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郗宮裡諸人在黑雲壓城的恐怖中戰戰兢兢的過了大半月,在宮裡生活的久的人,自然不會以為這僅止於是一場意外——然而沒人敢提,生恐惹禍上身,一人不敢提,百人不敢提——竟至於內宮裡無一人提及此事。
更奇異的是,在風雨欲來之後,季漣和玦兒也對此事閉口不提,彷彿那真的是一場意外,那鬆動的巨石已重新穩固了,折柳湖裡各處的小亭、山石又重派人手清查一番,加強了各項防護的措施——似乎是為了防止以後的意外一般。
這樣的消息總是傳的最快的,柳心瓴看著季漣時常在朝議時呆,心裡也是悵然,只是他到底也教了季漣這許多年了,看在心裡亦有幾分難過,卻不得不婉言提醒他社稷為重云云。
太醫們的診斷更是戰戰兢兢的,說來說去都是些體質寒涼,氣血虧虛、憂思過甚之類的話,並無任何有建設性的提議。
玦兒小產之後月餘,季漣仍是宿在長生殿,宮裡那些妃嬪們便不免有些怨氣,一個不能生養的女人,還這樣霸著陛下,又是什麼道理,平日裡去拜見太后時,便漸漸有些意有所指了。
有幾次玦兒不在明光殿時,袁美人和方婕妤口裡就念叨著孫貴妃真是好福氣云云,張太后起初還勸她們,說是孫貴妃才沒了小孩,心裡正傷心著,陛下多陪陪她也是常理。只是日子久了,大家見陛下似乎仍未有半點冷落孫貴妃的意思,私下裡議論時的口氣漸漸的惡毒起來。
到了八月初,季漣再和玦兒一同去拜見張太后時,張太后便仔細問起了玦兒的身體,保養得如何了,最近都吃些什麼藥等等,玦兒一一答了,張太后便轉對季漣道:「這孩子的身子恐怕還沒好全,漣兒平日裡也要多愛惜些……」
季漣心裡不免有些悶氣,玦兒臉上只是蒼白,並無其他言語,季漣悶了半天低聲道:「母后說的是。」等回了長生殿,不免躺在床上生悶氣。
玦兒便倚在他旁邊,撐著腦袋強笑道:「宮裡一向都是這樣,母后也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你何必生這樣的悶氣?」
季漣突然想到去年齊王涵墜馬一事,心中忽地一寒,許多事情似是清晰起來,卻又難以讓人相信,他猶疑了一番,面色還是沉了下來:「往年她倒是巴不得我沒有兒子呢。」
玦兒低眉歎道:「事實上……母后也沒說錯啊,我是生不出兒子了,還老佔著你,母后不過是替人說了而已,就算母后不說,你以為別人就不說了麼?」
季漣忙問道:「有人在宮裡嚼舌頭麼?」
玦兒苦笑道:「就算嚼舌頭,一時半會兒也沒人敢嚼到我跟前來啊。只是……凡事你也總該有個打算,我這裡你是指望不上了,難道你還真準備一直這麼下去麼……」
看著玦兒幽幽的雙眸,季漣心中一抖,慌忙強笑著皺眉道:「我怎麼聽你這話,像是準備把我往外趕似的?這些日子你說身子不舒服,我也沒有強逼你,難道連讓我在這兒歇會兒的時間也不給了麼?」
他口上雖如此說,心裡卻不自覺的想起這些日來柳心瓴勸他的話——這些道理他並非不明白,只是知易行難,若人人明白道理就能照章行事,這世上又怎有這許多煩惱?
