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門鳳轎坊。
風老爺親自去挑選寶嬌公主花轎所待用的木頭,在上好紅檜和頂級香樟間難以抉擇。
「紅檜好,高貴又大方……」他摩挲著下巴,又戀戀不捨地望向一旁碩大的極品香樟。「可香樟味兒雋永,通轎芬芳……兩難,真是兩難哪!」
不只木頭難選,就連慣常用的雕刻法也得因配合寶嬌公主金枝玉葉的身份而有所不同。
風家轎最擅「朱金木雕」法,此技法講求的是——三分雕刻,七分漆工。且多以樟木、椴木、銀杏等優質木材為原材料,透過浮雕、圓雕、透雕等技法,雕刻成各種人物、動植物等圖案花紋;運用貼金飾彩,結合沙金、碾金、碾銀、瀝粉、描金、開金等工藝手段,撒上雲母或蚌殼碎末,再塗上傳統的大漆方成。
雖說花轎雕紋總脫不離富貴牡丹、吉鳳祥凰、福祿壽三星等圖案,可是當今皇上有女出閣,且又是最受寵愛的寶嬌公主。
若是依往例而制,恐怕襯托不出公主金枝玉葉的尊貴身份來。
「不只轎身規格,就連轎裙上的金銀花繡也得重新設計才行。」他喃喃自語,取過桌上刨出的一顆八角門珠,上頭富富態態的「喜」字喜氣洋洋。「嗯……像這個好,吉利。」
「老爺,怎麼這幾日都不見大小姐暱?」一位老師傅手上抱了捆圖卷經過,突然問起。
「她呀——」不問猶可,一問之下,風老爺滿心的喜悅瞬間飛了一大半,他臉色一沉,「越來越不聽話了,居然留了封信說要去訪名師學手藝,只帶了個貼身丫頭就跑得不見人影。真是女大心向外,留都留不住!」
風老爺嘴上說得氣惱,可語氣裡卻掩不住憂慮之情,聽得老師傅們是又想笑又同情。
「老爺,你切莫太擔心了,小姐是出了名的機靈百變,她的隨身丫頭阿香也是孔武有力的,現今四海靖平世道好,罕聞什麼毛賊匪盜橫行,你就當讓小姐出去散散心,不會出事的。」
「她就是愛同我唱反調,也不趁早尋個好人家嫁了,免得我日日提心、天天吊膽。」風老爺歎了一口氣,一臉哀怨。「還說什麼要接咱們風家轎這門祖傳基業,她沒砸了風家轎招牌,老爺我就偷笑了!」
「還是嫁人好、嫁人好!」
「干萬別讓小姐這麼勞心勞力的。」
「坊裡有我們這些個下人來張羅便行了!」
想起小姐那「獨樹一格」、「與眾不同」、「創新大膽」的種種主張,所有老師傅登時聞言色變,二話不說齊聲同意。
「對啊對啊。」麻師傅心有慼慼焉。
「是啊是啊。」瓜師傅點頭如搗蒜。
還是讓小姐訪名師訪久一點好了,最好是三個月後花轎製成了再回來。否則大伙在忙得人仰馬翻之際,還得擔心小姐天外飛來一筆,要在花轎上頭亂作文章什麼的。
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小姐興匆匆請了巷尾窮秀才商了幅新娘子的肖像,無論如何都要掛在轎子外頭,說是新娘子為啥都得讓喜帕蒙住頭臉,幹啥嫁人嫁得這般低調委屈,不敢見人?
所以她硬是要將畫像掛上去,在花轎繞鎮行進間,要讓路人皆知此番出嫁的新娘長得有多麼貌若天仙,迎娶的夫家是多麼有福氣才能娶到這樣的美嬌娘。
可是花轎前頭掛了畫像,那不成了靈車了?
十幾個老師傅登時嚇得三魂丟了七魄,好說歹說、軟硬兼施才將小姐給架出坊,而那張畫像更是在兵荒馬亂之間,從此就下落不明。
此後,眾人只願意讓小姐「押送」花轎,卻再不許她亂出點子了。
「可是每當大小姐睜著亮晶晶的笑眼,嘴角彎彎地望著我的時候……」帶頭的總監工路老師傅突然自言自語,滿臉都是「世伯疼愛小侄女」式的傻笑。「實在讓人好難拒絕呀!」
「對啊對啊。」麻師傅心有慼慼焉。
「是啊是啊。」瓜師傅點頭如搗蒜。
「對你的頭,是你的媽啦!」
兩株牆頭草,瞬間被圍毆!
