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說過吧?關於她「悲慘」、「黯淡」的青少學生時代。具體有些什麼「不幸」發生過,徐七夏自己其實也想不來了;想不起來表示沒什麼太「深切刻骨」的災難,倒就只記得一團黑,無光沒亮點。
倒不是受欺負什麼的。所謂「淒慘」,就是那種平凡到不起眼,影子似存在,讓人沒一絲印象,談不上受排擠什麼的,只是一種忽視,懶得搭理,被排除在外的存在。而且,那存在嚴重錯位,好似別人都在白花花亮晃晃的夏日陽光下嬉鬧玩笑,只她一個人坐在陰暗牆角下聽雨,等待春天的第一場雨,同時又感覺到靠牆處長滿冬日陰濕的霉綠,完全過了時令。
不過,她有沒有說過,經過這麼多年,她多少油了一點,滑了一點,痞了一點?也就是說,「沒出息」依舊,可年紀大了,她也「進化」出應對生活的一些小小的充要條件。
比如說,那「悲慘」的黯淡時代,沒人會理睬她,而她還老擔心別人怎麼看她,怎麼說她。現在二十七快二十八,也還是沒有太多人會理會她,但那些想幹或不相干的人怎麼想怎麼看待她,實在,關她屁事——
呃,說得還真有志氣……好吧,至少是理論上的吧;可想想現實,人言可畏都沒有現實生活問題教她覺得煩惱和困擾。那些人又不會幫她付房租,包她吃喝拉撒,他們愛說什麼真真關她屁事。
這就是「進化」。生物為生存發展出的適應那生存環境能力條件——
至少、至少,理論上的。
所以,她想她多少是「進化」了一點吧。
但也不是「進化」得那麼完全就是。那「沒出息」的基因依舊埋伏在細胞裡,一不注意就跑出來作祟。所以,她九成九點九九九做不到像坐在背後桌位的那兩個女人那樣,旁若無人,恣意笑談,好不張揚。
不是她故意要偷聽,實在是離得近,隔離前後桌,她們又那樣自在地自說自的,不管地點場合,她不想聽都不行。有幾次她忍不住,好奇想回頭瞧瞧,還是作罷。人家張揚也好、引人注目也罷,又不關她的事,她繼續面對牆壁吃她的咖喱牛肉飯。
這算是那暗淡過去的後遺症。公共場合,她老愛面對著牆,能不對著人就不對著人,總不想惹人注意。
「……聽說小琪跟謝海天分手了……」忽然竄進一個有點熟的名字,徐七夏頓了下。
「嗯。我早就料到,果然不到兩個月就分手。」
咦?那聲音……那高頻,那幸災樂禍,好像在哪裡聽過。徐七夏又一頓。
「你怎麼不告訴我!」先前說話的女人有點小埋怨。「既然他們分手了,找個機會,介紹拉攏我跟謝海天認識嘛。」
「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依穎。」高頻的女生顯得不可置信。「那個謝海天傲慢又自大,而且粗魯自以為是,還十分霸道,大男人主義,不懂得尊重女性,你還想跟他在一起?」
批評得還真中肯。徐七夏不由得在心裡暗暗稱是,佩服極了。
「他是不像士偉那麼體貼跟替人著想,不過,他長得很不錯,很有男人氣概,而且,他條件那麼好。」
士偉?不會是在說洪士偉吧?徐七夏動一下,剛舀的一匙咖哩飯就停在嘴邊。
「不過就家裡有幾個錢,有什麼了不起。那種爛個性的男人,沒有一處好。依穎,你別被騙了。」
「只有你這麼想。其實謝海天很有魅力,他本人就不說了,光是那個身材就十分吸引人,更別說他家那個條件。雖然謝海天他學的是冷門的東西,前途不看俏,不是能賺錢的行業,不過他們家也不靠他賺錢,雄厚的家底,讓他能隨心所欲。聽說他們家在世界各地都有置產,專門投資房地產——」說到這裡,蔡依穎刻意地頓了頓,停了下來。
據她瞭解的,謝海天家從事房地產投資,難聽的說,是不事生產就坐享其成;好聽一點,以屋養屋,以資金養資金。總之,有錢人的賺錢方法與速度,是一般小老百姓難以想像的。洪士偉家雖然堪稱小康,甚至也可說得上富裕,但聽說謝海天兄弟倆各在地價昂貴的大都市黃金地段擁有的辦公大樓,每個月光那租金就夠人家工作個好幾年。
當然,這些話蔡依穎不能明說,說了莫琳大概也會不高興。話鋒一轉,說:「男人有點脾氣固執是正常的,謝海天是大男人了一點,不過,也很有安全感啊。要不,你看他女朋友不斷,多的是女人想認識他。」
