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圍爐對雪論春秋
    符鳶一下子傻了眼,家裡的那些媒婆,他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在家門口掛一個「冰人免進」的牌子才好,誰知道他印象裡和藹兼著莊重的年輕皇帝,竟然也做起了媒婆的勾當。

    而且這個媒婆絕對沒有家裡的那些好打,搞不好他先開了口,那就變成了賜婚,自己再推辭,就變成了抗旨。

    「陛下,突厥尚未滅,臣何以為家!」他惶恐之極。

    季漣笑道:「符卿一片丹心,朕自然是知道的。不過聖人有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見這娶妻生子和保家衛國,並不違背,難道符卿是怕朕亂點鴛鴦譜麼?」

    符鳶沉默良久,才道:「剛剛陛下問微臣可要什麼賞賜的,微臣現在還可以要求麼?」

    季漣略一皺眉,以為他是看中了哪一家門楣不相當的需要求懇,笑道:「如符卿所願。」

    符鳶沉聲道:「微臣尚無意婚配,請陛下成全。」

    季漣展了眉,笑道:「朕剛才也就是隨口一說,想看看如今這麼多長安名媛,符卿中意哪一位而已,符卿既然尚無此打算,朕又怎會強求——符卿如此隨意就把一個敲詐朕的機會用掉了,不覺得可惜麼?」

    他私心裡是不願符家與那些前朝遺族或是門閥士族結親的,只是符家的出身確實貧寒了些,若存著攀附士族的心思也是常有的,是以他才言語試探。照他的意思,符鳶最好是娶一個溫文識禮出身寒微的女子,現下去符家提親的人裡卻似乎沒有這一種,不過既然符鳶目前不肯成親,他倒不必去擔這些心。

    符鳶勉強笑道:「保家衛國原是臣等從戎之人的本分,命不好的馬革裹屍還,命好的像微臣這樣,能多替陛下看守幾年門戶,並不敢奢求什麼賞賜。」

    季漣微微笑道:「既如此,朕也不勉強符卿了,不過將來符卿想要結親時,一定要知會朕一聲,朕也好略備薄禮,作為今日符卿不求賞賜的補償。」

    符鳶推辭不過,只好應了,又講些符葵心此次出征百濟和高麗和孫思訓平日在平城如何操兵守城的閒話。季漣自小略隨永昌帝出征過幾次,總盼著能自己親征殺敵,重溫先祖馬上得天下的豪情,先前在金陵平皖王櫟的叛亂,也只是牛刀小試,不能盡興。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現在尚無子嗣,身繫天下,自是不可輕動,只好聽這些武將們轉述一二,只當是他們替自己過了那個癮。

    正講到興頭上,看到小王公公出了殿,跟殿門外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回來後向他低聲道:「娘娘那邊的許公公過來了,說是有緊要的事,請陛下馬上回興郗宮。」

    季漣忙問道:「出了什麼事,有說麼?」

    小王公公低聲道:「聽說是齊王殿下出了事,娘娘正在太后那邊伺候著,請陛下馬上過去明光殿。」

    季漣大驚,忙向符鳶道:「此番真是朕失禮了,母后那裡有些事要朕先過去,符卿且去兵部向卜大人詳細匯報一下吧,那邊想也等急了,若還有什麼事,儘管向卜大人說就是。」

    符鳶應聲告退,季漣出來看見許公公正在等候,一面上了御輦,一面問道:「齊王出了什麼事了?」

    許公公回道:「今早齊王殿下找了幾個羽林衛去北苑騎馬打獵,結果不知怎地受了驚……摔了腿……」

    季漣一聽更是煩心,一來不知道齊王涵傷勢是否嚴重,二來……羽林衛一向是自己的親隨禁衛,此次齊王涵跟著羽林衛出了事,只怕張太后又要對他生出許多疑心——這一年來張太后和他好容易緩和起來,若因此事生出什麼嫌隙就不好了。

    「是哪幾個羽林衛跟著齊王的?都給朕找來,一個也不許漏了。」

    御輦行至明光殿,通報之後,季漣入了裡殿,看見齊王涵正躺在睡榻上,幾個太醫正忙著給他接骨,張太后坐在一旁垂淚,玦兒和江淑瑤都立在一旁,季漣一面扶著張太后坐下,一面向玦兒問道:「涵兒……太醫怎麼(,)

