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子正和管事回來時,天色已昏黃。
一進門,已見荼蘼等在議事廳裡,她手上捧著乾爽的布巾,桌旁軟墊上,還有著乾淨的外衣。
她裙邊,擱著一盆淨臉的熱水。
炭爐上,溫著一壺茶。
她向來事事周全,總是將他一切所需,盡皆備好。
幾乎在看見她的剎那,心暖熱了起來。
他上前,她遞上干布,替他褪去被雨沾濕的衣。
過去,他也曾想過,若哪天奇跡發生,刀家帶著欠債,前來還款贖人,他可願意放手,可能放手?
這些年,早已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她就在身邊,打理一切。
初始,只為讓她安心,給她在鐵家,一個足以容身的位置,才將事情交予她打理。
但後來……後來卻是真心信她。
對她的信任,連自己都訝異。
當年爹娘往生,家業遭分竊,動手的,都是自家親信。
他知人善用,但他不信人。
他知她跟在身邊,是為習商,為將來歸鄉時,能助家人一臂之力,他不在乎,能習多少,是個人天分,各自努力。
對她,憐惜之情,是初始便有的。
她是個堅強的小姑娘,即便離鄉背井,也一樣挺直了腰桿,勇敢面對陌生的一切。
這些年下來,她逐漸成長,從一位安靜的小姑娘,變成一位溫柔婉約、心細如髮的女子。
她為他,是如此用心,如此盡力,如此一心一意。
她注意他的作息,照顧他的起居,知道他的好惡,只要他起心動念,她定會將一切備妥。
不知何時,他信了她。
忘了是從哪年哪月,他開始想,開始在乎,開始注意……然後那年隆冬,她問了他那個問題。
我非客、非主、非奴,該是什麼?
若換做旁人,他早買單認賠,送她回刀家,他不缺那錢,已還了情,但事到臨頭,才發現,他不想、不願,也不肯放她走。
直到那夜,才發現,曾幾何時,憐惜之情,已變了質,更深,且重。
白淨的柔荑,為他換上外褂,替他繫上腰帶,撫平他的衣襟。
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驟,都如此輕柔、細心,教他不禁深想。
她為他,是真心?報恩?是不得不為?抑或只為了自己爭取一席之地?
每一天,都在想。
想她是真心,一點也好,不為別的,不為了恩情,不為了欠款,不為了能歸鄉,不為了爹娘,不為了刀家,只為他。
只單單的,為了他。
浸了熱水的布巾,撫上了臉面,他不自覺,輕輕壓握住她握著布巾的嫩白玉指。
幾不可見的,她微微一顫,讓他意外的是,即便一旁還有管事等著,但這回,她竟沒急著抽手。
原本落在他臉龐的視線,悄悄輕移,對上了他的眼。
那水漾的眼眸,黑如湖水,幽幽映著他的臉,似泛著薄薄的水光,隱隱也有著些許……款款深情?
他懷疑,她知曉他的情,也對他有意……否則豈會對他這般用心?這般盡力?這般……溫柔似水?
但在他能清楚深究之前,她垂下了眼眸,抽回了手。
總是這般的,不讓他看得太清。
怕耽溺嗎?怕對他用情?
她的退縮,總教他如鯁在喉、胸悶心緊,惱著她,惱著自己,怕終有一天,逼她太甚,壞了這一切。
鐵子正看著荼蘼轉身,清洗布巾,捧來熱茶,在那短短一瞬,她已再度恢復了往昔的冷靜鎮定,有那麼小小的剎那,他幾乎想伸手再次攪亂她那平靜無波的面容。
無論是喜怒哀樂,什麼都好。
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若強要,她不會反抗。
她曉得刀家欠他太多,就算他要納她為妻為妾為脾為奴,既便身為巫兒,她也不得不從。
但他想要的,不是個只會應聲的陶俑,不是個只會說好的下人。
他要的,是真正的荼蘼,是那個即便知道巫兒不得婚嫁,卻仍願意為他破除規矩的刀荼蘼。
他希望自己的份量,在她心中,比刀家還重,比那些不珍惜她的族人更沉。
他要她,心甘情願。
所以,等著;所以,候著;所以,忍著。
終有一天,她會自願留在他懷中,伴在他身邊,讓他為她擔那些憂,教他替她撫去眉間的愁。
收回凝在她臉上的視線,他在桌案前坐下,將注意力,拉回桌案上的卷宗之上。
他和眾管事,討論商務。
荼蘼就候在一旁,靜靜跪坐著。
即便只是如此,身旁女子的存在,已讓他莫名心安。
待議之事,堆得和小山一樣高。
他一宗一宗的處理,各國分行的管事,一一前來上報,人無法親到的,也有卷宗送至。
似乎在眨眼間,天色已暗。
荼蘼讓人點了燈,送上晚膳,他隨便吃了幾口,繼續議事。
然後,晚膳撤走了,明月也上了枝頭。
夏蟬知了在窗外唧唧輕鳴,遠處蛙蟈也一併張嘴合奏。
終於,他清完了桌上的卷宗。
「諸位,可尚有他事參議?」管事們倦容已現,見桌案上已無其他卷宗,終於都鬆了口氣。
「若無事——」
他方開口,卻聽身旁女子,出了聲。
「爺,尚有一事。」
他一愣,瞧著她。
「何事?」她低垂螓首,將早已置放於桌案旁的錦盒,捧至他眼前。
「今日晌午,上柱國托人送來此物。」上柱國?