謝海天條件多麼好,當然沒有不受女孩子歡迎的道理。但不管是女孩子主動接近他,或他看上接近對方,就是維持不久。跟那種花花公子頻換女朋友不一樣的是,謝海天「敗」,敗在那個「臭脾氣」,所以來往的女孩總是維持不長久。
這個,蔡依穎從莫琳那裡也聽了不少。謝海天種種「罪狀」,比如大男人主義啦,比如我行我素,比如不夠溫柔體貼,比如太過霸道傲慢,比如獨斷獨行不懂得尊重女性等等……比如又比如,太多了,那些罪狀數都數不清。
但蔡依穎覺得,莫琳對謝海天有偏見,謝海天種種,在莫琳眼裡自然沒一處好,也當然不會有好話。
「嗤!有錢又怎麼樣?還不是爛人一個。跟一堆女人來往,可沒一個能維持過三個月的。」莫琳語氣相當不屑。
「合不來也沒辦法,也不單只是他的問題。」蔡依穎很有信心,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我說了你別生氣。不過,莫琳,你對謝海天成見那麼大,我想多少是因為他對你態度冷淡,沒將你放在眼裡,所以你心裡不舒服,特別討厭他。」
莫琳?不就是——徐七夏又一動,好奇起來。
「蔡依穎!」莫琳提高聲調,很是惱怒。「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別生氣嘛,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蔡依穎壓低聲音安撫。「我是想說,謝海天跟士偉是好朋友,你是士偉的女朋友,他也許是為了避嫌,才對你不冷不熱。但朋友之間這種態度讓人不太舒服,偏偏他是士偉的好朋友,你又不想讓士偉為難,偶爾就難免有點怨氣。要是我,我也會不高興的。」
「哼。」莫琳輕哼了一聲,很不以為然,卻沒說什麼。
喀噹一聲,隔桌徐七夏咖喱飯上的叉子不防跳起來,撞到瓷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彈掉到地上。
徐七夏驚跳一下,避開他人的目光,連忙蹲下去撿起叉子。
沒想到竟然是洪士偉的女朋友!巧得未免像在演連續劇。她忍不住好奇,一直想回頭瞧個究竟,又怕太明顯,舉棋不定,一個不小心,手肘碰到盤子,差點弄翻了。結果叉子掉到地上,惹得眾人側目。
莫琳和蔡依林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並沒有太注意。
徐七夏低著頭,撿起叉子,起身時身體順勢一轉,就是坐在靠牆的位子,背靠著牆壁,面對這桌外——霎時感覺好像餐廳裡所有人都在看她,整個人完全暴露,非常的不習慣;但壓不住那個好奇心,趁勢飛快地朝莫琳望了一眼。
兩人就坐在她隔鄰那桌,面對面坐著,側對著她。坐在右邊那個,小臉小嘴小鼻,長得小巧秀氣,但眼睛大大的,看起來很水靈。左邊那個,她有點印象,應該就是莫琳了,大眼豐唇挺鼻,幾分明艷加幾分明星氣,雖然坐著,短裙下的腿優雅得體地併攏斜擺,仍看得出那雙腿十分修長。
原來洪士偉喜歡的是那種類型的……徐七夏偷偷瞧著,不敢太明目張膽。那洪士偉的女朋友,外形上與洪士偉相當匹配,俊男美女,相得益彰,就是那樣,賞人心悅人目。徐七夏眨眨眼,心中有點莫名的小小失落,又不是那麼失落,還有種「本來就會是那樣」的明白,下意識舀了口咖喱飯,吃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勸你你又不肯聽,硬要去惹一惹,你又不是不認識謝海天,幹麼還要我介紹。」莫琳沒好氣。
「我也只是在一兩個聚會上見過他而已,說不到兩句話。」
「那就夠了,算是熟了。謝海天那個人沒節操,來者不拒,只要是女的就可以。你直接找他,用不著我介紹。」
「別這麼說嘛,說得好像我多廉價似。」蔡依穎嘟嘟嘴。莫琳那口氣對謝海天很是輕蔑,連帶也把接近謝海天的女人一塊貶下去。
「我已經很客氣了。再說我也不是針對你,那個謝海天真的沒什麼好的。」
「好不好你讓我試試就知道了嘛。你就幫幫我嘛,莫琳。既然士偉跟他是好朋友,有你幫忙介紹,機會也比較大。你找個機會,幫我拉攏撮合。」