***
足足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風尋暖才說服自己,那一天晚上會覺得大公子美味可口又好吃,肯定是因為夜色朦朧、燈光昏暗、她體力透支、肚子變餓的緣故。
在亮燦燦的大日頭下,所有的妖魔鬼怪、曖昧不明終將無所遁形、煙消雲散大公子還是那個沉默寡言、俊秀蒼白弱不禁風的大公子。
她風尋暖還是這個三餐正常,且無不良飲食習慣的小暖兒。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坐在矮凳上,她邊刨木頭邊點頭。
「是這樣的嗎?」一個淡然清冷卻微帶狐疑的聲音響起。
她抬臉望向頭頂聲音來處,頓時張口結舌、臉紅髮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是在陽光下依然俊美白皙若玉、秀色可餐的邢恪。
她雙頰熱哄哄、腦袋亂嗡嗡間,沒想到他卻緩緩在她身邊蹲下,伸出修長、指節勻稱好看的大手,輕撫著她刨過的木頭。
他他他……靠得她好近,她她她……聞到他身上好聞又充滿男子氣息的味道了!
她滿腦子冒泡泡,顆顆鼓噪得亂七八糟,胸口卜通卜通失速的心跳又來湊熱鬧,眼前不斷浮現他沉睡的誘人模樣。
「……剛剛那樣刨法不正確,得像這樣才能刨得光淨,知道嗎?」邢恪邊說邊示範。
完全沒人在聽。
半天得不到回應,邢恪不禁微微側首,疑惑地瞥向她。
「你發燒了?」他一驚。
怎麼整張臉活似放進爐裡烤了幾個時辰的北京烤鴨般又熱又紅?
「沒、沒有哇。」風尋暖總算回過神來,驚呼一聲,趕緊羞赧地摀住臉頰和眼睛。「非禮勿視,非禮勿摸……我,我什麼都沒有看,什麼都沒有摸,我也什麼都沒有想哦!」
邢恪完全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難道是他平常太疏於和外人接觸相處,因此在待人處事上出現了極大的認知錯亂和溝通障礙?他忍不住自我反省起來。
「咳,大公子,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風尋暖努力吸氣、吐氣,足足做了十個深呼吸,這才勉強抑下心慌意亂的燥熱感,勇敢抬頭看著他。
鬥雞眼,保持鬥雞眼,這樣就不會把他的臉龐看得這般仔細了!
邢恪沉默了。
原來她剛剛真的沒有在聽,不過她的眼睛是怎麼了?
「你的眼睛不舒——」他猶豫。
「啊,難道是大公子你決定教授我雕花的學問了嗎?」風尋暖大叫一聲,頓時歡喜得忘了繼續保持鬥雞眼狀態。「是嗎?你是這個意思嗎?你終於還是想通了嗎?」
「應該沒有。」他盯著她興奮得紅通通的臉蛋,閃亮亮的眼睛,神情有些戒慎。
「噢。」她尷尬了一下,隨即又熱情滿溢地主動握住他的手,上下猛搖。「大公子,拜託拜託啦,你就高抬貴手,就教那麼一——瞇瞇也好,我絕對不會給你丟臉的!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
他的手怎麼好冰好冷啊!
風尋暖心兒驀地一抽,一抹無以名之的憐惜在胸口瀰漫開來,她將他的手掌抓握得更緊,試圖用自己熱熱的掌溫暖和冰涼的他。
滿鋪子裡的老師傅們神情詭異地望了望這個,再望了望那個。
咦?那個被握住手,蒼白臉龐漸漸暈紅起來,顯得手足無措的靦腆男子,是他們素昔心目中那個敬若天神、嚴肅沉默的大公子嗎?
「我——」邢恪從來沒有被一個嬌嬌俏俏的女孩兒緊抓著不放,更不曾被這麼甜甜軟軟的聲音央求過,渾身僵硬,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雙眸燦爛如星,彎彎眉兒如黛似翠,噙著笑的唇辦彷若薔薇綻放。
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仔細看過一個女子,從來沒有被那麼柔軟溫暖的小手緊握碰觸過。
他的心臟也從未跳得這般快、這般急促,一股迷惘卻也浮上心頭。
為什麼她不怕他?
聽說外頭的人,不都將他這個邢家大公子形容成是神秘詭異得像是楣神降生嗎?
