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樣貌一如往昔,君王換了不知幾朝幾代,它依舊是屹立不倒,莊嚴而輝煌。
盤雲姿乘著馬車,看著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而過,傷感的心境油然而生。
這裡曾經也算她的家,雖然只住過一年,但她對此仍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就像憶起小時候養過的一隻貓。
「小雲兒,你怎麼了?」舒澤從旁注意到她的神情有異,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複雜,故意問道。
「頭一回進宮……有些慌張。」她撒謊,小心翼翼問:「貝勒爺,我是漢女,能入宮嗎?」
「怎麼不能?」舒澤微笑,「如今好多漢人抬了旗,還能在朝為官呢!」
她知道,所謂漢人抬旗,便是漢人被賜予滿人的身份,加入八旗,通俗一點的說法,便是「漢奸」。
如今,她也算漢奸嗎?在外人的眼中,應該算吧……
「太后娘娘的生日,為什麼要帶我入宮?」盤雲姿忍不住問出心中疑問。
「那份佛經,不是你代福晉抄的嗎?萬一太后娘娘問起佛經上的內容,福晉回答不出來,你可以代為掩飾。」舒澤搖頭輕歎,「真麻煩,明明自己偷懶,還得替她收拾殘局!」
幸好玉福晉沒乘同一輛車,否則聽了這話,又要大發脾氣了吧?
「前面有好大一片海棠樹……」盤雲姿情不自禁地道,「好美!」
當初她就是在那片樹下遇見他的吧?每次見到這紅艷的顏色,回憶都忍不住流淌。
「這麼喜歡?」舒澤暗中打量她,「不如咱們下去走走。」
「行嗎?」盤雲姿怔住,「福晉還在前面等著……」
「甭管她,宮裡她比咱們都熟,會自行先到太后那裡請安的。」舒澤不由分說,命人停下車馬,引著盤雲姿來到繁花竟艷的園中。
這次帶她入宮,本是多爾袞的意思,大概也是想藉機見見這位前朝公主們是何模樣。
不過在他心裡,卻是特意帶她前來遊玩散心,他知道,這裡曾是她的家,肯定有許多她的回憶,雖然他不知道那片海棠花意味著什麼,卻可以看得出是她心之嚮往之處……只要是她高興的事,他願意由著她。
為什麼?出於對她誠心勸告的感激?或者,真的只是在執行多爾袞的命令,刻意討好她,讓她愛上自己?
他只覺得,這個女孩予掀起了自己一種奇怪的情緒,前所未有,憐香惜玉的情緒……
「薛公子,這邊請。」
盤雲姿正站在海棠樹下怔怔出神,忽然聽到人聲,在一陣細碎的腳步之後,只見有清廷官員引著一白衣公子緩緩朝這邊走來。
這白衣公子漢人打扮,翩然的衣袖在清一色旗裝之中,顯然尤為清雅,輕盈如浮雲。
盤雲姿有片刻覺得眼前模糊,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是他?薛瑜?真是他嗎?
她不確定,眼前一切出自真實,抑或出自於海棠花渲染,是自回憶中走出的魂魄……直到對方發現了她,霎時站定,輕聲地喚她。
「雲姿?」白衣男子驚喜,「是你嗎?」
「薛大哥……」她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是你?」
「你怎麼在這兒?」薛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若水說,她與你在南下途中失散,我們都以為你已經遇害……」
「若水?她現在跟你在一起?」盤雲姿只覺得是上蒼的恩賜,安排了這意外的重逢。
他微笑點頭,這瞬間,盤雲姿大大吐了一口氣。
她最擔心的,無非是若水的安危,最牽掛的,則是眼前這抹白色的身影……如今兩者皆平安無恙,她此生已無所求。
「改天我送若水前來與你相見,」薛瑜問道,「你如今住在何處?」
「舒澤貝勒府。大哥,你呢?為何會在宮中?」
「說來話長,改天再敘——」薛瑜匆匆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等我!」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雖然她依依不捨,卻不得不看著他與眾官員遠走,繞過花樹,沒了蹤影。
是夢嗎?是她在恍神中,作的白日之夢?她實在難以相信這萬般幸運的邂逅。
那句「等我」瞬間銘刻於心,彷彿給了她一劑興奮的湯藥,讓她連日來的倉惶迷茫,化為無形。
「你們認識?」一旁的舒澤踱過來,蹙眉問道。
「他是……」盤雲姿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
「就是你曾經喜歡的男子吧?」舒澤凝視她,一語道破。
她愣住,瞪大眼睛。
「別否認,方纔你那神情,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他取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我……」盤雲姿垂首,雙頰臊紅了起來。
「莫非海棠花也與他有關?」他進一步大膽猜測。
「貝勒爺……」她沒料到舒澤居然如此聰明,單憑她的一個神情,就可以聯想萬千。
沒錯,初遇薛瑜,就是在這片海棠樹下,他白雲似的衣衫與紅艷的花朵相映,襯得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美非常,頓時讓她迷失了心,跌落在愛慕的幻想中。
如今又在同一片樹下重逢,海棠,暗喻著他們的緣份嗎?