鐵子正心微驚,但不動聲色。
他接過錦盒,將其掀開,錦盒裡,除了一絲綢,別無他物,他展開絲綢,其上繪有一名女子,留白處,書有字,也有落款。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微瞇,輕抽。
然後,他看向她。
「這畫,你看過了?」
「是。」
「來人可有說些什麼?」
「白氏之女,其性溫順柔美,嫻熟六藝,家世良好,和鐵爺正是門當戶對。」
她垂眉輕言,看不出喜怒,字字句句,皆清楚迴盪在廳室裡。
廳裡眾人,聞言卻盡皆心驚。
這……這不是在說親嗎?
荼蘼難道不知,爺的心意?
人人瞥窺桌案後的一男一女,只見爺支著頷,瞧著荼蘼,荼蘼則低垂眼眸,瞧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兩人皆無表情。
一室靜默,無聲。
忐忑爬上了眾人的脊樑,冷汗無端滑下額際。
然後,爺開始以食指,有節奏的,緩緩的,輕點著桌案。
無聲,卻沉。
一下、兩下、三下——
每一下,都像是千斤之錘,敲在眾人的心頭,不覺同情起,那承受著萬鈞注意的女子。
「你說……」鐵子正,開口,輕問:「誰性溫順柔美,嫻熟六藝?」
她吸氣,張嘴,吐言。「白氏之女。」
「你認為……」他望著她,淡淡再問:「這女子和我門當戶對?」
「白氏之女,家世雄厚,有財萬金,確和爺門當戶——」
「荼蘼。」
她話未完,鐵子正已開口打斷了她。
無形的壓力,從旁襲至,荼蘼噤了口,心頭揪緊。
她可以從眼尾,瞟見他擱在桌上輕點的指,停了下來。
廳室裡的氛圍更沉、更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現在,可是在替我說親?」荼蘼交疊在膝上的手,不覺緊握成拳,欲張嘴,卻發不出聲。
鐵子正將美人圖拿起,上上下下的,細瞧打量,緩聲開口:「樣貌是不錯,就不知,這繪圖者,是否如實所繪,你們說呢?我可該派人前去納采、問名?」這一眨眼,問題落到了大夥兒頭上。
可哪個人敢在此時回上一句?說上一字?
明明是夏夜,屋裡卻寒凍異常。
眾人噤聲,只覺似是掉入了隆冬冰湖裡,從腳底涼到了腦袋,打四肢冷到了心底。
他放下了畫,再瞧著身旁女子,又問:「我若娶妻,你可會視其為主?」她將拳握得更緊,垂著首,擠出了字句。
「爺迎娶之妻,自是荼蘼之主,荼蘼自當視其為主。」
鐵子正聞言,眼裡射出火氣,他傾身,湊到她冷漠素顏旁,幾近嘲諷的問:「你也嫻熟六藝,溫順柔美,這溫順二字,怕是沒人比得上你了,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說如何?」
她身一顫,月白指甲陷入了掌心,張嘴再道:「荼蘼無德無淑,配不上爺,不敢受之,爺有大願,若與白家結親,必定能早日得償所望——」
砰!他突如其來的蓋上了錦盒,其聲之大,繞樑不絕。
驚得人,心膽寒,震顫不休。
「把你的臉抬起來。」他沉聲,命令。
荼蘼視而不見的看著自己的手,一動不動。
「抬起來!」他冷聲斥喝。
她身再一震,只得抬首。
抬了頭,荼蘼直視著前方,所有管事盡皆低著黑黝黝的腦袋,大夥兒眼觀鼻,鼻觀心,沒人抬眼,無人敢動,活像個個都成了石、化作俑。
「看著我。」他說。
深深的吸了口氣,她轉過首,他的眉目,映入眼廉,一雙黑瞳裡儘是因她而起的痛楚。
那痛,如烈火,焚著她。
「在你眼中,我鐵子正就這般無用,非得靠著嫁娶結親、攀附權貴,方能成事?」
她看著他,張嘴,只覺喉緊:「爺是不世英才,自然能成事,但這……是方便之路。」
方便之路?方便之路?!好一個方便之路!