「不好!不行!不可以!」
一個蒼老的聲音氣憤的響起,剎那間驚破了這旖旎的一刻。
他倆微微一震,不約而同望向鋪門口那個氣急敗壞、火大到都快冒煙了的黑色身影。
邢恪宛若觸著了火般,心虛地縮回手。
本來被包覆在她雙手掌心的、那只微粗糙冰冷的大手倏然抽離,風尋暖心下沒來由一空,悵然若失了起來。
好不容易稍稍暖熱了他的手說……她望著他紅暈褪去又恢復蒼白的俊秀臉龐,胸口突然有種酸酸甜甜、微微撕扯牽動的揪疼感覺。
他的身子一定很虛寒,所以臉色才會這般蒼白,手掌也是這麼冰涼。
真是好可憐啊!
風尋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神變得溫柔憐惜,也沒有發覺週遭氛圍開始變得異樣火爆緊繃。
「你——怎麼會在這裡?」邢嬤嬤氣呼呼地雙手擦腰,滿眼怒火地瞪著她。
「嬤嬤,」邢恪下意識地把那個小女人護在身後,口吻平和地道:「有話好說。」
「公子,你知道她是誰嗎?你怎麼還護著她呢?」刑嬤嬤惱火地嚷嚷。
「我知道她是風家的小姐。」他溫言回道。
「公子既然知道她就是風家那個凶霸蠻橫的小姐,就該記得上回就是她,讓咱們邢家在全鎮百姓面前沒臉的!」刑嬤嬤生平最恨邢家尊嚴受損,尤其對方還是個只憑三言兩語一張嘴,就讓她不得不被迫讓道、大丟顏面的小丫頭。「公子,你是個好脾氣的,可以不同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計較,可老身我才不可能那麼——」
「婆婆。」風尋暖忍不住從他背後探出頭來,對著邢嬤嬤嫣然一笑。「是在說我嗎?」
邢恪眉微蹙,心一緊,深怕性子衝動的嬤嬤和她起了衝突,便想將她推回身後。
她給了他一朵安撫寬慰的笑容,小聲道:「公子放心,沒事的。」
邢恪臉頰有些微紅,縱然猶不放心,卻也只得默從。
「好哇,虧你這丫頭有自知之明,我說的就是你!」刑嬤嬤憋了好些天的這口氣,總算逮著正主兒發洩,也顧不得兩人的「眉來眼去」,劈頭大罵:「一點尊卑倫理也無,打著你風家招牌就壓我邢家的名號,我老婆子正愁公子不許我前去你風家理論,你今兒倒大搖大擺自己送上門來了?」
在一旁看熱鬧的師傅們,實在不好意思提醒出遠門收帳甫歸的邢嬤嬤,人家已經「自己送上門」好幾天了。
「嬤嬤言重了,暖兒哪裡敢打壓名震天下的邢家老鋪?」風尋暖笑得好下無辜,滿眼甜美討好。「上回是暖兒不知輕重,言語間對嬤嬤多有得罪,還請嬤嬤看在我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高抬貴手,原諒暖兒一次吧?」
「哼,別以為說兩句好聽話就可以糊弄得過我老婆子,拿出你那日的潑辣勁兒來呀,還在這裡裝什麼可憐?」邢嬤嬤可不吃這一套。
「唉。」她輕輕歎了口氣,把身段放得更低。「其實暖兒也知道自己那日有眼無珠,衝撞了嬤嬤,現在投身到邢家老鋪來當學徒,嬤嬤肯定見著了我就生氣。可暖兒又轉念一想,嬤嬤可是邢家多年的老臣子,地位非凡,心胸哪有暖兒這麼一個小小女子所想的那般氣量狹小呢?」
邢嬤嬤一時語結。
邢恪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好丫頭。
看來,他是不用多操心了。」你、你講什麼呢?」邢嬤嬤有點反應不及,招架不住。
「嬤嬤,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不如就原諒暖兒一回吧?」她伸出小手立誓,甜甜笑道:「往後我要是再惹嬤嬤生氣,那麼要殺要打,一切但憑嬤嬤處置……你說好不好?」
邢嬤嬤愕然地瞪著她。
她的軟語央求讓全場老師傅們個個心都快化了,你一言我一語地代為求起情來……「是呀,嬤嬤,人家姑娘年紀還小,你就快別這麼得理不饒人了!」
「上次的事是誤會,大公子都不追究了,嬤嬤也就莫再擱心上了。」
邢嬤嬤不敢置信地環視四周,本已稍稍軟化的脾氣轟地又炸了開來!
這幫兔崽子,都反了不成?
「統統給我閉嘴!」老嬤嬤怒喝一聲,手指直指風尋暖的鼻尖,「老娘我今日就跟她單挑,誰都不許插手!」
糟了!
眾人登時倒抽了口涼氣。
唉,就差一點點便能化戾氣為祥和了呢!
