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十 二章 生則同衾死同穴
    玦兒從崇明殿回來後,這一晚上都沒睡著,一會兒想著季漣起疹子的事情,一會兒想著季漣今天對自己的種種,一會兒起來翻書,一會兒起來倒水,把外面的高嬤嬤也吵醒了。高嬤嬤從玦兒今天回來,便看出不對來,看她吃飯時悶悶的,最初尋思著這小兩口莫不是吵架拌嘴了,後來看到玦兒眼角帶笑,魂不守舍的樣子,心裡就在偷笑這漣殿下今天也不知做了什麼勾當。

    等用過了晚膳,玦兒便開始調些藥膏,白日裡趕不及製藥,只得胡亂用了些平日敷面用的珍珠膏加了幾味藥給季漣敷上,現下倒是時候好好調製一番了。

    玦兒又想著這次是誰給下的手,季漣身上看起來和尋常的出疹子並無多大分別,那藥單用起來也是無害的,只是放在一起,讓玦兒想起以前師太給她開的幾句玩笑話。師太說,有很多東西,看起來無害,放在一起吃,就變成了致命的毒藥,比如喝了酒就別吃胡蘿蔔;韭菜和菠菜一起吃了會壞肚子;柿子和蝦蟹一起吃能直接把人吃死等等。那時她覺得新奇好玩,磨著師太說了好多樣這樣的情形,誰知現在就正巧碰上了。

    拿珍珠粉加幾味藥調膏,一面尋思著怎麼讓季漣知道這樁事情,這樣折騰到寅時,才漸漸睡去,沒多時天又亮了,本想多睡一陣子,又記掛著季漣身上的疹子不知好了沒有,怕還沒消下去,便又帶著盛了藥膏的玉匣子去崇明殿。到了門口小王公公偷偷的要她噤聲,帶了她到外間來,道:「殿下昨日看書看到半夜才睡下,現在還沒起來呢。陛下昨日聽說殿下起了疹子,已吩咐他今日不必去前頭,殿下好不容易有空睡個懶覺,孫小姐還是多等一陣吧。」

    玦兒點頭道:「那我還是進去等吧,我不吵他就是了。」

    玦兒進了屋,先看著他臉上的疹子,雖未消去很多,倒也小了些,稍放了些心。再看到桌上的書還攤開著,旁邊散著幾本書,都是些評說前朝功過得失、或是議論前朝政事、帝王等等之類的書,還有一本是自己從家裡抄錄給他的,心下感歎季漣平日裡也是辛苦,早上從來睡不得懶覺,就要去前邊跟著父親議政,回來時時時被批的灰頭土臉,總被陛下說他的那些個想法「荒謬狂悖」,柳侍郎倒是頗贊同他的看法,可惜陛下又覺得季漣每日裡這些歪念頭肯定是柳侍郎所教,連帶柳侍郎也疏遠了,前幾日還說要給季漣換個師傅,只是一時沒找著合意的人。現在起了疹子,還要熬夜看這些個東西,又不知什麼時候哪裡射出些明槍暗箭,難以提防。

    想到這些,玦兒就走到了床邊坐下,季漣尚在熟睡,在床上排了一個「大」字,過了一會兒翻了個身,把被子蹬去了一半,臉朝外側躺著,玦兒忙拉了被子來給他蓋好,想起昨日的事,又有些臉紅。見他還睡著,就伸了指頭沿著他的眉毛畫了去,就這樣呆看了他大半個時辰,玦兒第二次給他蓋被時他才有些醒意,朦朧中拉了玦兒的手拽著,嘴裡嘟噥了幾句含糊不清的,又睡了過去。

    玦兒只是坐著,一時間覺得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跟他說,又不知怎麼開口,就由得他握著自己的手,過了半晌,季漣瞇著眼,見到玦兒在床邊,猛地睜眼,又看到自己死死拽住玦兒的手,愣了一下,笑道:「我還以為自己是做夢了,原來你一早就過來了。」

