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蜿蜒,岸邊,皆為結著白霜的凍土,一座又一座的營帳綿
延開來,尾竟達數里之遙。
營帳邊,無數的將士身著沉重鎧甲,倚在自己的愛馬身側,抱
著兵器,在那裡小憩。
炊煙起,無數個臨時搭起的灶火,無數個大鍋,煮得汩汩作聲。
終於,坐在地上的將士們起了身,拿出各自的碗,在灶火旁排
起了無數個長隊。
熱氣騰騰中,一勺又一勺的粥被舀進了將士們雙手捧著的碗中。說是粥,其實不過是一大碗清水中飄浮著數得過來的幾粒米
,少數幸運的,會得一兩片難得的野菜葉。
沒有像往常一樣狼吞虎嚥。將士們捧著手中的「粥」,臉上的
神情,全都變了。
光啷一聲,一五大三粗的小兵把手中的碗狠狠摔在地上,當即
大怒道:「老子又不是鳥,這幾粒米就是喂一隻臭鳥也餵不飽!」
灶邊的將官還沒喝罵,光光聲響不絕於耳,一個又一個的大碗
被摔在了地上。一個又一個的將士紛紛破口大罵。
大罵的人太多了,口音又是南腔北調。當兵的大多數不識字,
這一下開罵,當真是什麼髒話都罵出來了。
實時當官的還有喝令幾句,只是開罵的人太多了。當兵的聲音
完全掩蓋了當官的聲音。大小將官也漸漸地閉了嘴,畢竟連餓
幾天,今天又是這般清湯寡水的幾粒米,早就已經餓得飢火難
耐,別說手下這些兵了,自己又何嘗不想開罵?
罵聲越來越大,餓了多日,軍中積怨已久,積到今日,終於爆。
十萬大軍群情激憤,全軍開罵。越罵卻越是飢火上升,終於有
人道:「到底是要去月茲國打仗還是要乾脆活活餓死在他鄉。
我們找趙大帥去,向大帥討個說法!」
話雖如此,真要去向大帥討說法,竟還是讓十萬將士稍稍畏縮。畢竟趙大帥的威嚴……豈可輕易觸犯?
但還是推出幾個為的,商量好了,向大帥營帳進。
卻說將士們略一騷動,立刻有人飛奔去報告大帥。
趙鈞只是一點頭,說一聲「曉得了」,喝退了左右,只留下親
信豹奴一人。
趙鈞:「派去打探消息的,還沒音訊?」
豹奴低頭:「啟稟大帥,尚無回音。」
趙鈞站起,眉頭緊皺:「後面十萬大軍的糧草押送,這等大事
,按道理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
豹奴低頭無語。
趙鈞:「居然到現在都沒到……只怕等不得了。」
「這十萬軍心,總得想辦法安撫。」
趙鈞來回踱了幾步,開口吩咐:「傳倉官鄭仁。」
負責糧草的倉官鄭仁,聞得大帥召喚,急忙趕到。
偌大營帳內,竟只有趙鈞與其親信豹奴兩人。
鄭仁單腿跪地行禮:「下官鄭仁,參見大帥。」
趙鈞一言不,亦不令他起身。
鄭仁抬頭:「不知大帥召喚屬下,有何吩咐?」
趙鈞:「今天的糧草,是經你的手下去的?」
鄭仁一驚,趕緊道:「實在是軍中糧草只剩下……」
抬頭遇到大帥的目光,不由得身子一抖,磕頭道:「是屬下
無能!」
趙鈞:「你盜竊軍糧,將折糧所得錢入私囊,導致如今軍心不
穩,該當何罪。」
鄭仁猛地抬頭,面對將軍,臉色煞白:「求將軍饒屬下一命。
盜竊軍糧入私囊,這等大罪,下官就是有一萬個頭也不敢犯啊。」
趙鈞終於從鋪著虎皮的寬大座椅上起身,走到他面前,開口道
:「這等大罪,原也只要你一個頭即可。」
鄭仁登時明白了一切,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叫一聲「大帥」,
卻沒能再說下去。
大帥明白著是要借他的頭來平息軍怒。
大帥有此意圖,他小小的一個倉官,又能奈何?
