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和阿香一同掃完了全鋪子的風尋暖,把木屑全倒紮成了一麻袋一麻袋。收拾妥當後,準備和幾個學徒扛著送往灶下當燃料。
邢恪無言地看著她忙碌勤勞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還好嗎?
不對,她現在沒少腿缺胳臂的,打掃的動作比誰都還要勤快起勁,若問這個,她回答的肯定是「我很好」。
那麼……嬤嬤罵了你嗎?凶了你嗎?
不行,這麼問法,分明令她難以做人,教她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他一時躊躇,徘徊猶豫良久。
罷了,還是上前去,直截了當告訴她,要她放寬胸懷,安心在邢家住下!
「好,就這麼辦。」他釋然地鬆了口氣,便要抬起頭走向她,這才發現——眼前哪裡還有半個人?
***
春夜,月明星稀晚風涼。
洗去白晝通身臭汗,沐浴過後一身清爽的風尋暖,身著短綢俐落衣裳,手上捧著顆夾肉饅頭,身畔擱著粗碗裝盛的熱湯,便這麼坐在廊下啃將起來。
此刻的她,就像個隨遇而安、愜意可愛的小丫鬟,哪裡還有半點嬌嬌大小姐的款兒?
找了四處忙碌打轉得像顆小陀螺的她一整晚,邢恪最後終於在月光掩映的花廊陰影下,找著了她。
他澄澈的眼眸裡掠過一絲異樣的溫柔。
她堂堂一個千金大小姐,卻委屈自己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店舖宅院裡頭當學徒,天天淨幹活兒,三餐不過粗食溫飽……值得嗎?
何況他已經說明白了,邢家雕刻祖藝向不傳於外,所有邢家老師傅們刨制棺木的工藝一貫精妙,但唯有棺上繪飾雕紋的畫龍點睛之舉,皆由邢家子弟著刻,素不假他人之手。
所以她的請求,他終究無法答允。
凝視著她疲倦地咬著饅頭的模樣,他心下一動,默然地轉身離去。
風尋暖一口一口啃著饅頭,一口一日配著熱湯,可還是難敵連日來腰酸背疼的疲憊,只吃了一半便擱了下來。
流光似箭,眼一眨,她都進邢家上工半個多月了。眼看寶嬌公主的花轎兩個半月後就得製成,她卻連半點進度也無。
甭說開始學雕刻了,公子連正眼瞧都沒瞧她一眼,又哪裡有機會能瞧見她的真心,看見她的誠意呢?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的,所以想什麼、做什麼就得處處碰壁,縱然有滿腔熱血雄心,也只能被人當笑話看待嗎?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只怕爹爹也從來不寄望我,」她自嘲地苦笑了起來,悶悶地道:「說不定他還高興著我人不在家,不會在坊裡多嘴瞎出主意呢!」
在這裡天天吃苦耐勞,她不怕,她甘之如飴。
她只怕風家轎務沒參與,邢家雕刻又學不上,到最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一想到這兒,她就更沒胃口了。
就在此時。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繞鼻而來,她怔了怔,情不自禁尋找那香味來處。
才一抬頭,就見一碗熱騰騰噴香的熱粥在眼前。
「大公子?」她呆住了。
邢恪對著她微笑,捧著粥碗在她身畔坐下。
「大公子,你怎麼……」她眨眨眼,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這粥很好。」他不由分說遞進她手裡。「吃吧。」
「這是……給我的?」風尋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懷裡的粥,驚喜地望著他,喉頭陡地哽住了。
他怎麼知道她沒胃口?
「金華火腿和老母雞熬下的,滋補元氣……」他頓了頓,有些尷尬微窘,清了清喉嚨後才道:「嘗起來的滋味也挺好的。」
「謝謝你。」她臉兒紅紅,低下頭聞著陣陣香氣,還未人口,心窩已是一陣溫暖。
「那麼你……就慢慢吃吧。」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
別走!