風尋暖有點可惜地歎了口氣,隨即又恢復笑容可掬。
邢恪眉頭一皺,望著笑得閒適自在的她,不知怎的竟有些憂心忡忡。
「嬤嬤……」他正欲開口排解紛爭。
一隻暖暖的小手溫柔地搭上他的大掌,止住了衝口欲言的他;邢恪低下頭,望進她仰頭含笑的眸子,胸口微微一熱。
「公子,你放心,我不會和嬤嬤吵架的。」她柔聲開口,「就讓我和嬤嬤單獨面對面把話說開來,誤會自然就沒了,好嗎?」
「你,確定這是你要的?」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是。」她嫣然一笑,「暖兒從不逃避問題。」
他注視著她,心底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激賞,點點頭。
他的信任,令她眼底笑意越發燦爛歡喜了。
隔著一段距離,邢嬤嬤雖然人老了,耳朵不太好使,卻也嗅聞到大公子和風家這個小潑辣子之間異樣的互動,心下微微發慌,臉色陰沉了起來。
「嬤嬤,咱們外頭聊聊吧。」風尋暖指指外頭那片翠綠竹林的方向,燦笑若花。
「哼!」誰怕誰?
***
一走人滿林清風習習涼爽的修篁間,顆顆雪白如玉的小石子鋪成蜿蜒小徑,更顯幽然忘俗。
「說吧,」邢嬤嬤走在前頭,倏地止步,回頭冷冷看著她。「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嬤嬤,我是來邢家當學徒的,你說我有什麼企圖?」風尋暖笑吟吟的問道。
「別跟我嘻皮笑臉的!」刑嬤嬤服侍了邢家三代的主子,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允許一個滿腹心機的女子到邢家來,圖謀不軌。「你可是堂堂風家千金,無緣無故到邢家來當學徒,做這些勞筋動骨的粗活兒,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只是來拜師學藝的。」
「暖兒的確是來拜師學藝的,」她有一絲無奈,「打從一開始,我就沒瞞著任何人哪!」
「說得那麼好聽,拜師學藝?我看你就是存心來偷師的!」刑嬤嬤目光銳利的盯著她。
「我沒有偷師的意思,我是正大光明應徵進邢家老鋪來,懇求大公子教我雕刻之術的。」她一臉熱切誠懇。「嬤嬤,你若不信,當可問大公子便是。」
「你風家轎跟我邢家棺八竿子打不著,你不在自家學轎雕之工,倒來我們邢家學棺雕之術……」邢嬤嬤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這其中矛盾疑點甚多,完全不合理到了極點。「你唬我呀?」
唉,老人家果然冥頑固執的居多,就跟她爹一樣。
「可我真的是因為仰慕大公子精雕花卉的絕妙功夫,這才拜在邢家門下。」風尋暖歎了口氣,坦白道:「而且我爹壓根連根木頭都不讓我碰,說什麼女孩子家不要學這個東西,還特意交代坊裡師傅誰也不許教,所以我才……唉。」
「真是這樣嗎?」刑嬤嬤懷疑地上下打量她,隨即嗤地一笑。
「話說回來,邢家雕刻乃不傳之秘,就算你死纏著公子不放,公子也不會傳授給你的。」
「假若真是這樣,那嬤嬤你又何必如此擔心呢?」她攤了攤手。
「你!」邢嬤嬤瞇起雙跟,氣惱難平地瞪著她。「哼,我家公子性情好,素無防人之心,可我老婆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由著你在邢家興風作浪……一句話,你走是不走?」
「不走。」風尋暖不禁也有些惱火了,眸底的笑意褪去。「嬤嬤,再怎麼說,我也是正大光明的應徵進來,理直氣壯地到邢家鋪習藝,既沒有違抗了邢家的規矩,也沒有敗壞了邢家的門風,你沒理由趕我走。」
「好哇,你就是偏和我槓上了?」刑嬤嬤氣得臉紅脖於粗。
她歎了一口氣。「嬤嬤,暖兒真的沒有同你作對的意思。可你非要我走,我也恕難從命。」
「好,好樣兒的!」刑嬤嬤怒極反笑,「那你最好求神告佛,別讓我捉到你的把柄,到時我一定教你吃不完兜著走,就算請出大公子來求情也一樣!」
撂完狠話,那瘦小的黑色身影怒而揮袖離去,獨留一臉苦惱的風尋暖佇立在原地。
「唉。」她再歎了一口氣,感到一個頭兩個大了起來。
有這麼個扎手難纏的嬤嬤在,她的拜師求藝之路好像越來越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