    玦兒道:「過來看看你疹子消沒消,小王公公說你昨夜睡得晚還沒起來,我就進來坐了會兒。」季漣覺著玦兒看自己的眼神,頗有幾分含情脈脈的樣子,被她看的有些心裡又有些躁動,想著昨日的事情又怕唐突了她,忙叫小王公公進來,服侍自己穿了衣,要玦兒在書案旁候著,自己去洗漱了來。

    就這樣,這幾日兩人只是一起看看書,寫寫字,玦兒照舊給他上藥膏,不許他去喝送來的藥,季漣也不敢再唐突。有時季漣也跟她說說煩心的事,無非都和立儲有關,永昌帝在時他是倍受聖寵的,養在宮裡找最好的進士教他讀書,還打算著等他成親時封一個皇太孫的,誰知還未等到時候就崩了。永宣帝遲遲沒有下詔冊封他為皇太子,他心裡雖估摸著此時二弟涵兒才九歲,對他還構不起什麼威脅,可是父皇正值壯年,他要是當個十幾二十年的皇長子,那日子只怕不比父皇當太子時好過多少。

    「皇爺爺在的時候,遇上有什麼事,我也是那樣的想法,當時皇爺爺還誇我機敏果斷,怎麼到了父皇這裡,就變成衝動有餘,沉穩不足了呢?」

    「遇上什麼事了?」

    「今日中朝的時候,收到平城府的折子,說突厥的老可汗死了,死前也沒立個遺囑什麼的,幾個部落的領都在爭奪可汗之位,我不過提議趁突厥內亂之際派兵襲擊,好把他們徹底趕出漠北,結果父皇就說我不顧百姓死活,說是本朝建國不足百年,還未休養生息好,就貿然動兵,是窮兵黷武之舉。」季漣提起這個就頗有些不忿,他記得皇爺爺在生時是心心唸唸要把突厥趕得在遠些的,現下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先帝馬上得天下,為人果決,自然喜歡口齒伶俐又才思敏捷的人;陛下在金陵駐守後方多年,又做了十幾年的太子,為人寬厚,顯然更喜歡沉穩些的人。你平日裡就是有什麼主意,也要先估摸著陛下的想法,緩一緩再說,別事事想著出了風頭讓那些臣子稱讚你。」

    季漣聽著有幾分道理,苦笑道:「看來我是要開始修身齊家了。」想了一下又道:「你先前給我看的幾本理,皇爺爺很是喜歡,父皇卻似乎不太贊成。你那裡有沒有你覺著父皇喜歡的道理?」

    玦兒撇嘴道:「我那裡又不是什麼寶庫,你說什麼就有什麼的」,說著便幫他收拾書案上的書,格子窗前的花盆上正是先前她送與季漣的一盆美人蕉,花盆裡還有一隻花栗鼠——季漣一向喜歡書畫,把花栗鼠和美人蕉養在一起,時常畫些靜動相諧的工筆畫,玦兒看著那花栗鼠皺眉道:「你這花栗鼠怎麼怏怏的,大白天還睡著呢?」

    季漣邊問「怎麼了?」邊走過來,見那花栗鼠果然趴在美人蕉葉下,怎麼逗它也是不動,笑道:「許是昨夜裡沒睡好?」

    玦兒橫了他一眼:「它每日裡活蹦亂跳的,哪有這麼貪睡?」

    季漣失笑道:「或者……是病了?」伸手去推了推那只花栗鼠,卻動也不動,季漣忽然臉色微變,「這幾日……那幾碗藥,你不都倒進了這花盆麼!」

    玦兒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忙到簾子那看了看外面,除了小王公公在外屋伺候,只有另幾個太監宮女在外殿,回轉來拉著季漣急道:「這可怎麼好?」

    季漣臉色陰沉的看著那只花栗鼠,玦兒心急的要他好好查查,他垂著眼簾略略笑笑,滿不在乎的拉了她坐到床邊,自己躺在裡側,道:「查了又怎樣?害不死我,這會兒肯定已經知道了,早毀屍滅跡了,那還能查到什麼。」

