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丟臉。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痛哭崩潰,實在很沒面子,有失尊嚴。
若是讓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要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平常聚會也很少聊心事,遑論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後,懊惱得只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他會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尷尬地手足無措,也許會打哈哈,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她沒有,很自然地遞給他紙巾,然後為他泡了杯加了些許白蘭地的紅茶,叮嚀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順便賞給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溫熱的茶杯,將她的關懷一口口飲下,冰涼的胸膛暖了,迷蒙的眼逐漸映入這世界。
自從未婚妻去世後,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實際上,猶如行屍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霧裡,他的耳朵聽到的是無聲的靜寂。
他是個人,卻丟落了靈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氣地闖進他封鎖的心城——
為什麼是她呢?為何,偏偏是她?
田野陰郁地尋思,獨自佇立在陽台,啜著咖啡,視線投向遠方的山巒,白茫茫的峰線繚繞著晨霧,天際堆疊著濃厚的雲朵,曙光將透未透。
冷風捎來冰刀般的寒意,銳利地割他耳鬢,隱隱刺痛。
他渾然未覺,擷下涼透的咖啡,思緒仍沉淪。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經起床了。”清脆的聲嗓如風鈴,在他身後搖蕩。
他回過頭,迎向一張清秀容顏,眼眸瑩亮,櫻唇含笑,墨黑的發絲隨風輕揚。
她頭發……好像又長了,愈來愈像個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輕輕推他。
“去哪兒?”
“還問?去慢跑啊。”她搖擺雙手雙腿,做出跑步的動作,他這才注意到她已換上一身運動服。“我們去慢跑,回來我再做早餐給你吃。”
他深思地注視她。“心心,你今天還不回家嗎?”
從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現,算算她已經在他這裡賴三天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家天花板漏水,還沒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廳的老板講好,兩個禮拜後才開始上班。”她沖他眨眨眼,笑得像個調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這兒繼續賴下去?”
“別把我說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蟲好嗎?我也是有貢獻的,想想看你家裡誰替你打掃的?三餐誰煮給你吃的?”
“我很感謝你,心心,但——”
“別那麼多廢話了,GO、Go、Go!”她打斷他,逕自小跑步離開。
他凝望她背影,好無奈,為什麼他就是拿她沒轍呢?
他可以趕她走的,可以對她發飆咆哮,不准她打擾他獨處,他可以拒絕接受她的關心,就像他拒絕家人電話那樣,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但他,做不到。
為什麼?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妹妹一樣愛護嗎?
“你摸夠了沒啊?”她在門外嗆他。“男子漢丈夫,動作別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樣。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過早餐後,她會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運動。
有一天,他們去爬山,一開始,她神采奕奕,一馬當先地往前沖,後來累了,把行囊都丟給他背,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另一天,她興高采烈租了兩輛單車,說要跟他比賽環繞台北一圈,結果才兩個小時就行了,躺在河堤公園的草地上耍賴,還硬要說自己是在欣賞風花雪月,欣賞這世界上的美好。
“這才叫過生活,懂嗎?”她買了兩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遞給他,笑笑地宣稱。
這天下午,她則是領他來到社區附設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嗎?”他嘲謔。
“游泳我哪裡比得過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頭。“我看你游就行了,全國冠軍。”
“那都是念高中時候的事了。”青春已遠,年少時期的榮光,不值一提。
“你是說,你忘了怎麼游泳嗎?”她故意挑釁。
他微一扯唇。“怎麼可能?”就算記憶淡滅,身體的本能仍在,何況他這幾年還是會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換上泳褲,自己卻穿著運動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還抓著一個計時器。
他心弦一去動,驀地憶起從前。
記得高三那年,他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參加游泳競賽,私下做體能訓練時,都是她盯著他,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生,當起教練卻是有模有樣,架勢十足。
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聽一個小學女生的話?