    說?」

    玦兒低聲道:「上了麻藥了,太醫說……要休養兩三個月才好。」太醫原是說傷勢並不重,只要不去動傷骨,好好調養幾個月也就好了,只是此時張太后在面前,她自然不敢說「傷勢不重」,又不能說傷勢重,只好撿了後一句來說。

    季漣進來時看見外殿跪著三個人,想著必是那三人今日帶著齊王涵出去的,便向張太后問道:「兒臣進來的時候,看見外面跪著三個人,可就是今天帶涵兒出去的羽林衛?這幾個人也忒不小心了,可得好好整治整治。」

    張太后撇了他一眼道:「整治什麼,等涵兒接好骨,問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再說,無端的懲治那幾個人,若是到時現冤屈了人家,可怎麼好。」

    季漣一時進退兩難,說饒過那幾個人吧,顯得自己一點都不疼惜弟弟;若堅持要懲治那幾個人吧,倒好像這事情真是自己做的要欲蓋彌彰一般。

    思量了半天只好向小王公公道:「把外面那幾個人帶下去關著吧,把名字出身都詳細查了來。」

    不一會兒太醫接好骨,因上了麻藥的緣故,齊王涵過了大半個時辰才醒過來,季漣急於要撇清這事跟自己的關係,見齊王涵一醒便急切問道:「涵兒你今日到底是在哪兒摔著的,碰上什麼事了?」

    齊王涵掙扎著想動一動,牽動自己的左腿的傷,一下子痛得呲牙咧嘴,眼淚都掉了下來,稍平復下來才回道:「臣弟今早去北苑打獵,走的好好的,也不知怎地那馬就受了驚——可其實什麼也沒碰上啊,臣弟就摔下來了,然後陳慶隆他們就送臣弟回來了啊。」

    「哦,就是這些日子陪臣弟騎馬打獵的一個羽林衛,皇兄你說讓臣弟找辛郎官要人教習騎射的啊,辛郎官就給臣弟找了幾個人,陳慶隆就是那個瘦高個的,誒——他們不是送臣弟回來的麼,怎麼不見了?」

    「朕已經把他們關起來了,他們帶著你出去,卻護衛不力,讓你受了傷,這就是重罪!」

    齊王涵一聽他說要治那三個人的罪,便急了,忙伸手拽著季漣的袖子道:「這不關他們的事啊,是臣弟自己學藝不精,才從馬上摔了下來……」他一面說著,一面看張太后和季漣的臉色,卻見兩人都面無表情,心中更是惴惴,越說聲音越是細小,拉著季漣袖子的手也撤了下去。他年紀雖幼,卻也知道張太后的脾氣,決定了的事向來無可更改,而季漣對他雖和藹,他卻並不是沒有見過季漣嚴厲的樣子的。

    季漣聽齊王涵夾七夾八的說了半天,知道這事情已經沒法查了,查出來那馬沒事,並不能為他洗脫嫌疑;查出來那馬有事,那他更是水洗不清,只好沉聲道:「不管這事怎樣,他們保護不力的罪責總是有的,一人打五十軍棍,再放給辛泗水,生死有命——看他們熬不熬得住了。」

    五十軍棍是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責罰,身子不行的二十棍就能死人,也有人熬過一百軍棍趟上個把月還能活蹦亂跳出來的。

    季漣和江淑瑤、玦兒在明光殿一直這樣陪著張太后和齊王涵到晚上掌燈時分,方才告退出來,一回到長生殿,季漣便向小王公公道:「你讓辛泗水去查查,齊王那匹馬到底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到底今天為什麼驚了,那同去的三個人,也好好的問一遍來回朕。」

    到第二天中午,小王公公才將整件事情詳細的報了季漣,那馬是好的,也沒人做手腳,只是平時性子有些烈,昨日齊王涵非要拉著那匹馬出去,羽林衛自然也攔不得。在北苑那馬也只是騰起來了一下,若是慣常騎馬的老手是馭得住的,偏偏齊王涵是個生手,這才跌了下來。

