淡黃色的光,約能裝酒斤余。壇口是一團赤色的朱泥,百糧沉泥,一旦封口凝結之後,可入水千年不化,只有以真氣才能軟化剝離。多情怯小心翼翼地將壇口的封泥輕輕剝離,一股難以言說的馨香開始飄浮而出。春日花開、夏晨星露、秋風紅葉、冬雪白梅,迷醴瓊的香氣一轉千變,每一轉都讓人體味到一種不同的心境;迷惘、吶喊、奮起、掙扎、艱辛、喜悅、滿足,每一變都讓人有種重生的感覺。傾入玉碗的酒液呈現出金黃色的琥珀琉璃光澤,明澄鮮艷得讓人恍忽。多情怯實吸了一口氣,以舌輕嘗了一口後,又是猛灌一口,眼淚情不自禁地掛滿臉龐。
華慕斌也在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迷醴瓊,見多情怯這副樣子,歎道:「宇文兄不愧是性情中人,為酒傷懷,悲中極樂。」
多情怯搖搖頭說:「不止是這酒,還有百越族人的艱辛啊。百越人原來有百萬人之眾,天性自然善良,愛好藝術與和平,卻不想被人利用,逐步消亡。到兩百年前,百越人只剩下二十萬人。一百五十年前亂世,百越人被殺過半,僅餘七萬餘人。到了百年前盛世,百越人又因酒得禍,得罪了東海國國君隆萬東,慘遭滅族。王國更替,這天下究竟是誰家的天下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念至此,不由悲從中來,還請華兄原諒。」
華慕斌臉上一掃浮華驕躁之氣,停杯正色地說:「那麼宇文兄還以為建功立業有什麼意義嗎?前人興,後人亡,興也苦,亡也苦。古往今來的英雄真的是像傳說中的那麼偉大嗎?」
多情怯毫不猶豫地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兩件事。」
「哪兩件事?」
「第一,渡不盡眾生的話,就度自己。天下疾苦,我救不了,但我會盡力去救我眼前的疾苦。第二,也許你應該和我們的那位貝老弟談談。」
「是!」華慕斌點頭輕歎說:「能讓若望五少欽服隨從的人,也許真有穿越歷史的目光。我也有幾份期待。」
多情怯一驚,說:「你?」
華慕斌微笑著說:「金幸一在玉甌國曾喝過一種絕妙的飲品,回來還讚歎不已,據說這種飲品就叫茶。永嘉城既然已成了費日的領地,他又怎麼會不事先來看看?只是我也料不到就是你們,不過從你現在的反應來看,貝符,不就是貝弗嗎?貝費加在一塊兒不就是費嗎?人總是有一種襲舊的習慣,即便是要改個假名,也大半在自己的原名上做文章。至於多情兄,倒是改得很乾脆,與才傾芙蓉多情怯七字沒有一點聯繫。」
多情怯苦笑一聲,說:「看來,我們倒不該稱你為四無公子了!」
華慕斌臉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又出來了,皮皮地說:「那可不見得。真正有本領的人在行事處世時,就如同錐處囊中,錐尖是不受控制地要冒出來的。我呢?多兄見過我的錐尖嗎?」
「那可不見的!」顯然費日在他們身後已經站了有一段時間了,所以及時接口說:「錐處囊中,當然鋒芒畢現,但華三公子卻從未到過囊中。費日來此,也正是想請華三公子入囊,想必到時,必定能脫穎而出。」
華慕斌毫無風度地往地上一坐,一口一口地品著迷醴瓊,說:「看來,費候是把華某人視為囊中之物了,不知是否該榮幸一下。」
費日也很乾脆地往地上一坐,說:「古今戰亂,成敗興亡,最後最苦的還是百姓,華公子可知道是為什麼?」
「為什麼?」
「是因為家天下!將天下視為一家之私產,百姓當然只是私產上的附屬物而已。試問華公子要砍倒自家的一棵樹時,還需要問樹上的鳥雀蟻蟲有什麼意見嗎?華公子砍樹賣也好,買了樹來砍也好,最後倒霉的可都是那些樹上的鳥雀蟻蟲啊!」
華慕斌眼中精光暴漲說:「那依費候之見?」
費日一字一頓地說:「把樹還給鳥雀蟻蟲,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只要不妨礙他人,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在芙蓉大陸幾千年的戰亂中,從來沒有誰能說出這句話來。華慕斌自小感歎整個芙蓉大陸的制度不合理,又找不得可以解決的路子,所以才佯狂遁世,但心裡卻一直迷惘無依。今日聽到這句話,就像是夜行人看到了一盞明燈,就算他不怕黑夜,但入目的光明已足以讓他心神俱驚。從地上一躍而起,急躁地度了兩步,眉頭一皺,他說:「我想知道怎麼才能將天下還給天下人,又怎麼才能防止那些野心家們重新獲得家天下。」
費日不再說什麼,只是遞過去一份材料,是他根據地球上分權制衡體制所設計的政治制度。每人一票,同票同權,只是以票數的多寡選舉議員。議員組合為議會,議會擁有立法權,有權制訂法令,但無權執行。城主只擁有法令所賦予的公共事務的管理權力,不得超越法令的範圍。另外,設立法院,法院法官由民眾投票決定,一旦任命,除非出現瀆職、客觀不能履職或辭職,否則任職終身。法官不向任何人負責,只依照法令做出判決。法院設三級,對於下級法院的判決不服的,可向上一級提起訴訟。三訟而終,法院的判決具有終極權力性質,其他任何人不得對抗!
華慕斌越看越心驚,在芙蓉大陸的歷史上還沒有出現過這麼大膽的組織方案。城主,也許是一國之主,不能掌握全權,反而只能依照固定的法令行事。這樣大逆不道的方案居然是城主本身所提出的,那麼這樣的一個城主該有多大的魄力?
費日緩緩地說:「這是我的初步設想,但還有很多地方有待完善,不知華三公子有興趣嗎?」
華慕斌雖然震驚,但像這種以票決人的方案在商業活動中也時有所見,所以還能強行壓下激動的心情,目注費日說:「告訴我,你計劃這個方案的出發點是什麼?」
費日輕笑一聲,往後一靠,居然半躺在地上說:「第一,人生而平等,百姓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第二,權力的集中導致腐敗。所以我就分權,使所有的權力行使都能讓百姓知道,讓百姓有能力影響,才能保證權力的行使是為了人民。富不過三代,但如果權力是分散制衡的,那麼即便一個人或者一個家族的沒落,也不會影響到整個城市或者國家的百姓生活。」
華慕斌長笑說:「好!我有幾分已被你說服了,不過,我想知道在費候的方案中,我是處在哪一個位置?」
「不!」費日說:「你並不在我的這個方案內……」
酒窖之謀,多少傳記歷史所竭力描繪的場面,其實就是兩人喝酒,一人躺在地上閒說。一直到天黑華燈初上,三人才走出書房,去桃花庵赴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