「等等!」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回首月光投注的一剎那,又害羞地縮回。
可電光石火間,邢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兒卜通卜通狂跳,背脊竄過一股陌生的酥麻慄然。他的手掌雖然冰涼依舊,卻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悸蕩和出奇的安心。
「呃,我是說,小心粥撒了。」邢恪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握著人家姑娘的小手,急急鬆開了手。「你、你拿好。」
她望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噗地一笑。
他一怔,有些傻了。
「公子,」她雙頰嫣紅,心兒不知怎地甜絲絲起來。「謝謝你,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
風尋暖抿唇一笑,捧著懷裡那碗粥,拿起湯匙,突然遲疑了一下,才又開口。
「公子,不如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吧?」她對著他笑道。
「我吃過了。」
「就當陪我。」她亮晶晶的眸子裡盛滿了央求。
邢恪接觸到她祈盼的眼神,那個「不」字又說不出口了。
她笑嘻嘻地將原先裝湯的粗碗拿過來,滿滿裝盛了一碗,然後將那青花海碗和湯匙遞給了他。
「你吃這個,我吃這碗。」』
「不,你吃這個,我吃那碗。」他皺眉,堅持著換了過來。
「公子……」
「你多吃點。」他認真地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邢恪疑惑地看著她,被她巧笑倩兮、嬌笑如花的模樣惹得有些心慌意亂。
她怎麼就這麼愛笑呢?
「嗯,這粥好香。」風尋暖胃口大開,忍不住一匙接著一匙,吃得好不開心。
「咦,公子,你怎麼不吃呢?」
他回過神來,「吃,當然吃。」
他們倆就這樣肩並著肩,坐在石階上喝粥、閒聊、看月亮。
***
第二天。
儘管前一日和邢恪聊得太晚,沾枕之後又興奮歡喜得睡不著,所以風尋暖壓根沒合眼,天剛亮就爬起來了。
「阿香,別睡了,咱們還得打水洗臉,趕緊到鋪子裡報到呢!」
她精神好得不得了,笑容滿面地猛拍貼身丫頭的被子。
「小姐,讓奴婢去……呵……打水就行了……」阿香呵欠連連地坐起來,猶睡眼惺忪。
「不用不用,之前你總搶著打水,今兒我非得跟你一起去不可。」風尋暖笑嘻嘻道,「你又忘了,現在我不是小姐,你也不是丫頭,在這邢府裡,咱們倆都是小學徒!」
阿香嘴巴張得大大。還真沒想到小姐好好的千金不做,反而當學徒當得這般過癮快活?
「你還愣著做什麼?」風尋暖興高采烈地道:「走走走,咱們快點打水洗臉吃完早飯上工去,今兒還有很多活兒要做呢!」
阿香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是幹活兒,不是撿金子耶,小姐幹什麼這麼歡天喜地迫不及待呀?
她就這樣傻眼地看著自家小姐高高興興地準備做牛做馬去。
風尋暖揣著怦怦然心跳與隱隱盼望的心思,在鋪子裡邊做事邊偷偷望著門口,下意識地等待著那個熟悉的俊秀身影出現。
可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等到中午休息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沒來。
肯定是他睡過頭了,還未起身的緣故。
風尋暖要自己別胡思亂想,她甚至對他心有愧疚,昨晚若不是她的緣故,他也不會到現在還沒進鋪子了。
但是沒想到一整個午後辰光,都沒有見著他的身影。
她強抑著濃重的失落感,依然笑著下了工,笑著回到邢府,甚至笑著坐在長條大木桌邊和大夥一起吃老米飯配紅燒肉和涼拌大頭菜。
可今兒廚娘卻是在大頭菜裡拌多了醋,害她只吃了一筷,便酸澀得溢滿喉頭心口,怎麼也無法下嚥。
她悄悄放下只動了兩口的飯,趁著大伙不注意時,默默走開了。
風尋暖往回房的方向走去,悶悶不樂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他,可是後悔了昨夜和她的促膝長談嗎?
所以他故意避著她、躲著她……「該不會是怕我就此順著竿子往上爬,死纏著他不放吧?」
她胸口莫名感到陣陣刺痛,備感受傷地喃喃自語。
他終究還是防著她的嗎?
風尋暖失魂落魄地穿過圓月拱門,迎面定來兩個丫頭捧著水盆,哀聲歎氣地道:「聽說大公子又病了。」
她腳步倏地停住。
什麼?