    季漣這才稍微放了點心,連著幾日都去明光殿探齊王涵,他神色已好了許多,只是一直躺著不能動,覺著悶,吵吵鬧鬧的,張太后聽太醫再三保證說齊王涵只要休養幾個月便無大礙,這才放了心。張太后聽說那三個人被打得皮開肉綻,還囑咐季漣要那幾個人好好治傷,別為了涵年少鬧出的亂子,損失於朝廷有用之人,季漣聽了這才放下心來。

    十二月中旬,安東都護府便有捷報傳來——符葵心冬月初屯兵七萬於高麗邊境,渡過鴨綠水,先取白崖城,再奪安市。高麗國君倉促迎戰,連連敗退,符葵心旋即引兵至高麗國都平壤城下,高麗國君倉皇出降,率大隊廬、郁折、太大使者三級官員,自除白羅冠稱臣。

    高麗國君於冬月末遣使者到安東都護府謝罪,十餘名使者已經在安東都護府的專人護送下啟程,年前必可抵達長安城,遞送國書並向朝廷請罪。

    十二月初符葵心借道高麗,與新羅五萬兵馬會合,直達百濟東城。

    玦兒聽著季漣連珠彈般的描繪,也是掩不住的笑意,半年前季漣還是內憂外困,北有突厥強兵,東有百濟高麗的挑釁;瞬息之間,突厥敗退,高麗稱臣,先前因抵禦突厥而空虛的國庫,在入冬後各地上稅後,也暫時緩了緩,至少能撥的出銀子來重修陽寧和北庭及沿線城關了。

    季漣甚是得意的向玦兒道:「皇爺爺在的時候,也有一次東南各島遣使者來朝入貢,我還跟著見了呢;西域的也有人來過,長得跟咱們不一樣,有金色頭藍眼睛的,還有綠眼睛的;這次可也讓我過過四方來朝的癮了。」

    玦兒笑道:「瞧你高興的,四方來朝——現在可只有東邊的來了呢。」

    季漣不以為意,道:「別的地方隔的遠些,十幾年才來一次,總能碰上的。」說著又從書案上取過那本《左傳》,翻到夾著彩簽的地方,準備繼續給玦兒講解。

    《左傳》上的記載甚是簡略,往往一件事就記載幾句「某某年秋,某侯伐某國,某國敗」就完了,季漣幼時便有先生教習《公羊》、《谷梁》、《左傳》等書,後來柳心瓴又重新逐字逐句的給他講解,但凡覺著有借鑒意義的,都詳細的給他說清楚。這幾個月重讀,季漣便是竹筒倒豆一般的給玦兒講,而且他又不喜依年份講,常常依著一個人的事情講下來就要說到很久遠以後,是以玦兒看了三個多月了,季漣才剛剛講到莊公二十八年來。

    「晉獻公是武公的兒子,因為武公攻打戎狄的時候,活捉了戎狄的領詭諸,所以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叫詭諸。詭諸從齊國娶了姜姓女為妻,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叫申生,女兒伯姬後來被他嫁給了秦穆公,所以這裡寫著是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

    「晉獻公最初還是很有作為的,滅了好幾個小國。在消滅虢國的時候,就用了那個叫假道伐虢的計策,史書記載他一共消滅了十七個國家。他消滅虞、虢時,俘虜了虞國的大夫百里奚,這個人很厲害的喲,後來被他作為女兒的陪嫁被送到了秦國——不過這是後來的事了,先說他年輕時候吧……他從戎娶了兩個女子,一個生了重耳,一個生了夷吾。後來他滅了驪戎,又從驪戎娶了兩個女子,姐姐生了一個兒子,叫奚齊,妹妹生了一個兒子,叫卓子。」

    「嗯……你說他最初很有作為——那他老了就糊塗了?哦……對,這裡說了,這個驪姬很狡詐呢。」

    季漣看著玦兒正在看下面驪姬的所作所為,想了想,忽然笑道:「所謂福禍相依,在這裡詮釋的最明白不過了——晉獻公滅了驪戎,這原本是好事,可是他娶了驪戎的女子,卻埋下了禍端;可如果不是有驪姬之亂,申生就不會死,申生不死,那麼重耳就不會當晉侯。晉國落在重耳手裡,實在比落在申生手裡好太多。申生的腦子完全就是壞掉了,他就是不被驪姬害死,等當了國君,遲早帶著晉國一起玩完。春秋的時候,哪是講什麼仁義的!」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後人常誇讚申生孝義,實在是可笑,他這種孝義,輕則害死自身,重則帶著整個晉國一起喪國;如果不是他恰好還有個能幹的弟弟,晉國不就因為他的這種愚孝,直接四分五裂然後被周圍諸國吞併了麼!」