盤雲姿忽然無法言浯,大滴大滴的淚珠失控地落下,彷彿連日來所有隱忍的傷感瞬間宣洩,興奮與喜悅讓她全身激顫起來。
「見著意中人,該高興才對,」舒澤輕笑,遞上絹帕,「哭什麼?沒出息。」
因為心酸,還是甜蜜?她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落淚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以後能經常與他見面了,」舒洋又道,「剛才說到漢人抬旗,他也是抬旗的漢人之一。」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根本不關他的事,幹麼多嘴道出。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許是方才站在一旁,看到這對離別男女驚喜重逢,在臉上不曾見過的笑容和晶瑩的淚珠,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故意多嘴。
「你說什麼?」盤雲姿霎時全身僵硬,猛地抬眸。
「沒錯啊,薛瑜,明末京城最出名的大商賈,據說富可敵國,如今為我大清所用,專做宮內需求採買事宜——換句話說,便是皇商。」舒澤淡淡解說。明知這樣做顯得卑鄙,卻選擇繼續,心中卻憎惡自己這樣的行為。
皇商?名副其實的漢奸嗎?盤雲姿心興瑟然一抖,所有的熱度頓時降為冰點。
她知道不能怪他.一介凡人的他,不過如同蒼穹間的螻蟻,怎能奈何得了政權轉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生活而已,就如同此刻的她。
他從前就是大明的皇商,後來大順朝建立,他亦替義父李自成效力籌資,如今再次變節,成為滿清的一份子亦不奇怪。他,從來就不是立場堅定的忠烈之人,又何必苛求?
但在她心中,還是希望自己愛慕的女子能更加堅韌一些,身上多一些高貴的情操,供她幻想。
細想,他們曾經有過什麼呢?不過是幾次閒談,幾番回眸對視而已。他剛好出現在她情竇初開的日子裡,換了別的男子,或許也能在她心中佔據重要的一個角落。
假如上蒼給予足夠的機會,他們或許可以開花結果,但有的人,注定只是過眼雲煙……
「我們走吧,該去給太后娘娘賀壽了。」舒澤提醒,陡地不願意她再繼續留在這片海棠下。
盤雲姿點頭,如行屍走肉回到車內,良久無言。
望著她失魂落魄的臉龐,舒澤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方纔那種複雜的滋味更為激烈,翻湧心頭。
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最後找了一個比較體面的詞——羨慕。
假如這世間有個女子如同盤雲姿對薛瑜一般,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自己,哪怕看到一株海棠亦勾起諸多想念,他有多幸福……
雖然他的妻子也是愛他的,分離之時肯定也會想念他,但那種感情裡更多的是強勢的佔有,而非像眼前這般,有一種隱忍的溫柔,讓人心酸。
舒澤覺得,空中劃過一陣惆悵的長風,在日暮的 殘霞中,揚起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息,彷彿午夜讀到一段傷感文字,有灰色的雨滴墜入心底。
站在玉福晉身後,從這個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見多爾袞的模樣,不遠,亦不近。
盤雲姿以為自己會憤慨不已,但出乎意料的:內心很是平靜。
她該恨他嗎?這個滅了漢人王朝的滿族人?曾經,她設想過在衣袖裡藏一把刀,不顧一切衝上去行刺,不管成功與否,但現在,她卻鎮定地站在這裡,沒有任何行動。
如果說到仇恨,她的義父李自成逼得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大明子民是不是更應恨他?