其實他也不懂,當時只覺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現在回想,是有點怪……
“我數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聲令下,他未及細想,本能地躍入水裡,如一尾矯捷的魚,在水裡劃開一道筆直的裂痕,激起陣陣水花。
有一陣子沒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覺便盤據全身,細胞一個個舒開了,耳裡聽見的只有嘩然水響,思緒澄清,腦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時候,什麼也不必想,沒有喜怒哀樂,只需用盡全身的氣力,追求極速。
在水的世界裡,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魚,自由地踢著水,前進、回族、舒展最奔放的姿態。
在水的世界裡,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連剛剛過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壓在心頭的愧悔與哀傷在這一刻消彌無痕。
他什麼也不想……
時間在不經意中,如流沙輕逝,他放松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盡興了,才猛然竄出水面。
甩甩頭,甩去占領整張臉的水珠,重新睜開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張如夢似幻的笑顏——
“你連續游了二十幾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豎起大拇指。“寶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過成績退步了,游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將近三秒耶,嘖嘖嘖!”她雙手托著臉蛋,笑瞇瞇地瞧著他。“果然平常沒練習還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搖晃手掌。
“沒,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頭。“高中時,有一陣子你很努力幫我做體能特訓。”
“你也記得喔?”她點頭。“沒辦法啊,我都幫你在田爸爸、田媽媽面前嗆聲了,要是你沒得名,我這個‘保證人’不是也跟著丟臉嗎?沒想到你運氣不錯,居然拿下全國冠軍。”
“那不是運氣,是實力。”
“是啦是啦,實力。”她故作不以為然。
他微微一曬。“可惜你那天沒來現場看我比賽。”
“……嗯,對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飄移。“本來想去的,後來遇到以前的同學,聊得太開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瞇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著些許悶氣。“我還期待當場把金牌秀給你看呢!”
“我後來不是也看到了嗎?”她站起身,橫睨他一眼,跟著別過半張臉。“你不是強迫我戴上你的金牌,游街示眾?”
那倒是。
田野朦朧地憶當時,他得到全國分齡泳賽冠軍,接著到日本比賽,又摘下銀牌,小鎮上一時轟動,鎮民們為他放鞭炮慶祝,每個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還記得自己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從小被成績出色的模范生弟弟壓著打,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業上闖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從前,計較著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個人有個人所長,田莊愛讀書,現在是優秀的外科住院醫師,他也不賴,在美術上一展長才,寓興趣於工作。
而眼前這個小女生,高中畢業後便到高雄念餐飲學校,半工半讀,也即將成為一個專業廚師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出路,她說的對,不一定要會念書的人才能成就事業。
“心心,你真的很聰明。”他有感而發。
“怎麼忽然說這種話?”她訝異。
因為她雖然比他小六歲,但許多時候,他覺自己的思考敏銳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時期,他只知憑著一股蠻勁往前沖,很少預料後果。
“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嗎?”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緒,或者只是習慣性的揶揄。“我早就說過了,你是個熱血笨蛋。”
熱血笨蛋?
他不悅地瞇眼。很明顯,她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著又蹲下來,像從前那樣伸手拍拍他的頭。“人笨也沒什麼不好啊,別想太多,生活就會過得開心一點,你說對不對?”
他沒好氣地瞪她。
她完全沒把他的憤慨放在眼裡。“還要再游嗎?還是已經腿軟了?”
他沒回答,回轉陽剛的軀體,以一個靈活的入水動作展示自己的決心。
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覺,雖只是短短幾個小時,已是他近日最深眠的一次。
醒來時,是晚上十點多,她煮了宵夜,一鍋廣東粥,幾碟小菜。
沉寂了許久的胃口似乎蘇醒了,他吃了兩大碗粥,掃當配菜,她笑望著他狼吞虎咽。
他感覺到她的視線,一時郝然,默默地起身收拾殘局,清洗碗盤。
“今天喝紅酒好嗎?”她征求他的同意,開了一瓶紅酒。
這幾天晚上,她都會勸他喝點小酒。她不喜歡他抽煙,卻會與他一同淺酌,說適當的酒精能夠松馳神經,幫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傷心事在胸口悶久了,有礙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運動他便動,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丟臉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過了,喝點酒講幾句醉話算什麼?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還有更過分的提議。
“聽這張CD好嗎?”
他調轉眸光,凝定她遞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凜。
是那張鋼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緊緊握住酒杯,指節泛白。
“難道你這輩子永遠也再聽鋼琴了嗎?你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不想起過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願自己永遠不想——
“這鋼琴是她彈的,對吧?”她輕聲探問。
“是又怎樣?”他磨牙。
“她彈得很好聽。”
“她說過,她本來的夢想是想當鋼琴家。”
“可惜不能實現。”她幽蒙地凝睇他,舉杯輕輕與他碰撞。“她會很難過嗎?”
他仰杯一飲而盡。“還好吧。”
她又為他斟滿半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
“她是做什麼的?你們怎麼開始談戀愛的?”她問話逐漸深入,一步一步,進逼他的真心。
他郁然不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再開一瓶紅酒,不顧他反對,將CD許進音響,琴聲霎進侵入寧靜的室內,震動他心房。
為什麼要這樣逼他?