他要貪那方便,需等這些時日?
氣急,幾攻心。
在那一瞬,他握緊了拳,真恨不得,能伸手掐死她。
他瞪著她,貼近她的臉,一字一句,聲冷如刀:「我,不貪那方便之路。」
聲震震,響徹一室。
她無言,只能沉默。
「此事,休莫再提!」冷冷丟下這句,他起身拋下她,拂袖而去。
眾人無語,繼續沉默,然後才一一,緩緩離去。
二十多位大小管事,漸漸離席,有幾位,曾想上前,卻又不知該和她說什麼,只能無語搖頭轉身而行。
人走了。
十個……五個……三個……直到最後廳室裡,除了她,再無一人。
荼蘼,還端坐在原位,久久。
夜,深深。
燈油,已將燃盡。
他拒絕了。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該喜,還是該悲。
他拒絕了,為她嗎?可下回呢?還有多少回呢?他能回掉多少?還要拒絕多少?鐵家就他一個單傳,他要為她絕後嗎?
心,震震,顫顫,茫茫。
她曉得會疼,卻不知看著他,竟那麼疼、那麼痛……
恍惚中,起身熄燈,在深夜裡,漫步於廊間,緩步輕移。
月在雲端,忽現忽隱。
暗夜裡,連蟲蛙也靜。
轉過迴廊,才至自住的小小院落,就見他頎長的身影,在小院暗影間,佇立。
該是夢,又非夢。
他該尚有火氣、猶在惱恨,她為人說親。
怎又會,在這裡?
惶惶然,停下了腳步,不敢再近。
但他已發現了她,回轉過身來,月華下,俊臉森然,如鐵石一般。
她不敢看,不想再瞧他眼底的痛與傷,怕心更疼,不禁踉蹌退了一步。
見狀,他神色更沉。
荼蘼不由得垂下臉來,逃避看他。
然後,聽見他上前,感覺到他靠近,一顆心緊緊揪起,提到了喉邊。
他行至跟前,長靴深衣在裙邊靜止。
心跳,如雷鳴。
她將拳握得更緊、再緊。
須臾間,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抬起。
那熱燙的碰觸,教她猛然一震,欲抽,卻不敢,只能看著他,強硬的,一一扳開了她僵冷的指。
鬆開手,掌心被指尖扎出的血,已凝。
看著殷紅轉暗的痕跡,她微微發著愣,不知自己,將拳握得這麼緊。
「你,就這般厭我?如此恨我?」聲,惻惻,慘淡,隱隱傷心。
她吸氣,卻鎮不住心,震顫不己。
凝看著掌心的傷,卻不覺疼,痛都在胸中,在心上。
她再吸氣,淚光卻模糊了他憐惜的大手,她沾血的掌心。
輕輕的,他伸手,接住了她落下的淚,一滴。
然後,撫著她的臉,將她小臉輕抬,強迫她看著自己。
她不想看,不要看,但卻不得不看。
他的傷、他的痛,都在臉上,都在眼裡,痛也在心。
「你知我這些年,為何不娶?」他問,聲暗啞,眼淒淒。
淚,懸在眼睫,幾欲奪眶。
「荼蘼……」她強忍著淚,看著他,瘖啞吐字:「不知。」
她閃避了他的視線,這女人看著他,但焦距卻望著他身後的一點。
那一瞬,他突然瞭解,清楚明白,她說謊,她一直都知曉。
這個女人,竟當著他的面,睜眼說瞎話。
那麼疼、那麼痛,還要忍?
還要忍?!為誰?為刀家?為她吸血的爹娘?為那些不懂她的族人?
握著她染血的手,捧著她冰冷的臉,他既心疼,又憤恨,既惱怒,又憐惜,百般滋味,複雜情緒,都攻心。
「我不是東西,不能讓的,你懂不懂?」他低咆。
「不……」她輕喘著,淚潸然,嘴硬:「不懂。」
他吸了口氣,眼瞇,更火、更氣,兩手都上了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忿忿然:「你懂,你知我心,懂我情,還要我另娶——」
她閉上淚濕的眼,哽咽否認,「我不懂,不懂……」
「那就看著我說,看著我,再說一遍!」他怒極,搖晃著她,冷聲喝令。
顫巍巍,她睜開眼,只見他鐵色鐵青、青到冒筋。
心,好痛好痛,但她怎能在此,退卻收手?怎能因此,功虧一簣?