「你真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依穎,你絕對不會受得了那個謝海天的,何必自找罪受。」
「我喜歡大男人一點的。再說海天條件那麼好,有點脾性也是應該的。像他那種條件的男人上哪去找啊,你就幫幫我嘛。」說著,蔡依穎白嫩的小手合起來,淘氣地拜了拜,俏皮又可愛。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是你自己要進火坑,硬要找罪受,要是到時受了一肚子氣,後悔了,可別來找我訴苦抱怨。」莫琳瞪眼,仍是不以為然,先給了警告。
「不會的。謝謝你,莫琳。」
「別謝我。是你自己硬要跳入火坑,到時別說是我推你的就是。」莫琳口氣悻悻的,相當不情願。
聽起來,莫琳對謝海天的評價很差。想起那次在餐廳莫琳對著謝海天近乎挑釁的態度……嗯,徐七夏不禁又偷覷了莫琳一眼。對漂亮搶眼的女人冷淡,甚至視若無睹,的確是種罪過,她要是莫琳,也不會對謝海天有好氣。
她一口一口吃著她的咖哩牛肉飯,手機驀地響起來。她一嚇——哦,是的,手機,被謝海天硬押著去辦的「高科技」、其實等同吃錢的東西。
型號、機種、功能,都照謝海天的主意——或者說自作主張、獨斷獨行決定的,他謝大爺說了就是,硬逼她接受。
「你在哪裡?」說鬼鬼到。那傢伙劈頭就是質問。
想也應該知道是那傢伙,這號碼到現在就只有那傢伙知道,也只有他高興了就理所當然來擾一擾。
莫琳隨意地朝她方向掃一眼,徐七夏心一虛,下意識伸手捂在嘴邊,刻意轉向牆角,小聲說:「我在吃飯。」
「在文華餐廳——」莫琳又朝她望一眼,徐七夏更加心虛,瞎慌地合上手機。
一斷線,她立刻暗暗叫聲「完了」。這樣掛謝海天的電話,他一定沒完沒了。
但莫琳也只是隨意地朝徐七夏方向望了兩眼而已,根本沒有將她看進眼裡;跟蔡依穎又坐了一小片刻,兩人便離開,根本沒再多望徐七夏一眼。
徐七夏鬆了口氣,放下叉子,身子一軟,攤靠在椅背上。真是!她究竟在緊張什麼勁!但不由自主的就是覺得緊張,又心虛;這種事對心臟刺激太大,太有害健康。
氣都還沒有喘順呢,一抬頭,更有害健康的事兒直接找上門了。餐廳門口那兒,泰山一樣矗在那裡的大土墩橫眉四掃,劍光四射,就那麼不幸,她好死不死與橫眉下射出的噬人死光碰個正著。她頭一縮,頭皮一陣發麻,背脊一陣涼寒,暗暗叫聲慘了。
完全是老鼠看到貓,小雞遇到老鷹。不由得不想到,有一種東西,叫做天敵。
一物克一物,被克得死死的……
「你幹麼掛我電話?」
他坐在那裡,雙臂交叉胸前,口氣沉穩有力,臉色陰暗凝重,雜草眉下射出銳利精光,像偵訊房裡在審問嫌犯,更像什麼頭頭或大老闆在斥責嘍囉或下屬。
「我……呃……那個……」
她坐在那裡,腰彎背駝,低頭垂眼,期期艾艾,囁嚅不安,結巴加口吃,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乖乖老實地等著挨訓;更像窩囊沒用的小嘍囉,在老大面前屁都不敢放一聲,乖乖地挨刮。
莫名其妙就變成這種局面——或者說,莫名其妙地,強勢與軟弱、主與從的關係就這樣成形並且建立。更細一點的說,不管她如何向撇清,她跟他之間,某種關係莫名其妙地成立,形成了牽扯。
她跟他,不是沒什麼關係嗎?本來就是陌生人,不認識的,然後因為洪士偉的關係,偶然切碰了一下,根本算不上有交集;然後他突然打電話給她,理直氣壯地跑到她住的地方;然後自作主張半強迫押了她去辦手機,然後……然後,莫名其妙的就變成這樣。
但到現在徐七夏還是想不通,怎麼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她跟謝海天之間,怎麼「理所當然」地變成這樣?
她怎麼像個小媳婦似——哎哎,太沒出息了!但……呃,嗯,那個……又口吃了!但這傢伙實在太難應付了,強勢霸道又厚臉皮,她鬥不過這樣的傢伙。
雖然她多少「進化」了一點,可骨子裡那「沒出息」的細胞依然「頑固不摧」。像剛才遇到那個莫琳,她不就心虛瞎緊張了半天。真是!不是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她小時不了,怎麼大了卻也不佳?