她忽然覺得,世間的一切爭鬥廝殺沒有任何意義,誰做皇位又有什麼區別?重要的是,他能否給天下繁華。
或許,她終究還是瑤族女子,所以可以冷眼旁觀滿漢之間的戰爭吧?這算是隔岸看火?還是旁觀者清?
「玉兒,你這份禮物本宮甚是喜歡。」太后翻閱著經冊,點頭稱讚,「看得出你很盡心,其間文字清麗娟秀,有一種祥和之氣,書法大有長進。」
「謝謝姑姑誇獎。」玉福晉得意揚揚,沒有半絲心虛。
「不過,」太后忽然蹙了蹙眉,「其中有一段典故,本宮不太明白。」
「什麼典故?」方纔的如花笑顏倏地變得緊張。
「所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這是什麼意思?」
「啊?」玉福晉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自然回答不出來,別說這佛經上的文字是盤雲姿代筆,就是佛經的內容,亦統統交給盤雲姿去挑選,這卷經冊,她甚至連碰都沒碰過。
絞著手帕,咳嗽兩聲,拚命給盤雲姿使眼神,示意她解圍。
「回太后的話——」盤雲姿只得上前一步,俯身道,「奴婢可否代福晉回答?」
「你是誰?」太后凝視著她,「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太后恕罪——」盤雲姿硬著頭皮道,「福晉近日嗓子不適,大夫說不宜多語。正巧前兒福晉才給奴婢說過這段佛經上的故事,所以奴婢斗膽代言。」
「讓她說說吧,」一旁的多爾袞笑道,「也瞧瞧咱們玉兒調教下人的本事。」
「好吧,」太后頷首,「那你就說來聽聽。」
盤雲姿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原來或多或少,她還是有一些害怕的。微微抬眸,卻見舒澤正凝視著自己,投來一抹鼓勵的微笑,她的心忽然踏實起來。
難道他已經成為自己的依靠?
感受到眾人的凝視,她趕緊斂神。
「所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是指——某日,佛欲渡南海,卻無舟無帆,焦急之中,放眼看見碧濤之上,有蓮花點點,含苞欲放。佛以花語低吟,蓮花乍然綻放,花瓣相連,宛若一座浮橋,佛便因此終於得渡南海。」
「很美麗的故事,」太后不由得動容,「不過,為何特意將這一典故抄入經冊之內?有何用意?」
「福晉告訴奴婢,」盤雲姿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佛若不懂花語,便不能使蓮花綻放,無法渡南海。由此可見,語言之重要,宛如海面浮橋,如若掌握自如,就到到達任何遙遠的地方。如今王爺下令,凡上三旗,皆要學習漢字學漢語,便如同佛習花語一般,為的,是大清能走得更遠。王爺為促進滿漢之融合,如此豁達,是為佛心。」
一番話說得娓娓動聽,多爾袞與太后頻頻點頭,笑逐顏開。
「好伶俐的丫頭,」太后歎道,「玉兒,你的確長進了,連身邊奴婢也調教得這麼好,本宮該重重賞你才是。」
「多虧了姑姑從前的教誨。」王福晉大大舒了一口氣,再度神采飛揚。
「你這丫頭,叫什麼名字?」多爾袞故意問道。
「回王爺,她叫雲姿。」舒澤代為管答道。
這話本不該他來回,但當下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當眾昭示她是自己的人。或許方纔她的表現讓他頗為自豪吧?
