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六十七名通過武科省試的武舉人參加永昭年間第一次武科的殿試。
按例先考策論,再試弓馬。弓馬是考弓步射、馬射或弩踏;策論是考舉子們對兵書墨義的見解,另要做一篇論及時勢的戰局文章。根據高祖定下的規矩,以策論定去留,弓馬論高下,將參加殿試的武舉子們分為四等:以策論、武藝俱優者為優等,策論優、武藝平者為次優,武藝優、策論平者為次等,策論武藝俱平者為末等。
武科的舉子和春闈時有很大的不同,大多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壯年,不像春闈時還有五六十歲的舉子來考試,畢竟弓馬這一項,總是年輕人佔優的。
策論考了三日,武舉子對孫子、尉繚子等人的經典兵書要義做一些詳解,試卷經由兵部和季漣親閱,最後檢定了三十二人參加第二輪的弓馬試。而符葵心自然不出意外的在三十二人的名單中,另外幾個策論作的較好的且先前省試成績優異的,有金陵的顏柳、嚴治,穎川的李震亨等幾人,季漣特意留了一下心。
十月初八開始弓馬試,三十二個武舉子穿著一色的錦色雁紋騎裝,意氣風的立於戰馬之側。
這些立志由武舉入仕的才俊們,平日裡自然更關注邊關局勢,阿史那攝圖奪取突厥汗位一事,他們早已知曉,日前朝廷向平城府增兵的旨意,對他們來說更是一個激勵。
符葵心站在三十二人中間,顯得格外矮小瘦弱,然而他眼神銳利而熾熱,透出的勃勃野心,卻不遜於任何人。
卜元深和一眾兵部官員坐在下,校場上旌旗飛揚,戰鼓齊響。三十二人分成四組,依次出列進行弓馬試。季漣在正座上甚是欣慰的看著這許多即將為己所用的將才,玦兒仍是做宮女打扮立在一旁,偶爾和他交換幾個眼神——從鹿鳴苑回來後,除了中朝和內朝外,玦兒幾乎是寸步不離的跟著季漣,生怕他動作大了讓傷口裂開或是復什麼的,季漣雖覺著她擔心過甚,心裡倒是暖暖的。
符葵心被列在第二組,八個人在號角聲中一齊上馬時,季漣側頭得意的和玦兒交換了一個眼色,玦兒抿著唇斜了他一眼,要他正經看比試。季漣和她橫傳秋波良久,才回過頭來,卻聽到底下一片驚呼聲。
縱馬狂奔的八人突然只剩了七人,符葵心的那匹馬上人影突然不見了,季漣忙問旁邊的何教頭生了什麼事,那教頭低聲歎道:「符葵心不知為何從馬上摔了下來,現在正抱著馬肚子呢,這馬跑起來可難停住了,萬一出了事就麻煩了。」
季漣忙拿起瞭望鏡,果然看到符葵心正在馬肚子下面拽著馬鞍,其他七人已射了箭,勒住馬,只有符葵心的那匹馬仍在向前狂衝。這時另外七人中忽有一人縱馬去追趕符葵心的那匹馬,一路追過去,在符葵心的馬快要衝出校場的時候,那人縱起一躍,兔起鶻落之間制住符葵心正死死抱住的那匹馬,才把這一人一馬制了下來。
那人制住符葵心的馬之後,將符葵心從馬下扶出來,符葵心臉色煞白,冠散亂,走路都有些不穩,季漣放下瞭望鏡問何教頭那救了符葵心的武舉子是何人,何教頭答道:「金陵顏柳,先永昌年間顏將軍之獨子。」
季漣遠處瞧著,眉心緊蹙,顏柳扶著符葵心走到旁邊,第三組人又出列了。季漣滿心狐疑,不知道符葵心為何臨陣出事,怎麼看他也不像是那種到了關鍵場合會緊張的人——先前也不是沒有殿前比試,連鹿鳴苑遇刺倉促生變時,符葵心都能猝然擒賊,那才是真正的生死搏鬥,符葵心彼時能處之泰然,為何現在突然揮失常,實在寧人費解。
季漣看著符葵心被顏柳扶到一旁,猶站立不穩的樣子,忙叫人置了座椅給他休息,一面等剩下的第四組的比試。玦兒也是驚異不已,疑惑的看著季漣,可惜他也無法給她答案。