玦兒勉強一笑,半嗔怪半幽怨的:「你以為我想把你往外推麼?現在還好說,往後日子長了,只怕前邊那些人的口水,都夠把我淹死了。我也不指望別的什麼了,就安安穩穩活幾年,好走在你前頭,也就知足了。」
季漣拉了她的手撫道:「你也別每日都這麼喪氣的樣子,什麼死不死的,咱們倆不都還好好的麼?這些事情你也別老放在心上,該怎麼做我心裡自有計較,你只管每天好好養著身子,開開心心的就好了。往日裡都是你幫**心,也總該輪到我替你做點事的時候。」話雖這樣說了,可要怎麼做,他倒真是一點譜也沒有。
玦兒心頭一暖,靠在他肩上,煙兒送了湯藥上來,她才撐著用了幾口,季漣馬上就拈著一枚蜜餞送到她口中,她輕輕的嚼著,才覺出些許甜意來。
待季漣不在長生殿時,玦兒又一個人倚在榻上愁眉不展,高嬤嬤見了,便偷偷勸道:「娘娘,有些話你別怪老婆子多嘴,像這麼下去可不是個辦法,總得想個法子才是。」
玦兒愣了一下,又不自覺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躊躇半晌才道:「已是這樣了,還能有什麼法子」,才說了兩句,眼淚又止不住的掉了下來。
高嬤嬤歎了氣,讓宮女們都出去,拿了帕子替她揩了眼淚,道:「也不是沒有辦法,老婆子在宮裡呆的時間長了,也聽說過不少事情了——這現成的例子,可不就是太后娘娘?先前不也六七年都沒有身孕,現在不照樣貴為太后?」
玦兒抬起頭,猶豫道:「嬤嬤是想說——借腹生子?」
高嬤嬤點頭道:「可不是,聽說以前宮裡也有不少這樣的事情,沒有生養而當了皇后、太后的娘娘比比皆是,娘娘只要肯下點功夫,尋一兩個好生養的宮人即可——陛下那邊還不是什麼都依著娘娘麼?」
玦兒想了想,搖頭道:「此事萬萬不可,陛下溫良泛愛,我要是做出(,)
這樣的事來,豈不是傷陛下的心?再者,陛下和母后因為此事始終有些心結,我又怎能為了自己做這等事情?」
高嬤嬤又勸了幾次,玦兒只是不肯,高嬤嬤無法,只得作罷。
八月十五的那天,季漣在夕暉殿設了家宴,照例請了從封地回來的兩位叔父,還有在京裡的幾位大長公主、駙馬,張太后、齊王涵、周王漳、衛王泊等一眾人等一起赴宴,往日都是帶江皇后和玦兒的,這次玦兒卻並未出席,除江皇后外,選了謝昭儀、周昭媛幾人陪同伴駕。
席上張太后問及玦兒,季漣垂目答道:「太醫說她最近受不得風,兒臣就沒有帶她出來,讓她多歇息一下。」
江淑瑤見玦兒雖未來,卻另帶了三四位妃嬪——雖已是意料之中的事,臉色仍不免灰白,強笑道:「妹妹既是身體不好,過幾日本宮去看看她吧?」
季漣皺眉道:「再過些時候吧。」
這日家宴散後,季漣回了秋風殿的書房歇息,又讓人給玦兒送了絲被,說是近日天冷起來了,別受了寒。玦兒躺在床上,只是睡不著,印象中似乎沒有哪年的中秋是季漣不在的,剛剛送絲被過來時還帶話說要她安心——只是她的心怎麼安得下來呢?
往後幾日,季漣又照常來長生殿,還吩咐小王公公去備了不少木材和石材送到玦兒這裡,白日間除了看看折子,也陪著玦兒刻石,刻了幾日又怕石材太涼讓她受了寒氣,叫人把屋子烤的暖暖的,倒讓玦兒有些受不住了。
只是季漣也開始去別的妃嬪的屋子裡坐坐了,不斷有各式各樣的消息傳了出來。
聽說苗充媛自小畫畫的好,陛下坐在圓輝殿裡讓她畫了一副小像;
聽說謝昭儀的琴音如青山流水,陛下已經有幾日去長生殿時,中途被琴聲吸引住,在雲華殿外駐足了;
……………………
聽著煙兒向自己一條一條的報告,玦兒聽著有如刀絞。自己畫畫的像鬼畫符,以前被季漣取笑過好幾回,後來便再也不畫了;至於彈琴,她有一次也曾想學,被季漣譏笑為彈棉花,於是又放下了……
到底是紅顏未老恩先斷麼?
然而季漣來時,卻從來不提那些人,只是靜靜的看她刻石。還有一次叫人送來了一張圖紙,畫的是一盞荷花燈,樣子和當年玦兒在追慈庵住著時用的那一盞頗為相似,只是畫的更精細些,季漣拿著那圖樣笑道:「叫工匠做了來,掛在紗帳外頭,夜裡醒來時有個亮,心裡也安穩些,好不好?
玦兒點點頭,也不問其他——似是兩人達成的默契一般,她心裡漸漸也明白起來——季漣只怕遲早要召那些妃嬪侍寢了。
然則……誰會是第一個呢?