「哦,就是本王上次賞給你的漢女之一吧?」多爾袞的笑意忽然變得叵測。
「是。」舒澤垂首。
「你也不小了,該納側室,以本王看,就讓這個雲丫頭伺候你吧!」
多爾袞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震得在場所有人無不駭然。就連舒澤這個事先知情者,也感到頗為突兀。
「王爺,此事不妥吧?」太后率先開口反對,「一個小小的漢女,能進得貝勒府已是天大幸事,封做側室就太過份了,畢竟滿漢怎能通婚?」
「怎麼不能?」多爾袞執意,「漢人可以抬旗,佟佳氏一門就是抬旗的。就讓佟佳氏收她為義女,不就成了?」
「我不答應!」玉福晉氣得跳起來,完全顧不得禮儀,盡顯驕縱氣焰,「她憑什麼?憑什麼?」
「就憑你這脾氣!「多爾袞不滿地睨她一眼,「你自己說說,這些年來,跟舒澤吵過多少回?性子不好也就罷了,偏偏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漢人『七出』的標準,不知該休你多少回,如今還不讓丈夫納妾!」
玉福晉霎時怔住,生平頭一回,多爾袞當面對她說出如此嚴厲的話,就算訓斥獲罪的大臣,也不會這般直接。她不由得掩面,當場哇哇大哭。
「舒澤,你自己說.這妾,是納,還是不納?」多爾袞淡淡轉問侄子。
「臣……」舒澤一時間難以啟齒。
「舒澤,你敢!」玉福晉跺足,「我死給你看!」
「可否讓臣考慮下……」他沒有搖頭,亦沒有答應。
他知道,此刻站在一個忠誠丈夫的立場,是該冒死拒絕。但他發現自己心底缺乏強烈的反抗意味,呈現一種站在模糊地帶的奇怪反應。
他之所以沒有立刻點頭,並非害怕妻子的震怒,只是他明白,盤雲姿的心中另有所愛……
此叫此刻,惟有拖延時間,他有種預感,也許事情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給他最最正確的答案。
「好吧,」多爾袞歎道,「畢竟是你自己的事,主意還得你自己拿,本王就等你的決定!」
這話有明顯的暗示,他當然聽得懂。
但他不願意這樣,不願意為了寶藏,動機不純地去娶一個女子。
他忽然有種矛盾的心情,就像每次上戰場前戴上面具,在囚困中掙扎……
「佛渡南海,初見蓮花?」燈光下,舒澤笑道,「我也算列佛經故事頗有耳聞,怎麼從沒聽過這一則?」
「這個……」盤雲姿只得承認,「是奴婢杜撰的。」
「原來是你瞎編的,連王爺都被你騙了!」舒澤搖頭輕歎。他總是驚詫於她的聰慧,讓他知道,所謂的「惠質蘭心」是什麼意思。
「不過,小雲兒,為何要杜撰這樣一則故事?」
「只是希望王爺能將漢字漢語延續下去,我很害怕……」她忽然咬唇不語。
「怕王爺會學秦始皇焚書坑儒?」他立刻領悟了她的意思,「傻瓜,不會的!」
果然他猜得不錯,她的確很害怕博大精深的漢學會被滿人毀於一旦。雖然她是瑤族女子,卻心甘情願被漢學折服,她希望這種美好的文化能生生世世永遠流傳下去。
「假如——」片刻停頓後,舒澤終於道,「你做了我的側福晉,愛新覺羅的子孫有了漢族血源,你擔心的事不就更不會發生了?」
這算是試探嗎?也許是。
他的確想知道,在她心中,是否亦對他存有好感,是否願意給他們的將來一個機會……
然而他失望了。此刻,明顯可以在她臉上看到不情願的神情。
其實嫁給他,是天下女子都嚮往的事吧?如果她不認識薛瑜,如果他沒有娶妻在先,如果他們之間沒有種族之分……她一定會歡歡喜喜穿上嫁衣,等著嫁他為妻。
但現在,他們在每一方面都差一步。按漢人的話來說,就是無緣,即使有,也是孽緣吧。
「你不必回答了,」舒澤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的神色,「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放心,我不會逼你的。
話雖如此,但在他強掩的鎮定外表下,卻瀰漫起苦澀。這是第二次,他嘗到這種滋味,第一次,是在那片海棠樹下,看到她為薛瑜流淚時。
天底下,還沒有任何女子能勾起他這種情緒。曾經,與玉福晉爭吵時,對方也故意與別的男人眉來眼去,想激起他的妒意,但他卻一笑置之。
是否愛上了某個人,這樣的情緒會是家常便飯?或許他已經明白,只是不想承認。
「可是……貝勒爺該怎麼回復王爺暱?」她不由得替他擔憂,畢竟他是個好主子,因為他,她得以能在貝勒府有個棲身之地。