趙鈞歎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做。你放心,你死
後,你的父母妻兒,待本大帥回帝都,自然會好生照看。」
鄭仁重重地磕下頭:「多謝大帥恩典。」
待推舉出來的幾個將官至大帥營帳前,恰逢掌管糧草的倉官鄭
仁被大帥貼身護衛豹奴推出營帳。
鄭仁臉色慘白,倒在地上,一言不。
豹奴高聲道:「倉官鄭仁,私自盜竊軍糧,中飽私囊。大帥下
令,按軍法,取其級!」
言畢,手起刀落,砍下了罪人的級。
鄭仁的級被高高掛在了高竿上。其「盜竊軍糧」的罪行,也
傳遍了全軍。
大帥給了這麼個說法,眾怒也暫時平息了下來。
然而,軍中糧草,已然告罄。
這個消息,也根本瞞不住了。
沒有了糧食,這十萬大軍,遲早要生變。
飢餓的肚皮是等不了多久的,軍中一生變,後果不堪設想。
營帳內,趙鈞突然道:「鄭仁是不是只有一個兒子?」
豹奴:「回稟大帥,鄭家唯一的公子名玉和,是個極不成器的
,只愛嫖賭。」
趙鈞:「成不成器,回去後打聽清楚。能學好最好,不能學好
了,也要保證鄭仁唯一的兒子此生衣食無憂。」
豹奴:「大帥考慮周到,鄭仁地下有知,也當感激涕零。」
趙鈞哼一聲:「哪裡有這許多感激。人生在世,又何必強求他
人感激?」
豹奴低頭不言語。
趙鈞:「這個用《三國演義》裡學來的法子,平息軍中眾怒,
也不過是暫時。說到底,還是得想辦法找到東西來填飽十萬大
軍的肚子。」
「糧沒了,草也沒了。那數千匹戰馬,吃不到草,不也跟著自
己的主人一樣在挨餓?」
豹奴:「大帥放心,肯定輪不上白蹄烏來挨餓。」
趙鈞哼一聲,豹奴不言語了。
趙鈞似在自語:「到如此地步,也許只有這一個法子了。」
此處本來就是野草稀少,後續糧草趕不過來,數千匹戰馬跟著
主人一樣餓了多日,不住地哀嘶。
倉官鄭仁的頭顱仍然掛在高竿頂上,雙目緊閉,滿是血污。
即使能平息眾怒,也是暫時。
解決不了十萬大軍的果腹問題,又如何能讓軍心穩定,向前進?
眾將士飢腸轆轆,只是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裡,似乎連罵人的力
氣都沒有了。漸漸地,有人開始唱起了家鄉的歌謠,唱的人越
來越多,或低吟,或高唱。似是在飢餓中感覺到了前途未卜、
生死難測,歌聲中卻頗多淒涼悲愴之意。一時間,整個大營哀
聲四起。
趙鈞在帳內聽到了外面的歌聲,站起,走到帳外。適時夜幕已
臨,星星點點的火把,無數個戰士的面目隱於黑暗,歌聲中,
無限淒涼。
趙鈞負手而立,於夜色淒涼中,終於號下令:「殺戰馬,以
充軍糧!」
大帥號令傳出,歌聲終於停止。所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這些戰士,大多愛馬如命,縱然飢腸轆轆,也決計不肯殺
掉自己的愛馬來充飢。
已經有不少大帥的親隨去拉戰馬,卻被馬的主人拚死攔住。
一時間馬嘶人吼,亂成一團。
趙鈞做個手勢,身邊豹奴一聲大吼:「眾將聽令!」
剎那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望著統帥。
趙鈞鎧甲錚錚,抬步走上高台,望著眼前黑壓壓無數的將士,
高聲道:「你們在故鄉,都是有自己的父母妻兒的,你們的父
母妻兒,都在日思夜想,盼著你們好端端地回故鄉。」
「當然,大衡的將士們,沒有人會願意做被鄉親們唾棄的逃兵。十萬的熱血男兒,千里迢迢趕至,自然是要打一個漂漂亮亮
的大勝仗!自然要風風光光的回故鄉!」
「殺馬以充糧,趙鈞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人會願意千里迢
迢趕至就餓著肚子去打仗,更沒有人願意在上戰場之前就餓死
在他鄉!」
「我趙鈞戎馬一生,自然知道戰馬對將士們的意義。自然知道
這些跟隨將士們多時的馬匹,是眾將士們的心頭肉。」
「知道大家都下不了手殺掉自己的愛馬,但總有一個人為率先。我趙鈞身為統帥,自當要做個表率。」
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終於,開口了:「豹奴,把白蹄烏牽來。」
豹奴叫一聲「大帥。」卻沒能說下去。
白蹄烏是何等戰馬,豈是那些尋常馬匹所能比擬的?
但在大軍面前,統帥豈可食言?
豹奴沒有多言,不多時把那匹天下聞名的白蹄烏牽來。
十萬將士屏氣凝神,全都眼不眨地看著那匹神駿非凡的白蹄烏
,以及馬的主人趙大帥。
白蹄烏尾八尺有餘,全身皮毛如黑緞一般,四蹄卻作雪白,
素有「馬中神龍」之稱,甚至被稱為「天下第一寶馬」。
平常戰士們見到這匹「寶馬」,也只有私下裡艷羨的份兒。可
如今……
這樣的真正千金難得的馬兒,竟然真的要被殺了煮入鍋中?