***
風尋暖拔腿狂奔,氣喘吁吁地衝到邢恪居住的院落外頭。
「公子,這帖藥雖苦,可良藥苦口,你快快趁熱喝了它吧。」
屋裡傳來邢嬤嬤憂心關切的聲音,她一呆,急促的腳步放緩了,不敢貿然衝進裡頭。
「嬤嬤那麼討厭我,一定不會允許我見公子的。」她瞼上掠過一抹郁然。
雖然很擔心,想要親眼瞧見他現在好不好,但是有邢嬤嬤這尊門神在,她這小鬼哪裡還進得去呀?
風尋暖只得強抑下滿心的焦急不安,閃躲到另一頭的窗口,踮高了腳尖,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就算只能瞄見一眼也好,她只想知道他病得怎麼樣了?他現在……好不好?
她眼眶不禁發熱了起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都病倒了,現在怎麼還會好?
「都是我害的,昨晚要是我別纏著他說了一整夜的話,要是我提醒他早點回房睡,甚至注意要他多加件外衣,說不定他就不會受寒生病了。」她喉頭發緊,懊惱內疚到了極點。
她怎麼會這麼遲鈍又笨蛋?
明明就知道他臉色蒼白得緊,肯定是身子骨弱,她還讓他受了一夜的凍。
而且他昨晚好心地給她送來熱粥,為的就是怕她餓著,她非但沒有回報人家,反而還連累他病倒。
「公子,你好好休息,老奴去幫你燉些滋補開胃的,這回你無論如何都得吃點,沒胃口也得逼著自己吃幾口,這樣病才好得快,知道嗎?」刑嬤嬤嘴上念叨著、叮嚀著,臨離去前還不忘關好了門。
風尋暖待她去得遠了,才輕手輕腳地走近門口,想敲門,卻又有些忐忑不安。
他會不會怨她?會不會生她的氣?
風尋暖從來沒有這麼猶豫不決過。
「算了算了,就算被他罵也應該,難道我還不該罵嗎?」她吸吸鼻子,硬著頭皮敲了敲門。「公子,我是暖兒,可以進來嗎?」
「請進,咳咳咳……」
他在咳嗽?
她心下一緊,著急地推門而入。
邢恪強撐著要起身,風尋暖連忙扶住了他。「你要幹嘛?」
眼前憔悴虛弱的他,哪還有幾分平素的淡定從容?
看得她一陣莫名心痛。
「咳咳……」他蒼白臉龐因劇烈咳嗽浮現一抹紅。
「你快躺下,都咳成這樣了,還想起來做什麼?」風尋暖情急之下,忍不住低斥道。
「我沒事。」邢恪凝視著她,嘴角微揚,難掩心裡的驚喜。「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病了,我——」怎麼能不來?她幾乎忘形脫口而出,總算理智及時勒住衝動,臉蛋兒卻不自覺紅了。「咳,我是說,鋪裡師傅夥計們都很擔心公子的身體,所以便派我做代表來探望了。」
邢恪眼底光芒倏地黯淡,隨即溫和地微微一笑。「我很好,不過是小病……咳咳,不妨事的。」
「你咳得這麼厲害,怎麼會沒事呢?」一股不捨感在心頭翻騰著,她鼻頭沒來由地發酸了,「都是我害的。」
他怔住。
「公子會受涼,都是因為我。」她自責不已。
溫柔有力的大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風尋暖一愣,怔怔地抬起頭,恰恰望進了他溫暖的雙眸裡。
「不是你的緣故。」他嗓音低沉而柔和,透著令人安心的撫慰感。「我這是老毛病了,真的。」
「可是——」
「沒有可是。」他再摸摸她的頭,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咳咳!今天在鋪裡可學得還好?」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不明白他自個兒都病著了,為什麼還能這樣為他人細心著想?
「怎麼了?」邢恪注意到她的異狀,不禁一怔。
「沒事。」她連忙改變話題,以輕鬆的笑意,試圖掩飾胸口那莫以名之的悸動。「公子,你吃過藥了嗎?」
他眉頭皺了起來,撇了撇嘴。「待會兒。」
「公子該不會像小孩子一樣,不敢吃藥吧?」她眨了眨眼睛。
眼前臉色蒼白的大男人卻突然臉紅了。
咦?她還真猜對了?