「傻瓜!王爺要我納妾,只是一片好意,我執意不肯,他還能砍了我不成?」
舒澤敷衍,「來,替我結辮子吧,別再為那事煩心了。」
一連兩聲傻瓜,看似諷刺的稱呼,實則透著親呢與寵溺,舒澤末發覺,一旦男子用這樣的口吻對一個女子說話,他的心便已深陷。
揮揮手,他故作雲淡風輕,彷彿剛才談論的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家常瑣事。然而,多爾袞的旨意,其實並非玩笑——他是在冒著生死,博取她的舒心。
不明真相的盤雲姿,總算舒眉莞爾,以為一切會如他所說。
端來頭油,她浸了木梳,緩緩替他梳理方才洗淨的頭髮。
他的長髮蓬鬆烏亮,恐怕女子看了都會嫉妒,每次替他結辮,她都在感慨人世間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就算與薛瑜相比,也不差分毫,甚至更勝一籌……
「從小到大,這麼多人替我結辮子,就數你結得最好,」舒澤忽然讚道,「別人要嘛結得太鬆散,要嘛拉得我頭皮疼。」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替男人結辮,」她坦言,「說實活,看到滿人剃頭結辮,我還覺得滿奇怪的。」
「有什麼奇怪?」舒澤側眸,「不好看嗎?」
「我還是覺得……漢人的髮髻比較好看。」人人剃成半禿,她不覺得有什麼漂亮可言。
「所以,」舒澤忽然蹙眉,「你覺得薜瑜比我好看就是了。」
盤雲姿一怔,感到他話語中有種強烈的醋意,似乎遭遇了情敵……不不不,她一定是聽錯了,舒澤怎會為了她吃醋?他們是如此陌生的兩個人……
呃,他只不過是在為自己民族傳統的髮型鳴不平吧?
「我們滿人從前生活在關外,以騎馬遊獵為生,」他低聲道,「剃頭只是為了避免在飛奔時前面的頭髮遮住眼睛,結辮亦是為了方便,而且,晚上露宿之時,辮子還可以纏脖作枕。」
原來如此,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假如,我們滿人像漢人一樣,佔有魚米之鄉,我們也能梳漂亮的髮髻,何必結這麻煩的辮子?」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忿忿不平,亦有一絲心酸,「其實,我也知道像薛瑜那樣白衣如雲是比較好看,但我們終究是馬背上的一族,無法做翩翩佳公子……」
話一出口,他驚覺自己居然嫉妒起薛瑜!是單純嫉妒對方的白衣翩翩嗎?恐怕沒那麼簡單……
曾經的馬上生活讓他何其自豪,現在卻是不堪回首似的。她的評價真那麼重要?抑或她在自己心中變得重要?
盤雲姿此刻完全沒能理解他胸中的跌宕起伏,以為只是自己的一時多嘴令他不快,想盡力讓氣氛回暖。
「貝勒爺,你看——」她攤開掌心,繼續她的話題,「我做了一個穗子,繫在發尾,一定漂亮。」
他一怔,藉著燈光往她手中望去,只見有一條深紅的穗結,絲線編成,精巧可愛。
「這是特地……為我做的?」舒澤詫異。一直以來,她待在自己身邊,雖然盡心竭力,但終究出於被迫,這是頭一次,她主動為他,而且只為他一人。
此刻,他只覺得有股暖流迂迴在心,就像整個人泡在溫泉水中,全身都暢快地舒展開來。
方纔的鬱悶,已煙消雲散。
盤雲姿淺笑地點了下頭,柔荑繞到他背後,輕結長穗。
他的目光自鏡中凝視著她,覺得背心癢癢的,有種曖昧難言的滋味,此時此刻蜿蜒而行。
他忽然有一絲貪念,希望這樣的親暱舉動能一直繼續,直到天荒地老。
「為什麼忽然想要替我做穗子?」舒澤忍不住問。
為什麼?因為就要分別了吧?盤雲姿暗忖邂逅薛瑜,意味著即將與妹妹若水重逢,她不久將會悄悄離開貝勒府,去完成義父未盡的心願……但她不會忘記,在這落難的日子裡,曾經遇到一個好心的男子,給了她片刻的安寧。
雖然處於敵對陣營,但她對舒澤,還是萬分感激的。她也很喜歡跟他聊天,一邊做著手中的活,一邊悠悠閒言碎語,就算觀念不同,也頗有樂趣。
這個穗子,就當是臨別禮物吧。
「奴婢替貝勒效勞還需要原因嗎?」但心中這些話不能說,她只能如此回答,「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他狐疑地盯著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門被砰然撞開,玉福晉邁了進來,箭一般的銳利目光投射在他倆身上。