    玦兒想了半晌,這事自己提了個頭,季漣即已察覺了這事,以後也會小心飲食,自己點到此處也就是了,便道:「用了幾日藥才這樣……或許是慢性的。你往後——可得小心才是。」

    季漣冷笑道:「慢性子的更好,這會子我要是死了,傻子都知道是誰做的,正是要慢性的才好,讓我一日一日病下去,將來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死了,人人就只當我是病死的了。」

    沉默了半晌,又握著玦兒的手在掌心,輕聲道:「這次要不是你怕那藥味,只怕我都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玦兒苦著一張臉:「這次誤打誤撞,逃過一劫,誰知下次又要想什麼法子來算計你?這日防夜防的,哪裡防得住。」

    季漣歎了口氣,把玦兒摟入懷中,閉了眼靠在床上,也不說話,只是緊緊的摟住了她,撫著她垂下的絲去嗅那香,間或吻著她光潔的額。

    過了片刻,季漣睜了眼,偏頭問玦兒:「你說,咱們能熬過去麼?」玦兒肯定的點點頭,季漣笑道:「你又不是算卦的,就這麼肯定?」玦兒臉紅了紅,低著頭不說話,偶爾才抬眼飛瞟他一眼。

    季漣想了一想,看她欲說還休的嬌俏模樣,心中一蕩,復又認真道:「你到底年紀小,不知道這事情的險惡。我不怕老實同你說,如今朝堂上的形勢,我都看不清了……皇爺爺在時一直極疼我,母后也一直待我如己出,是以大家都把我當作嫡長子。可是如今……很多事情都不同了,如今我是長,涵是嫡,依本朝律例,妻年五十而無子,才能立庶以長。只是……皇爺爺在以前各種大大小小的朝議上,都說將來要傳位於我,是以如今形勢尷尬。父皇不肯下詔立太子,可又帶著我上殿議事,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季漣看著玦兒愣愣的,他心裡雖堅定的認為皇位他必奪無疑,且只能成功不許失敗,可看到玦兒帶點茫然的眼神,忍不住還是問出口:「你就沒想過,若我敗了,你會如何?」

    永昌帝把玦兒接到宮裡養,裡裡外外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了,若自己奪儲失利,絕無可能做一個安樂的親王——那孫家也就如同拴在一個繩上的螞蚱,必敗無疑——可玦兒到底年歲還小,未必懂這些進退得失。

    玦兒低了頭,小聲道:「若是敗了,至多不過死一塊了。」

    季漣心中一陣激盪,攬住她的腰,在她頸間細細蹭摩,咬著她耳朵根子,半晌才道:「玦兒你以前拿給我的書裡,有一本裡面的一小曲,以前看著,我總覺著不可思議……現下總算明白了。」

    玦兒問道:「哪一本?」

    季漣搖搖頭答道:「記不清了,晚上找到了再寫給你。」

    過了半晌,玦兒忖著今日在這裡呆了許久,起身準備回去,季漣送至殿門,忽又拉住她環在懷中,在她耳邊低低的、緩慢而堅定的說道:「玦兒,他日我為帝君,惟願江山共享,誓無異生之子。」

    玦兒被他在殿門口環住,頓時臉上飛紅,生恐有往來的人看見,聽他如此誓言,心中跳個不停,連忙推開他,頭也不回的飛奔回去,留下季漣一個人立在門口,望著她的背影笑。

    這日晚上,小王公公送過來一方絲絹,很素雅的樣子,左下角繡了極淡色的荷花,右上角是季漣那熟悉的字跡:

    想人生最苦離別!可憐見千里關山,獨自跋涉。

    似這般割肚牽腸,倒不如義斷恩絕。

    雖然是一時間花殘月缺,休猜做瓶墜簪折。

    不戀豪傑,不羨驕奢,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玦兒呆看了半晌,只是盯著那句「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愣,心中泛起點點蜜意,一時也忘了是那本書裡的,便拿了一個木匣仔細收了起來,又放到衣櫥的最裡邊,生恐被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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