他陰郁地瞪她,眼眸干澀。
“因為有些事,是永遠躲不掉的。”她幽幽啟齒。“你今天不面對,遲早有一天也要面對。”
那就等那天來臨再說!
“田野,你想繼續當膽小鬼嗎?”她嘲弄。
他神經線繃緊。
“這樣很不像個男人喔!”她似笑非笑。
他怒視她,搶過酒瓶,為自己斟酒,飲下滿滿的空虛。
“你跟她是怎麼戀愛的?你一開始就喜歡她嗎?”她不放棄地追問。
他投降了,放盡了對抗的氣力,失神地低語。“一開始沒有,是後來漸漸喜歡的。”
“是嗎?我還以為你都是談那種一見鍾情的戀愛呢。”
一見鍾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幾乎忘了。
“人老了,沒那種激情了。”他自嘲。
“是多老啊?你還不滿三十歲好嗎?”她不以為然地輕嗤。
她不懂的,她還很年輕,還是恣意燃燒熱情的時候。田野漠然尋思。
“為什麼會漸漸喜歡?總有個什麼契機吧?”
“因為……”他試著回想,究意是哪個關鍵的瞬間,點燃了愛的導火線呢?
“有一次為了趕某個Case,我率領一個工作小組,每天都忙到很晚,她是我們公司的行政助理,很多瑣事都要她幫忙處理,所以也得跟著加班。她身子弱,體力不支,有天忽然就倒下了,是我送她去醫院——”
“又來了。”還沒聽完,黎妙心便長長歎了口氣。
“怎麼了?”他愣了愣。
“因為覺得是你這個老板的錯,所以你就特別照顧她,對嗎?結果覷著覷著,不知怎地就日久生情。”她搖搖酒杯,凝望他的妙眸明亮。
他微微皺眉。
“我猜對了,是吧?”
他點頭。
“唉,我就知道。”她誇張地揮揮手。“你啊,就是特別喜歡那種弱不禁風的女生,你的愛情真的都很無聊耶!”
無聊?他挑眉。
“你高中時不也是這樣嗎?因為人家單車壞了,你幫她修車輪,結果就愛上。夫!”
最後那聲實在有點刺耳。
他白她一眼。“你好像很不屑。”
她聳聳肩,笑而不語。
“那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值得說嘴的愛情故事?”他嘲諷地反問。
換她瞪他了。“你的意思是我都沒人要、要人追嗎?”
瞧她橫眉瞠目,臉頰又圓圓鼓起,一副不情願的嬌態,他差點失笑出聲。
“我知道你有人追啦,田莊跟我說過,你念高中時,有個男生天天在你身後當跟屁蟲,這幾年在高雄,不也交了個男朋友嗎?”
“誰告訴你我在高雄有男朋友的?”她愕然。“田莊嗎?”
“干麼那麼緊張啊?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田野調侃。“就算田莊沒告訴我,我看你上次那樣——”
他驀地頓住,想起一個多月前那場不愉快的會面。
那天,她來台北面試,晚上忽然Call他,說自己在台北某間酒吧。那間酒館聲名狼籍,他早有耳聞,一時震驚,匆匆放下工作便趕過去。
到了現場,兩名醉漢正在糾纏她,她也喝得酩酊大醉,他怒極,不但痛扁那兩個不識相的醉漢,也在情緒沸騰下,甩了她一記耳光。
因為她不聽他的話,不肯跟他離開。
這輩子,他還是初次那麼狂怒,從前的他絕對想不到,一向奉行紳士主義的自己竟會動手打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妹。
“如果不是因為失戀,你會讓自己喝成那樣嗎?”至今回想,他猶有余怒。
“你酒量本來就不好,沒喝幾杯就醉了,還有膽子去那種地方鬼混,都不怕萬一出什麼意外嗎?”若是他沒來得及把她帶開,她說不定已經淪入色狼的魔掌。
“好了啦,都過去的事了,你還要念嗎?”黎妙心頭痛地揉太陽穴,事實上她早就後悔了,從隔天在賓館醒來,一眼看見他凜然不悅的神情,便後悔至今。
她不敢面對他的質詢,莫明其妙發了一頓脾氣,便飛也似地逃回高雄。
她的確失戀了,但真正的前因後果,或許是她一生都說不出口的秘密。
“高中那時候,是那個人一直黏著我……”她斂眸啜飲紅酒,躲避他深湛的眼神。“我才不想理他呢,而且那時候奶奶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哪有心情想那些?”