「別吞吞吐吐的。說,你剛剛幹麼掛我電話?」一如平常,不得到滿意的回答,謝海天不會罷休。
「呃……我……因為……」
「因為怎麼?說。」
「啊——」撲克臉一臭一沉,黑煞的目光一瞪,徐七夏一嚇,心一急,便脫口招認出說:「因為洪士偉的女朋友。」
「莫琳?」雜草眉皺一下。「這跟她扯得上什麼關係?」
完了,他不挖個清楚,鐵定不罷休。
「沒……沒……」
「說,怎麼回事!」不等她結巴地否認完全,雜草眉一挑,黑煞眼又瞪起來,命令她一五一十交代。
「呃……那個,因為……」怎麼她老是這副德行,自己都忍不住鄙視自己了。
「別吞吞吐吐的,把話說清楚!」悶雷低喝,不耐煩了。
「啊,是——」徐七夏又一嚇,差點跳起來,反射地回答。一下就懊惱起來,也太沒用了,可被那黑煞眼一瞪,本來就亂的腦子更加混亂起來,完全不加思考,衝口就急急說:「因為洪士偉的女朋友就坐在我後面,跟一個小巧可愛小鳥依人的女孩子在一塊,要介紹她給你——啊,不,介紹你給她——不不不,是介紹你們認識她給你——啊,不,介紹你給她——不不不,是介紹你們認識,然後那個手機剛好響了,所以,那個,呃,就是那樣……是的……沒錯……」全盤托出。「群聊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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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顛三倒四,沒頭沒腦,虛字一大堆。不過,謝海天聰明得很,腦袋一轉,便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你是說,莫琳要介紹女人給我?」盯著徐七夏,老鷹盯小雞似。
「啊。」她縮縮腦袋,肩膀壓了千斤似,特別沉重。「大概是這麼回事。」
「這跟你掛我電話有什麼關係?」
「那個,我一急,不小心就掛了。」
「急?你急什麼?」
「因為……呃,她剛好看著我,我心裡一急,所以就……就……」受不了了!這傢伙怎麼這麼討厭,追問個不休。更令人忍無可忍的,她怎麼沒出息得這麼徹底!
忍不住又想到「天敵」那種東西。
看來,以後最好離這傢伙遠一點,免得他糾纏不休——糾纏?
徐七夏驀然一驚。這還得了!她二十七快二十八了,青春寶貴,沒本錢跟這傢伙耗上!
「你心虛了是不是?」黑煞眼仍眼盯小雞似盯著她,冷不防開口。
她愣了下,脫口說:「我幹麼心虛?」不是疑問,根本沒搞懂。
「你偷聽她們談話,怕莫琳認出你。」
「我幹麼偷聽!」什麼跟什麼!把她瞧得那麼扁。「是她們自己說得那麼自在,旁若無人,偏偏又坐在我隔壁,我不聽都不行。再說,她也不認得我。」
「她見過你,怎麼會不認得。」
拜託!他以為人人跟他一樣,一副大爺相,別人一看就得過目不忘!
徐七夏沒吭聲。謝海天自以為是,自說自話。「你也不必心虛,反正我是看上你了,不必理會莫琳怎麼說。」
「誰……誰心虛了!」唉,又口吃了。
雜草眉不以為然地上挑,一副「還有誰」的欠揍模樣,十足討嫌。
「我……我……什麼上……不上——我是說,你別隨便亂說,什麼看上我的。我跟你又沒關係,你不要自己隨便亂……亂決定!」一口氣——
雖然打了點折——不過,她總算是一口氣痛快地把話說出來,說清楚、講明白,撇清她跟他的瓜葛,做了她這輩子最有出息的事。
誰知雜草眉輕蔑地一挑,斜睨她。「我怎麼隨便了?我正經得很。再說,我跟你怎麼沒關係了?沒關係,我坐在這裡做什麼?」
「你、你、你——」連著三聲「你」,偏偏嘴笨,反駁不出任何話,光是張著嘴吐氣。
「把嘴閉起來。難看死了!」他還挑剔她。
「你——」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情緒滋味了。
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徐七夏實在想不通。她怎麼會這麼倒楣,居然遇上這樣的傢伙!
真是!她都二十七快二十八了,只剩下青春的尾巴,可她的春天偏偏還不來,遲遲不來,怎麼就是不來,來的儘是加速她發霉的。
春天啊,她的春天啊,怎麼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