平日裡和自己交好的周昭媛性子最是可愛,先前許多人來拜會自己,不過是為了贏得季漣眷顧。周昭媛卻總是隨意而來,並不撿著時候,這兩年別人都用盡了心思去鑽研他的喜好,她的喜好,周昭媛卻總是天真爛漫,她雖只是和周昭媛學學曲閒話一些家常,倒是看得出周昭媛並不是爭強好勝要討季漣歡心的性子——只要她不是第一個,玦兒心裡倒也好受些。
那麼……謝昭儀?宮裡公認最為美貌的就是她了,剛進宮的那年七夕便費盡心思獻採蓮曲,之後幾次三番的在雲華殿撫琴引季漣前去觀看,只是季漣一早看穿了她的心思,並未有什麼反應——可若真是如此,那這些日子為何又去了雲華殿?
她縮在被褥裡七想八想的,往日的山盟海誓、花前月下在如今酷烈的形勢下忽地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連讓她定下心來的力氣都沒有。
若是這些妃嬪有了身孕,只怕後果不堪設想,她貓出頭看了看衣箱,裡面放著師太給她的書,不用拿出來看,她早已是背熟了的;前人曾使些什麼手段,她不是沒有聽說過,只是……季漣到底是需要一個子嗣的……
想著想著又想起自己沒了的那個孩子,不管是兒是女,總是自己和季漣的骨肉,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這時季漣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什麼呆呢?叫了半天你都不應?」
玦兒回神道:「沒什麼呢,在想你那個荷花燈什麼時候才做好。」
季漣見她落寞的樣子,這些天來似乎總有些失神,撫了撫她的頭勸道:「別老想不開心的事情了,你……要不要我接你爹娘進京來瞧瞧你?」
玦兒想著若爹娘知道自己以後不能生養,只怕更要為自己憂心,忙搖頭道:「花那麼大的心思做什麼,倒不如……能找到我師傅就好了。」
季漣歎了口氣,半晌無言。
接下來幾日,季漣又哼哼唧唧的跑來長生殿,說秋風殿的飯做的不好吃,非要留在這邊陪著玦兒一起用膳,晚間每每看著玦兒睡了,才轉回秋風殿的書房去歇息,卻並沒有召人侍寢。
玦兒見他這樣,想著他心中尚是顧忌自己——然而他再也不是自己一人所有,卻已成定局。思前想後許多回,終於在九月初一從蓬萊殿回來後,她咬著唇忍著淚對季漣道:「阿季……我知你掛念我,可是……社稷為重……」,一語未完,已泣不成聲。
季漣圈著她的雙臂倏的緊箍起來,半晌後回過神來,覺玦兒咬著下唇,滲出淡淡的血印子,慌忙伸手去阻她——他硬生生的將自己的拇指塞到她唇齒之間,讓她鬆了口,卻沒有現自己早已咬破了唇,直到嘗到淡淡的血腥味道他才回過神來,忙緊緊的抿著唇,生恐被人現了。
晚間溫言細語的摟著玦兒睡下,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他猛的長舒了一口氣,又長抽了一口氣——好像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下,卻又砸的人生疼。
他亦知這是遲早的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孝道也好,社稷宗廟也好……
他不能沒有兒子,朝廷不可無儲君。
她窩在他懷裡睡熟了,他心煩意亂的,隨手撿起案頭的《詩三百》,隨意翻開一頁,映入眼的又是令他刺痛的字眼——往年他只寵著她一個,半是愛她,半是怕她——她家裡的父親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如今……她咬著牙忍著心痛說出的話,卻讓他巴不得能在她先前醋罈子的挾制下過一生一世。
次日的傍晚,便有旨意下來,召雲華殿謝昭儀侍寢。
後宮裡頓時間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宮女太監們簡直要奔走相告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訊息便傳遍了興郗宮的每一個角落,大家艷羨謝昭儀的時候,又暗暗歎息孫貴妃,三年裡恩寵未衰,到如今,終是要淡下來了。
長生殿的沙漏如往常一樣的旋轉——那是當朝最有名的匠人製成的五輪沙漏,輪盤上站著擊鼓報時的小桃木人,每個時辰跳出來四次。
往常玦兒總覺得那桃木小人跳出來的太快——季漣才講完一段左傳裡的故事,它就跳出來了;才得空陪她,批了幾道折子,桃木人又跳出來了;她靠在他胳臂上才講了一會子話,桃木人就開始敲鼓了……
如今那桃木人也如死寂一般,她拿著書從第一頁翻到最末一頁,竟然也聽不到一聲小鼓——九月初二的夜,似乎比季漣大婚的那一夜更加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