所有人,一時間,大氣也不敢出。
縱然暴殄天物,亦是形勢所逼,無可奈何。
白蹄烏見到主人,一雙金黃色的雙眸閃閃亮,眨眼衝到主人
面前,挨挨擦擦,甚是親熱。
趙鈞伸手撫摸立起的馬鬃,從馬一直撫到馬背……突然一用
力,死死地揪住……
白蹄烏吃痛,一聲哀嘶,望著主人,眼中卻全是迷惑。
很多人都能看到,大帥臉上的異樣。
然而,統帥的異樣神色也是一閃而逝,很快恢復了威嚴。
趙鈞一閉眼,手起刀落——
將軍的刀法是如此的奇快,白蹄烏甚至沒有來得及哀嘶一聲,
就身異處。
黑色馬頭瞬間滾落在地,馬頸處,鮮血噴了主人一身。
一身腥膻馬血,趙鈞沉聲下令:「殺百匹戰馬,以充軍糧。」
這一下果真沒有人開口了。立刻有差不多一百匹戰馬被拉出,
紛紛喪生於大刀下。
一時間馬聲哀嘶不絕於耳,在這蒼茫的夜色中,聽著分外的淒
慘。
馬的主人耳中所聽、眼中所見,受不了這份淒慘,忍不住痛哭
失聲。
漸漸的,哭的人越來越多。
死了不過一百匹戰馬,哭的將士卻有成百上千。
哭聲中,趙鈞滿身鮮血,望著台下痛哭的將士們,突然舉起大
刀,高聲道:「好男兒應以保家衛國為已任,為國哭,為君哭
,為父母妻兒哭,豈可為區區馬匹哭泣!」
哭聲漸止。
趙鈞面對無數部下,道:「吃飽了,有了力氣,自可打一個漂
漂亮亮的大勝仗。待凱旋之日,自有數不盡的良馬供我堂堂大
衡男兒馳騁。也不僅僅是這些區區馬匹。待凱旋之日,在場每
一個男兒,歸得故土,都是可以光宗耀祖的英雄!」
眾將士一言不。
趙鈞一聲高喝:「有沒有光宗耀祖的決心?」
回答他的,是十萬大軍的齊聲大吼:「有!」
這一聲「有!」當真是吼聲震天。
趙鈞放下大刀,傳令下去:「埋鍋,造飯!」
無數個火堆重新燃起,剛剛死去的戰馬,尚自帶著溫熱,就被
切割成一塊塊,連毛帶血,扔到滾開的鍋中。
不多時節,熟肉的香味和生血的腥味交織在一處,瀰漫開來,
瀰漫在整個營地的上空。
豹奴端著一大碗熟透了的馬肉入大帥賬營,卻見大帥坐在虎皮
椅上,望著手中那根用了多年的馬鞭,怔怔地呆。
大帥似乎從來沒有這種呆的時候。豹奴歎口氣,不敢多言。
只是把那碗馬肉輕輕放在大帥面前,小聲道:「大帥,用餐了。」
趙鈞終於把視線從馬鞭移到了那碗馬肉上,面無表情來一句:
「這碗裡……是白蹄烏?」
豹奴趕緊答道:「當然不是了,是別的戰馬……」
他沒有再說下去,卻見大帥手臂一動,猛地一揮馬鞭——
光啷巨響,整張大案,竟然被鞭子劈作了兩半。
那碗熱氣騰騰的馬肉,亦是隨之滾落地上,散了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註:
卻說曹兵十七萬,日費糧食浩大,諸郡又荒旱,接濟不及。操
催軍戰,李豐等閉門不出。操軍相拒月餘,糧食將盡,致書
於孫策,借得糧米十萬斛,不敷支散。管糧官任峻部下倉官王
垕人稟操曰:「兵多糧少,當如之何?」操曰:「可將小解散
之,權且救一時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
「吾自有策。」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聽,無
不嗟怨,皆言丞相欺眾。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問汝借一
物,以壓眾心,汝必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
:「欲借汝頭以示眾耳。」垕大驚曰:「某實無罪!」操曰:
「吾亦知汝無罪,但不殺汝,軍必變矣。汝死後,汝妻子吾自
養之,汝勿慮也。」垕再欲言時,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門外,一
刀斬訖,懸頭高竿,出榜曉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盜竊官糧
,謹按軍法。」於是眾怨始解。
---第十七回袁公路大起七軍曹孟德會合三將
斬殺鄭仁,正是套用了三國演義的這個情節。
平常最不感興趣的就是軍事軍旅之類的,這章總是感覺寫不出
那種味道來。本來想把趙鈞的「大將風範」好好塑造一下,好
像也沒能出效果……
自我感覺這章有些「倉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