兵部的一眾官員顯然也被符葵心適才反常的表現嚇到,卜元深忙遣了人去問符葵心是否身體不適,是否需要請太醫過來檢視,不一會那人就回來,報說符葵心適才身體稍有不適,才跌下馬來,沒有性命之憂已是不幸中之萬幸。卜元深馬上讓人上來回報給季漣,季漣聽了仍有些不放心,見顏柳在一旁不停的跟符葵心在說些什麼,便有些奇怪,向何教頭問道:「這個金陵的顏柳,和符二公子很熟麼?」
何教頭搖搖頭,說並不清楚二人的關係。
弓馬試的成績出來,按優劣將三十二人分成優、次優、次、末四等,那優等中列第一的赫然正是顏柳。符葵心因未到比試便從馬上摔下,只能列為末等,季漣心中甚是無奈,好在那顏柳的策論也答得甚好,弓馬功夫也是一流,便賜了武舉及第,著兵部找相宜的官職,又依次定了武解元、武探花,再擇吉日於太極殿授官。
待弓馬試了了,季漣便吩咐隨行的賈三把符葵心帶去慶雲堂,準備等接見了顏柳之後再去看看符葵心到底出了什麼事。
季漣在前面走,顏柳跟在後面,小王公公一路上給他介紹沿途經過的太極宮的各個宮殿的來歷、用處。
季漣偶爾插兩句嘴,快到遺佩殿時,季漣忽然問道:「顏卿的父親是永昌年間的顏將軍吧?皇爺爺常向朕提起的,說顏將軍當年常為先鋒,有勇有謀,實在是社稷之棟樑,朕上次去金陵,不及拜會顏將軍,真是慚愧得很,如今看來真是虎父無犬子呢。」
顏柳方三十出頭,一臉軒昂之色:「陛下過獎了,家父也無時無刻不銘記寧宗陛下的知遇之恩,今科武舉之前,家父還一再叮囑微臣要好好保家衛國、報效朝廷。可惜上次陛下巡幸金陵時,微臣正去了嶺南滇藏一帶,不然早就效仿嚴治弟那般從戎,為陛下效力了。」
季漣點點頭,原來如此,他正奇怪上次去金陵時沒有見到顏柳,原來是去了滇藏,便笑問道:「滇藏那邊戰事也凶險的緊,顏卿該不會是去游賞觀光的吧?」
顏柳猶豫了一下答道:「微臣是去探親訪友的。」
季漣愣了一下,想起剛才他第一個衝出去救符葵心,猜測道:「顏卿的這位親友,可是符二公子麼?」
顏柳見季漣已經猜到,苦笑道:「可不是麼,符葵心的娘親,正是微臣的姐姐。」
這下倒是出乎季漣的意料,顏柳繼續道:「微臣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姐姐就嫁過去了,去年去嶺南看望姐姐,聽說葵心在滇藏跟著姐夫戍邊,所以又去了滇藏,等微臣回來的時候,陛下已經離開金陵了。」
季漣笑道:「好在上天垂憐朕啊,又讓顏卿在武舉中脫穎而出了。只是顏卿的外甥,今天的表現實在出乎意料。」
顏柳心中也是不解,皺眉道:「微臣也實在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麼事,適才微臣從馬下把他扶出來的時候,他似乎臉色蒼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身體不適,卜大人問要不要宣個太醫來給他看看,他也是寧死不肯。唉,微臣的這個外甥脾氣倔強得很,別看他年紀小,在滇藏的時候,那些士兵可是崇敬他了。當時微臣就覺得讓他一直待在滇藏一帶實在是屈才了,所以力勸他來參加武科考試,這次到科考才知道姐夫一家都搬到長安來了。葵心他平時也不見有什麼病,只是常年在外面征戰,微臣揣測是不是什麼時候的舊傷復才這樣,不然以葵心的水準,哪裡輪得到微臣來出今日這個風頭。」
季漣見這顏柳倒是坦白,雖奪了武狀元的名頭,卻謙虛的很,便笑道:「顏卿太過自謙了,符二公子的馬上功夫朕是見識過的,和顏卿倒是不相上下,今日確是可惜了。」
顏柳搖搖頭笑道:「陛下不必怕微臣想不開——微臣去年就見識過了,這位外甥一點面子都不給舅舅呢,當著幾百軍士的面把微臣打得真是顏面無存,嘿嘿,那功夫真是一等一的。」
季漣心念一轉,便問道:「符二公子先前隨著符將軍上京,之前還和朕的侍衛們還比試過一場,今天看他出了事,那幾個侍衛們還甚是擔心,已把他請去了慶雲堂,顏卿要不要和朕一起先去探探?」