「還沒行禮呢,就卿卿我我了?」
「瞎說什麼?」舒澤皺眉,「雲兒在替我結辮。」
皺眉是因為心虛嗎?他不確定。但兩人之間的清白,他必須申明,為了她的名聲。
「結什麼辮?分明是狐狸精存心勾引男人!」玉福晉插腰罵道。
盤雲姿臉一紅,連忙退到一旁,不想徒生是非。
「放尊重點!」舒澤瞪著妻子,「別失了自己的身份!」
這又是個第一次,他為了一個丫鬟跟妻子爭吵,為了盤雲姿,他似乎嘗試了許多前所未見的第一次。
「失什麼身份?」玉福晉抬高語凋,「我丈夫都快沒了,我還怕失身份?真沒想到,這小蹄子長相不怎麼樣,引誘男人的功夫倒是一流!什麼時候得手的?說!」
她逼近盤雲姿,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咄咄逼人。
「放手!」舒澤立刻護在不知所措的她面前,拍掉妻子的手,「無理敬鬧,看看你,像什麼話?」
雖然總是與妻子爭吵,但他從不會動粗——他失控了,一心只想著護住小雲兒。
「無理取鬧?」玉福晉神色更加憤慨,「別以為我是瞎子!每一次,只要她使一個眼色,你就乖乖聽她的,甚至可以忍住脾氣,不跟我爭吵!你要真對她沒意思,那天就該當面拒絕王爺,為什麼你不?」
真是如此嗎?盤雲姿愣住,難以置信地看向舒澤。不……以她這樣的平凡相貌,斷不可能得到他的垂青,福晉一定是被嫉妒沖昏了頭。
福晉是在怪她那天講述佛經故事搶了風頭吧?王爺親自下旨,的確會威脅到身為妻子的地位,但無論如何,舒澤會喜歡上她……她覺得是件極其荒謬的事。
「我告訴你」玉福晉指著盤雲姿的臉,狠狠道,「你休想得逞!就算跟你同歸於盡,我也不會讓你奪走我的丈夫!」
尖厲的指甲一把抓過來,眼看就要劃破盤雲姿柔嫩的臉龐,一旁的舒澤再也按捺不住,「啪」一掌甩在玉輻晉臉上。
這聲驟響,讓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舒澤目己,也對方纔的情不自禁感到錯愕。
「你打我?」玉福晉頓時淚如泉湧,「從小到大,你沒這樣對待過我,為了一個丫頭,你……你……等著瞧!」
她嚎啕的轉身狂奔出房間,踉蹌之中,花盆底鞋落下了一隻,遺失在牆角。
盤雲姿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是沒弄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一般,眼前的畫面像是送遲的書信,過了片刻,才映入她的腦海。而待一切清晰起來之後,她感到身子一軟,撐在桌角,幾乎摔倒。
「你沒事吧?」舒澤立刻扶住她,複雜的神色煎熬片刻,他忽然道出令她更為吃驚的話語,「明兒我就送你到薛府。」
「什麼?」盤雲姿懷疑自己聽錯了。
「送你回到薛瑜的身邊,不是你一直嚮往的嗎?」他臉上乍現澀笑,「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再待在這兒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擔心玉福晉危及她的安全,還是怕她真的破壞自己的婚姻?為什麼要急著送她走?
盤雲姿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在方纔的一刻舒澤才下的,在玉福晉的厲甲就要劃傷她的那一刻。
他終於明白,也總算承認,這個丫頭,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他絕對絕對不是遵照多爾袞的旨意,假裝愛上她……或許,他真的對她動了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們的相處,不過短短時日,然而他知道,感情是無法用時間來計算的,否則他應該深愛著青梅竹馬的妻子。
猶記得在那個月圓的夜晚,第一次見到這個溫柔從容的丫頭時,就勾起了他異樣的情緒。
算命的說,他的人生中有一道劫,有道跨不去的門檻。現在他明白,大概是桃花劫。
遇見她,是上蒼給他的磨難,但他願意接受,無奈的是,他競必須放手讓她走。