風尋暖大威新鮮地望著他,有點想笑,卻又憋住。
邢恪豈會錯失她臉上那抹促狹的忍笑,尷尬了一下,最後還是吶吶的解釋道:
「藥……藥苦。」
她一手摀住嘴巴,藏住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噢。」
「你在取笑我。」他雙頰發燙,薄唇微微一揚。
「沒有沒有,暖兒哪會這麼壞心落井下石呢?」風尋暖的表情一本正經,目光掃見那碗擱在花几上的藥,伸手輕巧地捧來,送到他面前。「暖兒也知道藥苦,可公子你怎麼說也要為身子著想,就勉為其難地喝了吧。」
邢恪如臨大敵地盯著那碗黑墨墨的藥,雖說自幼藥罐子的陰影猶在心頭盤旋不去,那陣陣刺鼻的藥味依然令他難以消受,可是她笑語殷然地親自端藥奉上,他就算再反感再不願,也不忍違逆了她的心意。
也罷,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總不能教一個小女人笑話了吧?
他緊蹙著眉頭,依言一口一口喝了。
見他眉頭打結得厲害,風尋暖腦中靈光一閃,伸手人懷,取出了一小紙包。
「來。」她笑吟吟地打開紙包,裡頭是十幾顆泛著甜香的甘草話梅子。「含一顆在嘴裡,就不覺得苦了。」
他直直盯著她掌心上托著的梅子,有一絲忸怩。「這……一個大男人吃零嘴好像不太……」
「很好吃的。」她笑著,不由分說就塞了他一顆。「管旁人怎麼想,大男人又怎麼了?難不成大男人就不能吃酸嘗甜嗎?」
他怔怔地含著那枚泛香的話梅子,酸酸甜甜的滋味瀰漫在唇齒間,剎那間將苦澀的藥味全沖刷一空。
她自己也撿了一枚放入嘴裡,有些口齒不清地笑道;「這甘草梅子是我爹自京城『福圓軒』老店托人買回來的,我時不時拿出來含著,既好吃又潤喉清肺……啊,不如這些都給你吧,往後你喝藥就不用發愁啦!」
「不,那是你爹買給你的,我怎能收?」他連忙道,隨即有些訕訕的補充:
「而且我並不常怕喝苦藥……」
「得了,還跟我客氣什麼?」風尋暖嫣然一笑,「還是公子嫌棄這小小梅子上不了檯面,所以不想收?」
「當然不是!」他有些急了。
論說話,邢恪哪裡比得過她的伶牙俐齒?自然三言兩語便敗下陣來,懷裡頓時多了一包甘草梅子。
「謝謝。」他臉頰微紅,只得誠懇致謝。
「暖兒不愛聽公子和我這般客套來客套去的,好見外呀!」
她仰望著他,不知怎的,就是愛煞了他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禁甜甜竊笑。
他啞口無言,半晌後才吶吶道:「那麼……我會準備回禮的。」
「不過是幾顆梅子罷了,哪值得什麼回禮不回禮的呢?公子快快養好病,身子恢復健康,那才是最重要的。」
邢恪正要回答,驀地,外頭響起熟悉急促的腳步聲。
「公子,老奴給你準備補湯來了,你藥可喝了沒有?」
風尋暖的笑臉倏然一收,二話不說跳了起來,急急道。「我、我先走了!」
「你——」他愕然地看著那毫不淑女便要攀窗出去的小女人,衝口而出:「暖兒,你要去哪裡?」
「噓——」她身子已經一半掛在窗上,情急地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嬤嬤要是看見我,肯定又要大發雷霆了……我先走了,晚點再過來看你!」
他張口欲挽留,可她早已經翻過窗去,一溜煙不見了。
邢恪悵然若失地望著嬌小身影消失的窗口……她一走,屋子頓時又恢復了往昔的清冷寂寞。
為什麼在今日之前,他從沒發覺自己的房間竟是這般安靜得令人心慌?
「公子,你藥吃了沒……哎呀!你竟然真的喝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也一定要把這盅當歸枸杞雞湯吃完,這可滋補的哩……」刑嬤嬤大呼小叫地進來。
——要不就是喧嘩得太過了。
邢恪歎了一口氣,轉頭面對刑嬤嬤像是要擾嚷得天下皆知的關懷,平靜溫柔而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