    季漣提起申生,簡直氣得不打一處來,一個勁的往下說:「他簡直就是個呆子,驪姬陷害他,讓晉獻公以為他先調戲驪姬,後來還在自己的食物裡面下毒,他的幕僚要他找父親辯解,他卻說父親喜歡驪姬,如果解釋清楚了驪姬被治罪,父親就會孤苦無依;他的幕僚又勸他逃走,他又說什麼自己逃走了,就是讓天下人知道他父親的不智,會讓父親被他國取笑……」

    他詳細的把驪姬陷害申生的手段,申生如何自殺,重耳和夷吾逃亡,晉獻公立奚齊為太子及晉獻公死後晉國如何內亂這些講給玦兒聽,說了大半個時辰,他原本還準備繼續講重耳的流亡之路以及後來稱霸的偉業,還有他最仰慕的秦穆公的諸多事跡等等,一看天色,現今日講的比往日又要久許多,便道:「那些後面再講吧,後面還寫了很多呢。」

    直到晚膳的時候,他還忍不住唾棄了申生幾句,玦兒便問道:「這些原來都是柳先生講給你聽的麼?」

    季漣點點頭道:「是啊,柳先生要我以史為鑒,就算是春秋五霸的齊桓公,最後不也因為用人不善落得一個淒慘的下場麼」,說著還舉著銀箸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所以我要吸取前人的教訓,前人犯過的錯誤,我都不能再犯。」

    玦兒哦了一聲,「以史為鑒,對吧?」,她邊吃飯邊想著季漣方纔的講解,從小跟著師太讀書識字,師太常常有驚人之語,比如家裡別的先生給她教導禮義仁孝,師太卻暗地裡統統斥之為廢物,只說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又說強權及公理。現在想來,柳心瓴教導季漣的這些,和師太的道理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幾個月聽季漣講《左傳》,倒是讓她對先前師太如填鴨式的灌輸給她的各種道理和強制她貫徹的禮儀言行有了更深入的體會。

    可師太教導的許多事情,又自相違背——她口裡滿不在乎的視人命如草芥,卻從不責罰家裡的下人,丫鬟們做錯了什麼事,師太也全不在乎,她較了真問師太,師太卻白了她幾眼,懶得理她。

    想到這裡她不禁歎了口氣,想必師太也是因為沒有太多時間教導自己,所以每次跟她講那些讓她覺著匪夷所思的道理時,她總是懵懵懂懂,若是如柳心瓴教導季漣那樣一樣一樣舉例講解,倒是理解的深入許多——她亦明白師太真是對自己好,生怕自己哪裡吃了虧,可惜不知道現在跑到哪裡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季漣聽她歎氣,問道:「怎麼苦著臉又歎氣的?我講得不好——還是,這些故事你不愛聽?」

    玦兒啊了一聲,忙道:「不是呢,我只是覺著那個晉獻公太糊塗了一些,那個驪姬又太狠毒,申生死的也很不值。」話雖如此說,玦兒卻在心裡疑惑,那申生有這樣的父親,有這樣的繼母,怎麼還會仁孝到近乎愚蠢的地步,而且——還活了這麼久才被害死?

    季漣笑著搖搖頭道:「其實也沒什麼,男人喜歡哪個女子,便只看見她的好——然後愛屋及烏的喜歡那個女子生的孩子,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從春秋起到如今,多少這樣因幼廢長以及由此引起的禍亂的例子;至於驪姬,就跟人有了象牙箸想要玉杯,有了玉杯則要金碗是一樣的道理,人總會想要更大的權勢,更高的地位。這整樁事情裡,真正不可理解的,是那個申生——至少我理解不了。」

    玦兒只是笑笑,看著窗外開始飄落的雪花,輕笑道:「你看又下雪了呢……眼看著又要過年了。」

    季漣側頭看了一下,笑道:「這已是今年第三場雪了呢,不知道年前還會不會下雪。」

    二人的話題瞬間從申生驪姬轉開來,聊了些過年的閒話,譬如齊王涵的傷勢,年後各臣子府上該有的賞賜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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