顏柳忙點頭答應,二人便轉路去了慶雲堂。
到了慶雲堂,卻見賈三孫五趙十三等人正百無聊賴的歪在坐榻上,卻不見符葵心,季漣便向賈三問道:「符二公子呢?」
幾人先和顏柳認識了一下,賈三這才氣沖沖的回道:「也不知道他了什麼公子脾氣,要他過來好像要砍他的頭一般,說是非要先回府跟他娘親報信——平時倒沒見他這麼孝順,我抬出陛下的名頭,他都不依,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
顏柳這一下甚是吃驚,忙向季漣賠罪:「微臣這位外甥脾氣頑劣的緊,今日必是人前出了醜一下心裡轉不過來,還請陛下恕罪。」
季漣心裡卻是驚異,倒並沒有準備治符葵心什麼罪名,搖頭笑道:「怎麼也是一個武舉出身呢,符二公子的心性也太高了一些,還是遣個人去符府問問吧,別是什麼地方受了傷就好,要是只為著今日沒獨佔鰲頭,那倒還好辦。」
顏柳這才鬆了口氣,看出季漣對符葵心也甚是賞識,就算今日沒能拿到優等,日後也必能得季漣重用,心裡又暗暗替姐姐高興。
季漣便在慶雲堂同顏柳閒談了一下金陵風物,回味永安和永昌年間的往事,到了日落時分,顏柳便說要去符府探望姐姐和外甥,告了退出宮,季漣才轉回去長生殿。
玦兒一面替季漣捏肩捶背,一面聽他講今日後來的瑣碎事情,聽說符葵心今日弓馬試後強要回家竟然拒絕見駕,也有些吃驚:「符二公子可能到底還是年輕吧,先前是武狀元的大熱,今日突然出了些事,才反應有些激烈,你倒預備怎麼辦呢?」
季漣笑道:「年輕人性子強就是這樣的了,若是一味的順風順水,倒不是什麼好事,這個時候受受挫折磨一下銳氣,總比以後出去打仗了再受挫折的好。柳先生和卜尚書都覺著此次葵心失利,也未必全是壞事,他能轉過這個彎,以後方能成大器啊。」
玦兒見他說的這樣認真的樣子,失笑道:「你聽聽你這說話的樣子,倒像自己有多老一樣,你又比別人能大的了幾歲了。」
季漣身子一歪,窩在她懷裡,揉著她的手輕聲道:「本來沒覺著自己老了,就是在你這裡,你從早到晚的叮囑我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像個老太婆一樣,連帶著我不也老了麼。」玦兒佯怒著白了他一眼,把他推開來:「剛剛還說今日坐累了要人給你捏肩呢,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捏呀。」
季漣翻身又倒在她懷裡笑道:「就你這點小力氣,跟撓癢癢似的,還不如我自己來舒展一下筋骨。」說著探了手入她的衣衫去撓她。
玦兒拽著他的手低嗔道:「又這樣子,小心你傷口!」季漣卻是不理,在她懷裡摩蹭道:「都養了兩個多月了——你再這樣阻著我,我的心都要裂開了……」
正此時簾外響起小王公公的聲音:「陛下,小周已從符府回來了。」
季漣低罵一聲「這該死的小兔崽子」,起身讓玦兒替他整了整衣衫:「叫他進來吧。」
周公公從殿外進來向季漣回道:「陛下,咱家已去了符府探望過了,符二公子說今日在馬上忽然身體不適才出了意外,有負陛下深望,心中深自慚愧,無顏面聖。」
季漣擺手道:「朕不是要聽這些廢話,直接說後面的吧。」
周公公頓了頓,繼續道:「咱家已轉達了陛下的意思,說陛下對符二公子寄望甚深,絕無絲毫責怪之意,符二公子一定說要在家深自反省二日再來面聖,還請陛下海涵。」
季漣嗤了一聲,好氣又好笑:「這個符葵心,朕都不怪他了,他還跟朕較起勁來了,既然是身體不適,那還反省個什麼勁啊,真是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