她張嘴,狠了心,「爺……深夜來此,可是要荼蘼侍寢?」他氣窒,不信。
「刀荼蘼,你寧為奴,也不當主嗎?」聲寒,顫顫。
淚眼模糊的看著身前的男人,她痛苦的逼自己,吐出那個字,要他斷念。
「是……」苦恨,湧上心頭,入嘴裡。
他怒瞪著她,鬆了手,冷冷開口:「那就進屋去。」
荼蘼望著他,然後舉步,開門,進屋。
他跟在身後,合上了門。
「轉過來。」
她轉身,看他。
燈未點上,屋裡極暗,只有清冷月光,從窗欞透進。
他的面容,森森隱在暗影裡,瞧不清,卻更讓她痛。
「把你的衣脫了。」
聞言,荼蘼一顫。
半晌,卻仍順從的,抖著手,在他注視下,褪去了外衣,解去了腰帶,然後是深衣、褻衣。
微寒的空氣,襲身,輕掠上心口。
她聽見他抽了口氣,下一瞬,他抓住了她寬衣的手,深深看著她,恨恨看著她。
她真要侍寢?
他這麼疼、這般憐、這般愛,她卻棄若敝屣?
憤怒的,他貼上她冰冷顫抖的唇,狠狠蹂躪。
太惱、太恨、太愛,萬般壓著的情、的傷、的痛,再無法控制,如潮水傾洩、潰決,滔滔上湧。
她該覺得羞辱,該覺得困窘,卻滿心皆是對他的情,對他的疼。
是她將他逼至這般地步,她知道他有多痛,曉得他有多傷。
她任他扯掉了衣裳,讓他羞辱,發洩。
那麼多年來、那麼多年來,將情藏得如此深,壓得這麼痛……
傷他如此,她活該遭他報復,只要能斬了他的情,斷了他的念,她什麼都願意做。
欠得太多,不能再欠,他的深情,她不能還,只能貶低自己,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斷了這個念。
若狠狠傷她,就能讓他斬情斷念,那她甘願受。
他將她攔腰抱上了床,寬了衣,解了帶,褪去兩人的鞋與襪。
他俯身,熱燙的身子,貼上了冰涼如玉的肌膚,她迎著他粗暴的唇舌,受著他憤恨的抓握,即便痛,也不喊疼。
月光下,鐵子正痛心的凝望著她因疼咬著的唇。
她微擰眉宇,容顏帶淚,教人心疼。
該要恨她的,該是恨她的,臨到頭,卻仍不捨,縱然怒極,恨極,仍怕她疼、怕她痛,仍是憐,都是愛。
他不信,不想信,她真對他無情。
多年相處,他知她,面冷心不冷,再沒人比他更清楚。
但為何,寧為奴,不願當他的妻?既要逼他另娶,為何掉淚?為何眼裡仍有情愛?
要藏心,就再藏好一點啊!藏深一點!再深一點!讓他只能恨就好——可這女人,學藝不精。
不覺中,放緩了粗魯的動作,放輕了粗暴的對待。
撫著她的臉,輕輕。
不要……荼蘼慌謊的心想,心痛的想。
別這麼溫柔……他該要恨她的啊……不自禁,惶惶抬眼,月光將他的臉龐,鑲了銀,他低垂的紅眼,淚光隱現,仍有恨,愛更甚。
只一瞬,她瞧不清,不知是幻是真。
然後她嘗到了他頰上的熱淚如雨,才知原來都是真。
喜怒哀樂、苦痛酸楚,盡上心,更疼。
都已如此,為何仍不死心?為何還不死心?
為她,值得嗎?值得嗎?
至此,不能再想,不敢再想。
他的氣息,入了口,暖進血脈心肺。
不覺間,環住了他的肩頸,怯怯心疼,舐去他臉上的淚痕。
可不可以,只求這一夜?
能不能讓她,只貪這一宿?
不能當妻、不能為妾,貪得一點纏綿,也好;即便是恨她的,也好;當她作踐自己,也好。
他吮吻她的紅唇,如火舌般舔舐她如絲綢般滑嫩的玉肌,強壯的身軀貼著她,燃燒著她,強要她給予回應,只注意他,只在意他,只為他。
吟哦、嬌喘、嚶嚀。
皓腕,如絲蘿蔓草,緊緊攀著他的肩頸,將他拉得更近,貼得更緊。
就這一回,讓他可以是她的。
他的愛憐,他的溫柔,他的憤怒,他的深情,都在其中,深深撼動著她。
荼蘼含淚,喉哽心緊,只能用唇舌,用雙手,用身體,在深夜裡,無語還以萬般柔情。
夜深,寂寂。
香,幽幽,飄蕩,裹著身體。
人無語,纏綿,溫存,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