他怎麼忘了?當時黎奶奶纏綿病榻,長期住院,她每天都得到醫院照顧奶奶,而他遠在離島當兵,愛莫能助,只能不時透過長途電話,向家人探聽她的消息。
身為她親如兄長的好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竟不能陪在她身邊。
他不禁懊惱。“對不起,我那時候都沒幫上忙。”
“怎麼能怪你呢?”她搖頭。“那時候你在外島當兵啊!”
“可你還是怨我,對吧?否則我難得放假回家,你怎麼都不理我?”
她一顫,差點握不住酒杯。“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樣?”他下意識地追問。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喝酒,好半晌,才沙啞地揚嗓。“別說我了,說說你未婚妻吧。她除了喜歡彈琴,還喜歡做什麼?”
在她溫言鼓勵下,再加上微醺的酒意,他慢慢吐露了一些關於自己與未婚妻之間的點點滴滴。
有些是快樂的,有些是傷感的,有時他說著說著會忽然沉默,獨自啃噬著悲痛。這時,她就會貼心地再為他斟杯酒,綻開溫婉又俏皮的笑顏,安撫他波動的情緒。
直到時針指向兩點,她不勝酒力,頹然地將上半身趴倒在沙發上,他才恍然警覺她喝太多了。
他們倆都喝太多了。他斜眸掃視散落地毯幾只空酒瓶,茫茫地想。
“心心,醒醒。”他搖她肩膀。“別在這邊睡,回房間去。”
“嗯……”她已睡迷糊了,不耐地撥開他的手,紅透的臉蛋貼著沙發,甜蜜地睡著。
“會著涼的,心心。”
“走開啦……”她像貓咪,發出咕嚕的抗議。
怎麼搞的?要陪他借酒澆愁的人,自己反倒先喝醉了?
他苦笑,擲開酒杯,扶起她軟綿綿的身子,鋼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室內一片靜幽,夜色無邊。
他將她打橫抱起,慢慢走向客房,輕手輕腳地將她放上床。
她身上還穿著外套,他撐著她背脊替她脫下,動作之間,她軟嫩的臉蛋幾次擦過他頰畔,細發撩撥他鼻尖,他差點打噴嚏,怕驚醒她,連忙忍住。
除去外套的束縛,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畫著凱蒂貓的棉質睡衣,他看著衣襟可愛的花邊,忍不住勾唇。
都幾歲了,還穿這種卡通睡衣。他用掌心托著她後腦勺,小心翼翼地讓她靠上枕。
“嗯……”她又是一聲細微的咕嚕,胸前規律地起伏。
他驀然怔住,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她胸部隆起,微敞的前襟裸露一截瑩白,與鎖骨之間連成一線性感的誘惑。
這小丫頭……長大了。
他醉眼朦朧地瞪著熟睡的她,思緒恍惚地飄回久遠以前,他念大一那年,與初戀女友分手後,某次回家度周末。
她為了替他打氣,提議上山野餐,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健行,兩人爬上小鎮附近一座山,登高遠望。
正准備下山時,天空卻飄來驟雨,他怕山中落石危險,帶她躲進山洞裡避雨。
那時,她全身都濕透了,夜幕除下後,山上溫度更冷,他見她陣陣哆嗦,把僅剩的干糧跟巧克力都給她吃,又將她抱進懷裡,利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她疲倦地昏睡,他擔心她失溫,整夜撐著眼皮,每隔一個小時便搖醒她,強迫她跟自己說話。
那年,他十九歲,她才十三歲。
可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卻逐漸升起異樣的感覺,她好嬌小,身體好軟,肌膚細致柔滑。
他不是沒親近過女孩子,跟初戀女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擁抱接吻過,但那個漫漫長夜,他感覺自己領受的,像是某種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他的體內養著一頭獸,威脅要沖破欲望的柵欄。
他感到羞愧,無地自容。他究竟是哪種畜生,竟會對一個未成年少女產生不潔的念頭?
從那之後,他有好幾年的時間不敢與她私下獨處,怕自己控制不了野獸的劣根性。
他很怕,真的很怕……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離她遠一點,愈遠愈好!
淒厲的尖喊無預警地刮過田野腦海,刺痛她的心。
他倏地彈跳起身,神智急速抽回,酒醒了,眼眸瞬間清明。
他復雜地瞪著躺在床墊上的黎妙心,她依然甜甜地睡著,絲毫不曉他內心的掙扎。
他深呼吸,寧定心神,顫著手,替她拉攏被子,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離客房,回到客廳。
他開了最後一瓶紅酒,重新按下音響的play鍵。他喝著酒,聽著琴聲清亮悠揚,跳躍的音符串成一條長鞭,無情地鞭笞他——
他黯然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